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旅店小二关上门把我拉到一旁，神情严肃：“现在我要问你一下，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有点支吾地说：“嗯……不是。”

“那她是谁？”

“我刚刚在找青旅时迷路了，一个工艺店的老板看见我，上来为我指路，并派他的手下送我过来青旅，这是他的员工。”

“嗯，我想善意地提醒你一下，要当心路上主动搭讪你的人，因为他们可能是想兜售东西给你。我的建议是，你出去跟她道声谢，说你很累要洗个澡，把她打发走，然后不要再去找他们了。”

我出门时几乎不敢看青旅店小二的眼睛，因为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我选择信任那个帮助我的人，回去找他了。我轻声对店小二说：“我会谨慎的。”那一刻我从他的表情里反省到：我的身体里有只怪兽，不到黄河心不死，不闯一次祸不罢休。

我拉着行李箱啪嗒啪嗒地在石板路上走着，走入伊斯坦布尔老城：苏丹艾哈迈德。华丽壮观的清真寺呈现在我眼前，一座接连着一座，让我想起了新疆喀什。

我沿着检票员指给我的方向走去，我拿着地图不断地查看，我反复地读青旅的地址描述，迷了路。我站在一家中餐馆门外，犹豫了五秒，这时一个声音在右边响起：“你好女士，请问你需要帮忙吗？”

我转头，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土耳其人，善意地微笑着。我回答：“你好，我在找我的旅舍，找不到……”“地址在哪里，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我把街道的名字给他，他掏出手机花了三秒钟就搜到了位置，他笑着对我说：“你走错地方了，你的旅舍在完全相反的方向。来，这是我的艺术馆，先进来坐一坐喝杯茶吧，看你满头大汗的，我一会儿让我的员工把你送到你住的地方。噢，不用担心，不收你钱的。”他笑着，就拉着我的行李箱带我过去。

我走进他的“艺术馆”，精致典雅的枕套与地毯，清新简洁的陈列布局。我旅行通常不会走进这样的地方，因为会给我带来压力，但是这家店却让我觉得很舒适，我坐下来。

“我给你我的名片，我叫Cengiz，你叫什么名字呢？”我看见上面写着“President”，我说：“我叫Luting，我写给你看。”聊起我的家乡，他问：“你来自厦门吗？”他说他下一门要学的语言就是中文，我说是呀那里好做生意。他摇摇头：“不不，更有意思的是文化交流，至于钱，水到渠成，慢慢都会来的。”他的谈吐有一股清香，淡雅恬静。是个商人，但是没有商业气息，让我另眼相看。

“所以，你在伊斯坦布尔停留多久呢？”

“噢，其实我是来转机的，只在这里待一天，明天就要离开。”

他有点意外，于是我补充道：“但是我特地选择了伊斯坦布尔。”

他露出微笑：“嗯，明天你几点的飞机呢？知道怎么去机场吗？”

“明早9点。还不知道怎么去机场。”

“好。一会儿我的员工带你去找你的青旅，然后你回来，我的另一个员工再带你去买机场大巴的票，你先把这些搞定，然后我们再看看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他打了两个电话，嘱咐了员工一些话。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我在想他为什么帮助我。

我说：“你实在是太友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他说：“小事一桩，不要这么客气。能看到朋友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满意了。不用说谢谢，甚至不用说对不起。”

我办完事，回到了Cengiz店里。坐下来喝茶，终于有时间看一看店里的展览。从车站一路走来就已经路过了无数的地毯神灯与糕点店，现在近看它们，的确很精致。

Cengiz谈起他的生意，他在台湾、日本、美国都有投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现在父母居住在美国。投资与收益的数额都用千百万美元来计量，他说了很多数额然而我没有听清。他说这些，但是眼里或语气里毫无炫耀的味道，只是很平常地谈起，也并没有向我兜售什么。

他站起来在店里走了一圈，然后转过身对我说：“你知道吗？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露天餐厅，在那里你可以看见马尔马拉海。走吧，我们现在一起就去吧？”

我坐在那里，面对着圣索菲亚大教堂，背后是苏丹艾哈迈德清真寺，下午四点的阳光洒在我背上。我清晰地听见一群海鸥在我们上方几米处飞过，那一刻我听见他对我说：“Now I feel red.”我笑着看着他，对他说：“没事，你直说吧。”

