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和父亲见面很少。
第一面,大年初六,母亲脑出血。父亲穿着水胶鞋,攥着医生开具的X光申请单,背靠着窗沿坐下,木然地等待着。他以为身为医生的长子一定有所安排,所以只安静地等着。我从省城赶回老家县城医院,推着母亲去做CT,次日一早手术必须的CT报告单,终于赶在医生下班前拿到了。那一刻,母亲身边只有我和父亲在场。
母亲这一次的“遭遇”和医生可能再犯的警告,并未能让父母有所顾忌。争吵,是他们这一辈子最为习惯的沟通方式,此刻亦无例外。端午前后,担心柴草被雨水淋湿,该堆屋里还是屋外?一场新的争吵爆发。母亲选择跟在近处的妹妹诉了苦。
妹妹自小生得灵动俊秀,加之口齿伶俐,又是老幺(第四个孩子),自然深得宠爱。同样的词语,出自妹妹口中,便是幽默可爱真实的,这是我所不敢奢望的。如果说父爱如山,妹妹那一面一定阳光和煦常年温暖,而我在背面。母亲的那碗水是端平了的,希望我能有所发展便极力供我读书。不愿读书的妹妹则被留下嫁在近处,也方便和父母的互相照料。
这次吵架,让妹妹有同样的担心,还有忿忿不平,与我的电话中,最后总结道以后就算他们死了,也不去看他们,不管了。她和父母的关系好于我,我不便评论。
问起母亲,她说争吵的部分原因是父亲认为母亲不该接受我给的几百元,因为正月里母亲那次生病,我已经尽力。那几百元,我确实诚恳的,但父亲的话语里,不尽真诚。之前,他曾隐隐透露过,希望我能把所有我愿意给他们的零花钱存起来,以备他们不时之需,这应该是他能给自己想到的一种保障。
一来,母亲好不容易才痊愈,很怕这次争吵会让她受了刺激再犯,对于他们的互不体谅,心里多少有些埋怨;二来,年少时读书,母亲竭尽全力,这让我不能允许自己对父母的任何事情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所以每次都倾我所有,加上自己身后的家庭子女开销,并无结余。父亲这个让我为他们再额外存钱的念头,像一股寒流将我推得越来越远,不想再靠近!
这种体会不止一次。
妹妹买房,父亲“豪气”地倾囊相助。再回想这其中包含自己节衣缩食不时地接济,心落了空。
幼时虽擅于学习,生性却也顽皮,颇不受父亲的宠爱。父亲和母亲的眼睛里都好似藏着显微镜,不同的是,再细小的过失,父亲都能“恰到好处”地捕捉到;母亲好些,她似乎是用显微镜一直追寻着我顽皮下的发光点,鼓励并极力供我读了书。不过,大哥仍是母亲口中最常维护的那个孩子。不然他也不敢公然在母亲病床前因为母亲的医药费咒骂我,事实上父母所有能折现的东西都被他掏空,包括牲口,包括政府发放的粮食补助。
家乡俗语,大乖乖小老汉,当中一个不喜欢,我只有认命,这也使得我此后的一生似乎都在执着于追寻爱和温暖。
第二次见面,是回去探望母亲。
返程,父亲送我和两个孩子去车站。车窗外的父亲,衣衫有些不合时宜的褴褛,背依旧挺拔,白发少许。四个子女,抚养成人,大哥上了自费的医校,做了医生,我考上了大学。
父亲终究还是跟母亲一样操劳的。我想我得放下怨念。这之后,跟父亲时常通电话。
因为之前大哥不肯支付母亲医药费事宜,和避免不必要冲突,好几个月都没有回老家看望父母。
再见时,是笔直地躺在零下三十五度盒子里的父亲,脸上盖着钱纸,双手被捋直紧贴着放在身体两侧,略有些朝里弯曲的手指附着黑黑的指甲,我很想问问父亲有没有人在他临走时帮他洗一下手?以前给大父亲5岁的大伯剪指甲时,以为“挺拔”的父亲一定还有很多机会。此刻,真的很想拿起父亲的手,为他剪一次指甲,只此一次。
父亲盖着钱纸,躺在盒子里面。我们只隔着一层玻璃罩,很近很近,但却再未能见上一面。
我记得。
二零一九年七月三日,晴朗,只有东北角的天空慵懒地躺着几朵软糯的棉花糖似的白云。这天,父亲走出了时间。
这个日子,是父亲冥冥中“精心挑选”过的么?不希望我们太过悲伤,却又带着决绝?
