冬日雪,忌外出。
通往天香城的官道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清扫一次,及近年关,南来北往的车辆络绎不绝。马车停在城主府,十几个仆人候着,等着清点二王子的行李。等了半天,只出来一位娇小的姑娘,却是小蝶。
候光循着千屿的踪迹北上,南洲随他而去。通往翼望森林的山道多处坍塌,外加赤朦行踪不定,基本没有人敢往北去。
老城主听完小蝶的话,沉吟半晌,问她,“你是说,南洲带来的那个小姑娘,是羿族人?”
夏天时南洲带着千屿下山,在天香城歇脚。那女孩儿被无相杀害,隔了月余,南洲来函说平海城出现了千屿的身影。
小蝶点点头,“对于她的身份,我也很奇怪。可二哥哥那么在乎她,我也不好怀疑。再说她是冥苍山恒一书阁的人,我们都不敢得罪。”
“夏末前来联姻的魏峰国王子澜漪,他的王弟无宴,不是死得很蹊跷吗?”老城主问。
小蝶皱眉,无宴之死虽然蹊跷,可此事更是南洲一手查明,证据确凿。
老城主眯了眼,意味深长地问,“既然杀害无宴王子另有其人,为什么凶手迟迟未能归案?”
小蝶略微思索,“那时赤朦围了平海城,大家都忙着逃命,说不定凶手也被赤朦吃掉了。”
和小蝶话毕,老城主进了书房。窗台上摆了一盆瘦菊,他瞧了一会儿,遂将它搬进屋。刘总兵正从外面走进来,朝老城主拱拱手,轻轻说道,“那人今日醒了。”
剪刀划过菊叶,“是睁了眼,还是能说话?”
闻之,刘总兵诧异地望一眼老城主,“神识清醒。”
天雨雪,胸腔冷成冰坨。路况太差,南洲只好骑马前行。随行的护卫一路披荆斩棘,若找不回千屿,可真是白瞎了工夫。
候光不得不小心行事。过了北泽与氐牯河,体内寄生的赤朦越来越兴奋,他也睡不好觉,皮肉里痒得发疼。南洲看他这么辛苦,把马车让给他,自己下马走起来。
塌方的山路填了湖,正好能走过去。南洲弯腰捏了一把新土,有烟火焦熏气。这里待过人。
望着北方的阴雪,南洲心中惴惴不安,候光肯定地告诉他千屿入了翼望森林,“若是二王子觉着森林危险,我们可以在外面扎营候着。等到春暖花开,兴许能有消息。”
南洲并不是等不起,只要莲珠岛国遵守承诺,将清除赤朦的药剂交给西岐,他就不必追踪千屿。
莲珠岛国不会无缘无故让西岐占便宜。晏生想让西岐割地交换。父王暂且应允,瀚海的危机才得以解除。
“如今一个羿族人也不能放过。将那个女孩儿找回,无论她想要当你的王妃,还是金银财宝,都必须把她弄回西岐!”
南洲心存犹豫,父王床下保留的羿族人骨灰仅剩数坛,这些能保西岐几年平安?若是割地给莲珠,父王不会答应。
无宴死的那夜,他只以为屿儿被人掳去,加上澜漪将她救回,情势危急,他没猜破屿儿的身份。
屿儿身体里流的血,和他是不同的。澜漪缠着千屿,怕也是受了他自己父亲的指挥。那么,屿儿就沦为西岐和魏峰争夺的肥肉。赤朦祸及西岐,魏峰恐怕在一旁窃笑。
南洲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澜漪在平海城说过的话,心口像被浇了一杯冷水。
“爷!前方有马蹄踪迹!”