他说：“我一直谈的都是生意的事情，因为这是我的全部，我不知道还可以谈些什么别的。我的事业可以算是成功了，但是在感情方面却像个小孩，一片空白。我看见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帮助你。我四年前离婚后，再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因为没有女人让我心动。”

我低头吃了口他点的鱼，气氛有点变化，我抬头挑衅般笑着问他：“你在约会我吗？”他说：“我戴着墨镜，不是因为阳光强烈，而是因为不敢看你。好吧也是因为阳光强烈，但主要是因为不敢看你。”

博斯普鲁斯海峡将伊斯坦布尔隔为两半，连接着马尔马拉海和黑海，同时在地理上将亚洲与欧洲一分为二。我坐在马尔马拉海边的欧洲，看着海面上的船只来往。Cengiz回答我：“在这里我敢对我的信仰、对苏丹艾哈迈德发誓：你会是我的第二个女人，如果一切真的发生，你会是我第二个女人。我发誓除了我的前妻我没有碰过任何其他女人。”

话说得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好了好了，不谈论这个了。让你觉得不舒适，我也觉得不舒适。换个话题吧。我想带你去看一场飞刀与肚皮舞现场秀，感兴趣吗？”

“真的？！在哪里？”

“在伊斯坦布尔最高的一家露天餐厅，在那里你可以俯瞰伊斯坦布尔全景。”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这样问很不礼貌，但是你有没有别的衣服？正式一点的。因为那里是全土耳其最高级的餐厅。我怕你这样穿着到时会觉得别扭。当然如果你不换衣服这样过去也是没有问题的。”

我说：“我只有轻松的衣服，因为我在旅行。”过了片刻，我的脑中火花蹦进：“不对！我有一件完美的裙子！我在萨格勒布买的，非常优雅，因为太过优雅，我一直想着不知道在什么场合可以穿。”

Cengiz用力点点头说：“那正好合适呀！”

“可是，我只有这双鞋子……”我低头看着我的鞋子。

“没事，一会儿你回青旅洗漱换装，我派司机去接你，然后我们再去商场给你挑一双合适的鞋子。”

“你是个很幸运的人，但是你不知道怎么把握。”

“你的意思，懂得把握，就是跟你上床吗？”

“多多少少，是的。”他没有看着我，眼睛红肿，卷着桌上的香烟。这时我们已经面对面坐着僵持了半个小时。

“我并没有在考虑你的建议，我在思考的唯一问题只是：如何拒绝你，如何告诉你我真的是在拒绝你。”

“你不知道，我为你疯狂。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请你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

“那我的感受呢？”

“实际上我吩咐了我的助理，在你明天离开的时候给你留一个信封。里面大概会有一万到一万五的美金。”

“你在收买我。”

“不不，请不要这么说，玷污它。我有钱，我可以买到任何的女人，只要我想要。但我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在意她，希望站在她的身旁支持她。你想要去世界任何地方，都可以用我的账号订飞机票，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打个比方，煮东西需要加盐来调味，而我就是希望能成为你生活中的盐，为你做些什么，让你自由去探索这个世界，使你的人生更加丰富多彩。”

“我不会和你睡觉。”

“我放下了我所有的武器，面对你。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起过我的过往，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邀请任何女人进入我的家，除了你。”

“我很荣幸。”但我不知道你带我来到了你的家里。

“遇见你，是命运，Destiny。你为什么不给它一次机会呢？或许有将来，或许没有将来。但是如果你答应，即使我们没有在一起，我的所有门都会为你打开，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全部可以调用我的资源，我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站在你身后。”

“我有喜欢的人了。”

“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吗？”他绝望而无奈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结束这场对话并离开。

“你就说：Yes or No？”

“No.”

