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过五十岁就花白了头发,可在他眼里,她的白头发就是比别人的都好看。
她间歇性耳背,别人说话多大声都听不清,他逗趣地说,看看看看,你这老太婆,说你老了吧还不承认。
她总是絮絮叨叨,一件他的寒碜事儿能跟人讲上八百遍,他却不嫌烦,还乐呵呵地在一旁添油加醋。
前一段,《平凡的世界》在各个卫视热播,顶天立地的汉子孙少安终是和勤劳能干的贺秀莲结为连理,我不禁想起身边的爷爷奶奶,他们不正是现实版的少安和秀莲么。
奶奶从不甘人后,十来岁便是队里的生产队长,带着几十口男女老少挖河坝、种庄稼,干活儿不惜命更不知道累,在一次做工中,差一点儿就因为劳累过度归了西。爷爷在兄妹六人中排行老四,还尚未记事父母便已过逝,兄弟姐妹为谋生计纷纷远走。爷爷便成了家族中留守的一根“独苗”,整日守着一间空荡荡的茅屋过日子。后来,办身份证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便擅自填了十月初十,这样简单好记的数字,以后再难忘记了。
用当时的衡量标准来看,奶奶是干部,家里成分好,模样周正,定会寻得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不曾想,却偏偏与戴着地主的高帽子,却穷的吃不上饭的爷爷对上了眼,所有人都叹息,这好好的白菜,哎……
结婚当天,爷爷只是用借来的破二八车,把奶奶从几十里之外的延津,载到了如今的家。午餐是爷爷用仅余的一点儿粮票换的几个窝头,没有酒席,没有喜糖,甚至连结婚证也没有。即便操办的如此悄无声息的婚事,在邻里也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个注定要打光棍儿的穷小伙,居然还娶来个能干的俊俏媳妇儿,这在以前,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事。
不久,爷爷被冤划为右派,成了被劳教的“阶级敌人”,远近街坊为图自保,皆与之划清界限,甚至连在外的兄弟姐妹,也不敢书信来往了。就是这样,一直都中规中矩的爷爷,一下子成了千夫所指,被强行在身上插着鸡毛游街,遭受不尽的白眼和嘲讽。身材高大勇猛的爷爷,却总觉得比别人矮了大半截。爷爷是个特爱面子的人,为此臊的几次要寻短见。
逃避只会比承受更艰难,冠冕堂皇地自我了断远比唯唯诺诺地游街更让人蒙羞。奶奶说,她最架不住别人说,某某某,没出息,经不住批斗畏罪自杀了。那样的话,即便冤屈,也是招了,便成犯错的佐证。为此,她总饿着肚子省下自己的口粮,却让爷爷每次都吃的饱饱地,好有力气在群众大会上挨斗。她说,生活总会越来越好,路也会越走越宽。
我爸出生的那年冬天,大雪封门。奶奶因受风寒口歪眼斜,勉强喝进嘴里的半口水,也总会顺着脖子流下去。请来的老中医给配了黑乎乎的中药,说要用新鲜的童子尿做药引。爷爷就天不亮挨家挨户地寻那些半大的孩子,天刚擦亮就赶工上晌。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家境、模样俱优的奶奶缘何看上这个无依无靠又家徒四壁的爷爷。她总拿自己的同情心打马虎眼,说,他这么可怜,我再不跟他凑合过,那你爷爷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结婚近六十载,他们同饥饱,共寒暖,却不曾言说爱。
大年初三,全家二十八口人聚在一起吃了团圆饭。爷爷奶奶被我们拥簇在正中间,快门咔嚓的一霎那,每个人,都笑魇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