湖水冰冷,两人上岸后,晏生和澜漪歪在篝火旁昏睡。晏生醒得早,盯着大火发呆。千屿小心地将棉被盖在他身上,哈气成冰,不时小声咳嗽。姨母在一旁烹煮肉汤,伴随着香味弥漫开来的,还有森林里悠长的狼嚎。
晏生的嘴唇起了皮,他望望千屿,她也瞅着大火,面目空洞。
“我们已经进入翼望森林了。”
她飞快地扫他一眼。
继续说,“翼望是昭云的古音,它是遗忘森林。某年某日,天降大火,将翼望森林烧得干干净净。”
“后来进入这片荒野里的人,都能没活着出来。史学家都将那场大火成为邪火,怪火,或是天火。再后来,赤朦出现,天下动荡,民不聊生。”
千屿托腮静听,眨眨眼,插话道,“后来西岐出现一个伟大的英雄,他带领人们赶跑了赤朦。”
晏生微微笑,“他怎么赶走赤朦的呢?”
千屿心头震动,脸庞冰冷,“他用活人的血献祭,和赤朦立下了约定。可是,这些都是神话,算不得真。”
晏生没接话,伸手拨弄木炭。他的手掌宽厚,手背上有数道伤疤。虎口结了茧,好像裂开了。
千屿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两下,扭头看,姨母递给她一碗肉汤,又将一瓶药膏塞给她,“拿给晏大侠。”
挪两步,将汤碗放在晏生面前,怔怔地瞅着药膏,还不知道要拿它怎么办。一只手伸过来,晏生一边喝汤,一边指导她,“喏,虎口裂了。上药吧。”
药膏被冻住了,她晃了半天,又对着篝火烤上一会儿,才挤出几滴敷在晏生大叔的手上。
“滴好,匀开。”
千屿头也不抬,“这个我会的。以前打猎伤到胳膊,南洲经常给我抹的。”她一边吹一边轻揉,“就像这样。”
指尖微颤,“南洲?南洲不是西岐二王子吗?你认识他?”
千屿愣了会,好像说漏了嘴,打哈哈过去,“你想错了,不是那个南洲。我不认识他。”
晏生将信将疑。借着明黄的火焰打量她的手腕,似乎有些凹凸不平,遂道,“把衣袖往上拉一拉,我瞧瞧伤口。”
她自然不想拉,无奈大叔的目光充满了关心,便稍稍撩开右手手腕。这个地方被无相用刀割开过,伤口极深,大概只有澜漪看过。
晏生捏住她的手掌,凝视着伤口,瞅了半天,冒出一句,“大冬天,你的皮肤也能晒这么黑?”
脸皮一红,“哪里黑了?明明是火光太暗!”
晏生笑眯眯,从怀里掏出一个手链,极细的金丝,雕着一只凤凰,围成一个圈,正好盖住手腕的伤口。
“这可是你哥哥给你留下的,他现在来不了,我做个顺水人情,喏,给你戴上。”
千屿皱起了眉头,她并不是没见过金银珠宝,只是三哥哥子容不喜欢金银,怎么会送金链子给自己呢?
正想着,金丝正好遮住了手腕的伤口,“这样也好。”
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传过来,“好……好什么……”澜漪刚醒,睁开眼就生气了,晏生紧挨着自己,屿儿紧挨着晏生,两人的手握得紧紧的,还说着什么好不好看的话。
这实在不怪澜漪,窝棚空间有限,只能挤在一起,方便取暖。他被晏生挤到最边上,一头是刺骨的风雪,一头是炙热的火焰,高烧迷迷糊糊,听着屿儿小小的声音挣扎醒来,不料就看见两人大手拉小手。
千屿听见澜漪的声音,惊喜地叫起来,“澜漪哥哥,你醒啦!姨母还说你得捱到明天早上醒过来呢!”
澜漪努力撑起身,朝晏生撅嘴,“手,手松开。”
晏生不理他,只往后挪了挪屁股。澜漪好不容易拱起来的腰又被推平了。千屿没发觉,她想看看醒来的澜漪,要从晏生面前钻过去,正钻到晏生面前,就听晏生说,“澜漪在说梦话,别理他。”
“可是大叔……”
晏生一手拦着她,“真是生气!你叫他哥哥,反倒叫我大叔?我很老吗?”