“好，那我现在就把宴会的预订取消掉。今晚就到此为止，我跟你说再见，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以后也请你不要再联系我，我也不会再联系你，除非你要订飞机票，那么跟我发个微信，我把验证码转给你，如此而已，因为这是我承诺的。”

我回到青旅时已经晚上11点，但是，终于可以呼吸自由空气了。我特地选择了伊斯坦布尔转机，至少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认识这个城市，怎么能错过？于是我跟青旅店小二打个招呼，半夜走出去，穿过老城去到海边。

第二天醒来时，我看手机，瞬间大脑冰封。由于土耳其时区的关系，手机上在不同位置显示着两个不同的时间，7:35和6:35，但不管哪个时间，我都已经错过了机场大巴，而且可能将要错过9点回柏林的飞机。因为我选择了最远的亚洲机场转机，从老城到机场至少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镇定下来，一分钟内收拾好奔到前台，我把前额砸到前台桌上懊恼地说道：“我没醒来。”店小二心领神会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你的房间号。”事实是可能昨晚聊机场大巴时他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所以，我想你可能已经赶不上你的飞机了。”

我最恨飞机的一点就是：我明明还有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却已经知道我无法坐上我订的飞机。或者：明明飞行时间很短，可是我却要提前3个小时准备到机场。

赶不上飞机了？伊斯坦布尔直飞回柏林的机票很贵。我明天要上班。我有一个人急着要见。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的士？”

“我可以帮你叫的士，大概40分钟可以载你到达亚洲边的萨比哈·格克琴机场，车费是50欧，但只收土耳其里拉TRY。”

“好。”

土耳其司机载着我，开上高速。他看我喜欢，就把音乐开得更大声。坐上40分钟内可以到达机场的的士，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伊斯坦布尔与海，跟着土耳其电子乐手舞足蹈。司机小哥问我：“你喜欢跳舞吗？我最喜欢的三样东西是：高速驾驶，跳舞和电子乐。”接着他把一小瓶香水拿出来，示意我伸手，然后抹在我手背，说：“清新一下，早晨的香味。”然后他涂在他自己手背，陶醉地闻着，带着弯胡须的嘴角满意地扬起。

“对不起，您的航班已经关闭了。”我拿着护照站在一位戴头巾的土耳其女士面前，听她用不标准的英语跟我说这句话。

“可是最迟的check in时间是什么时候？航班起飞前一个小时？半个小时？我的机票上并没有显示这个时间，我还特地地找了很久。”

“停止check in的时间是航班起飞前一个小时，这在所有机场都是一样的。”

“好。那我现在有哪些可能性？”

“您可能需要去票务部门那里咨询一下，很可能您需要重新买票，而且这可能会花费您额外的钱。”

“好。”

有两种方法。一是我找票务部门重新订当天回柏林的机票，如果价格不是贵得离谱，我也可以接受。但是我的信用卡出了点问题，有时无法刷卡。我只带了一张储蓄卡，里面的钱应该已经快被我花光了。我无法上网，因为这里的机场甚至没有wifi，无法求助朋友。我的电话在土耳其无法被打通也打不出去。第二种可能性：找Cengiz帮忙。

我找到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借了手机给Cengiz打电话，打了两次他都没有接。他一般手机不离身的，怎么会不接电话？是我昨天拒绝他给他打击太大，他去买醉仍未苏醒吗？还是他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了？不对啊这不是我的电话。

挂掉电话，我神情黯淡下来，一个人在土耳其的亚洲国际机场，想回柏林。

我去票务处排队，至少问个清楚。有人在其他窗口大声谩骂表达不满，用力拍桌子而后甩头离去。有人在出票处和工作人员大声吵嚷，工作人员也同样站起来挥舞着手势回应。到处排队的队伍都很长，身后的土耳其人在用土耳其语相互抱怨进度怎么这么慢，并直接喊话窗口。

终于轮到我。

我集中精力，认真而迫切地看着之前还在打哈欠的工作人员，我说：“我错过了我的航班，请问我可以改签吗？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性？”他不太说英语，但明白了我的问题。他在电脑前查询，片刻后写给我一个时间：16:55，问我：“这个时间可以吗？”我心想：什么？但是我用力点头：“可以可以！”他没说价格，我说：“我在订票之前需要知道价格。”我重复了一遍，两遍，他还是没明白我的话。旁边过来一个工作人员皱着眉头看着我：“您有什么问题？请跟我说。”我看着她说：“噢，我想问一下我改签机票需要付多少钱？”她回答：“不收您额外的钱。”

不收我额外的钱？改签到下午16:55？

Are you kidding me?这是开玩笑吗？

天大的好事啊！我可以回城市再逛一圈白天的伊斯坦布尔，去吃我昨天没吃到的土耳其烤肉！啊啊啊啊啊啊我要疯了！这两天我连续晚睡早起没睡够10小时，又有新的人不断进入我的生活，耗费了我许多的精力，现在我要去吃一顿最正宗的土耳其烤肉！

转机需要我去另一个机场，在欧洲边……就是说我要从伊斯坦布尔的最东边到最西边再跑一次。早上的这一趟乌龙，就当是我回亚洲的一日游。

我在公交上收到Cengiz的短信：“我是Cengiz，请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可以为你重新订票不用担心。”机场小哥开了两分钟热点给我，我发了微信给Cengiz，他现在看到了。

我回：“谢谢你Cengiz，问题已经解决了，我正在从亚洲到欧洲的公交车上。”发不出去。我无法发短信。我想我有必要告诉Cengiz问题已经解决了，否则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我坐公交、坐船、走路，三个小时后回到老城Cengiz的店，我想跟他打个招呼然后我就要去转机的机场。

我再一次拉着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走着，回到我昨天到达伊斯坦布尔时去到的地方，Cengiz跟我搭话的地方。转弯，一群人在Cengiz店门口，他们的视线看向我，于是Cengiz回头，他正比划着手在布置什么，他跟我提到过今天他要在店里做些改动。

他回头看到我，立刻转身走来对我说道：“哎呀我到处找不到你，我收到你的信息了，不用担心我帮你解决，来你先把东西放下来交给我助理。”“好的，谢谢。”“走我们去附近的一个咖啡馆坐一坐，让你缓一缓。”我问：“现……现在吗？”“对啊，走呀。”

他就把一群人都扔在那里不管了……一句话都没说。我感觉我被一群人目送。

他点了柠檬汁，说我满头大汗，这会有帮助。他接着问我：“你肚子饿吗？”我不好意思地笑着没有回答。他也没理我，但片刻后服务员把一盘土耳其烤肉端到我面前。一盘我吃过我最正宗的土耳其烤肉，闻到香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喀什的味道。

我说：“我回来是想告诉你，问题已经解决了……”没等我说完，他就自顾自地说：“不用担心我可以帮你重新订机票！”我说：“我回来是想告诉你……”“我给这个人打了两次电话，你看我的手机！”他翻出他的通话记录指给我看。“我回来是想告诉你……”“说实话我为你担心了很久！”

话语权？

你很关心我，但是我可以说话吗？

“我回来是想告诉你，问题已经解决了，我的机票已经改签到下午16:55，因为我手机无法回你短信，所以我回来一趟想让你放心。”

“已经解决了？”他看着我有点惊讶。

“是的。”

他依旧戴着墨镜。然后摘下，又戴上去。我听见他说：“你能帮我个忙吗？忘了那张机票吧。我给你重新订一张，明天的。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在手机上马上订给你看。”

“我必须今晚回柏林。”

我开始吃我的土耳其烤肉，他没有说话。我开口：“你不用陪着我，如果你还有事要忙的话。”

他说：“没事，你现在有点麻烦，所以我想陪在你身边。”

依旧无话。我吃了三分之一的烤肉之后，他说：“我先回去店里等你。”

“坐呀，坐！”Cengiz皱着眉头对我说道。

我没听，走向他，伸手拥抱了他一下，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清香。我相信他为人也是一样。他终于露出笑容，那真诚亲切的，第一天我遇见他时的笑容，昨天的他的笑容。

我坐进副驾驶座，司机会护送我到机场。我回头看Cengiz，他没有看我，他在和员工说话。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我的心依旧高悬着，一直到我拿到登机牌的那一刻。

我简直要飞起来，又想痛哭一场。

飞机降落柏林，走出机场我满脸红光，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见到柏林。听着熟悉的德语，看着到处的路牌标语我全部可以理解，我知道该怎么从机场回家，我不需要买票换钱算汇率，什么问题我都可以解决，我不会再孤立无援。

巴尔干半岛十天五城的旅行，满满当当，这一次经历了无数美妙或疯狂的人，让我又兴奋又疲倦。回来生活了，但是我有了新的灵感，和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朋友给的线索。

或许是Destiny，或许是偶然。在这个世界上总会遇见许许多多人，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走进生活，有些人只留在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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