“可是大——哥……”千屿往回退,又听见澜漪哎唷哎唷地叫唤,“可是澜漪哥哥真的醒了!”
“唔,大哥不好听,你换个叫法我再让你过去。”
千屿忽然觉得脸颊微烫,可能是离篝火太近了。晏生太会作弄人,她只能改口,“晏大侠,我能不能过去看看澜漪?”
姨母在一旁笑出声。
晏生不太满意,让她过去,又敲打着她,“就说嘛,你叫我大叔,却称澜漪哥哥,那我和澜漪怎么处辈分嘛!唔,叫大侠也不好听,听起来我像是做了什么惊天伟业似的!总之,你还是要好好想个称呼,才能对得起我对澜漪的救命之恩嘛。”
他这番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无力大声喊叫的澜漪眼神摄人,他悄悄问千屿,“是他救我上来的?”
千屿直点头,又说,“澜漪哥哥的护卫里没一个敢下去救人呢。”
澜漪沉默。
千屿继续说,“晏大侠脱得只剩内衫,叫他们系好了绳子放下去的。还好湖水不深,他很容易就找到你了。”
澜漪再次沉默。
“救你上来之后,不到四分之一柱香,晏大侠就昏过去了。你也一直没醒,我们都担心你冻傻了。”
闷了半天,他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手下没有一个人救我,最后是这个——晏大侠——出手相救。”
千屿点头,“晏大侠救了你。”
一记爆栗敲在她脑壳上,“我不喜欢晏大侠这个称呼,赶紧换掉!”
疼得千屿呲牙咧嘴,扭头嚷嚷,“很疼的!”右手在额头上揉呀揉,澜漪瞥见她手腕上的金丝凤凰。
风在黎明时分停了,千屿掀开窝棚的棉帘,外面雪积了一尺多,掇了一抔在掌心,轻轻一吹就散了。
澜漪又睡了过去,他的护卫给他制作了简陋的马车,只是主子出了事,再往翼望森林里去,他们有些犹豫。
澜漪是魏峰国大王子,护卫以他的人身安全为一。晏生知道他们的顾虑,在千屿上马后,他也跃了上去。
两人同坐一骑,千屿瞅瞅澜漪的人,他们的东西收拾好了,出发方向却与自己南辕北辙。
晏生掰过她的脑袋,沉声问她,“澜漪要退出去,你应该能理解吧。”
她张着口,想起澜漪带她从乌都河逃离的那夜,想起平海城无相即将杀死她的那夜,想起青州城婉儿娘将自己托付给澜漪的那夜,想起最初一幕,他推开酒馆的门,手脚不稳地瘫坐在桌前。
短短十年,掐头去尾,除去中间的五年多,澜漪仿佛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虽然,他没有为自己找到子容哥哥,在无宴枉死后也没有相信她,可是他能做的,他都尽力去做了。
“澜漪是个值得交付真心的朋友,所以后面的事,我不能再麻烦他了。”
晏生笑,“所以就麻烦大叔我?”
千屿茫然地望着他,“说起来,大叔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姨母插上话,啧啧有声,“要说这丫头,还真傻。你仔细瞧瞧晏大侠的脸,是不是跟谁有些像?”
千屿眯眯眼,右手腕痒痒的,忽然想起来,“是子容哥哥,子容哥哥!”一边说着,伸手就拂晏生的脸,小手糊弄了半天,还是找不到破绽。
晏生张口,“救人的是子容,现在是我。他还在后面休息。”千屿不解,怔怔地望晏生的脸,一会儿又大叫,“我要去看子容哥哥!”
姨母乐笑不可支,对晏生道,“你快别逗她了。屿儿呀,子容还睡着呢,你待会儿再去烦他。”
千屿忽然想起来,捞起晏生的右手,虎口完好无损,没有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