……
凌乱的房间里,有些年岁的大哥二十几年前的婚床上,母亲茫然地蜷缩着,没有哭泣。我伸过手,想握住母亲干瘦的手:“还有我们三个闺女,我们可以负担得起你的生活!”母亲果决地抽出手去!
记忆中,母亲极少有柔情的时候!
母亲幼年时读书成绩极好。小学毕业那年,正赶上上世的文化大革命,便被下放农村,那一年母亲十二岁。从此,十二岁之前的镇上生活是她终生所怀念的美好。而此后不能读书,终其一生的农村农耕生活,让她内心不甘,这种不甘也成为她生活和情绪里的一部分。
那年,母亲18岁,父亲21岁,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一段姻缘无从抵抗地开始了。
第一次见着抽烟的父亲,厌弃的种子可能就此在母亲心里生根发芽!
“他父母是近亲结婚,所以你大伯是低能儿。”当着父亲的面,母亲无数次的“揭穿”着。
“可是,父亲是高中生,字写得好看,还做过村里的会计啊?!”我不能认同母亲的看法。
近亲结婚,后代就一定是低能儿,母亲坚定地这么认为。如果不是觉着,“你父亲也是低能儿”这个标签会间接拉低自己作为其伴侣的“身份”,母亲一定会随时脱口而出!
年轻时,母亲的明眸皓齿很受青睐。加上一贫如洗的婆家,母亲愈发消沉,偶有接受父亲以外的示好。
父母间的争吵,从能记起的童年里,便开始充斥着我的生活!
每一场父母间分不清胜负的争斗结束时,父亲总哀叹:“等过了六十岁了,我就拖个木棍,背上个口袋出去讨饭了,走到哪里,讨到哪里,是生是死,那就听天由命吧!”
“伯伯,你真的会这样吗?!”我不解甚至不屑地问道。父亲当时的回答,我全然忘了。
后来,学医的大哥借钱开了诊所。再后来,大哥娶了媳妇。
父亲的说法变了:“如果有一天,我宁愿死在荒郊野外,也不想麻烦你大哥。”虽然隐隐有些担忧,但那背,依然挺拔,所以我不能放任我的思想往坏的方向奔。
没成想,父亲最终真的如他自己所言。
二零一九年七月三日,清晨五时二十四分,睡梦中突然的坠落感,瞬间惊醒!
后来问了母亲,就在这个点,父亲在赶集的路上,骑着三轮车打着转坠下路边的长毛野草的荒地里,车头朝向家的方向!一息尚存的父亲请求路过的邻居赶紧告诉大哥,但不要告诉母亲!
我断断续续忆起半年未见记忆中生疏却又让我生出一丝同情的父亲。
正月里,母亲脑出血送医途中,父亲一路哭着的,似乎就不是一个好兆头。
在离开前几个月,父亲把鸡舍的窗户,重新修理一番。完工后,父亲告诉母亲,有一天他不在的时候,别人不至于把母亲的鸡偷走了。
离开前一晚,父亲把所有的稻田用水泵打满了水,这让母亲对那一季的收成充满信心。父亲对当晚前来帮忙的邻居表示感谢,说如果他死了,他一定会保佑那位邻居!
近几年,父亲总抱怨,如果天黑前没有回家,母亲便电话轰炸。
那么父亲车祸生命垂危,因疼痛而气若游丝时,为何仍不肯把消息告诉母亲,是不想让母亲担心吗?
父亲27岁时,曾有大仙说父亲活不过62岁,母亲很认真且浓重地做了一场法事。
我劝母亲,父亲打小抽烟,是因为父亲16岁便失去了最爱的奶奶和妈妈,他的父亲四处帮工,食不果腹,没有父母关爱,父亲的内心一定苦闷,这似乎是出身于人丁兴旺中医世家且能吃饱穿暖的母亲不屑了解也不愿感同身受的。
如今按习俗做法事时,需要父亲的生辰八字,这个母亲是不知道的,因为父亲一直不肯告诉过她,年纪大了,母亲也忘了追问,最后只能查了族谱。这是我心底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疑问。
共同走过了47年,父亲在最后的时光里,尽心安排好了母亲的生活,便在一艳阳高照的美好晴天里归去,这是父亲的选择吗?
他们深爱过吗?也许母亲的深爱分两段,一段是在婚姻的最初,是在27岁那年对算命人口中关于父亲可能会早逝的担忧里;另一段便是近几年对父亲天黑之前必须归家的唠叨里。而父亲对母亲的深爱却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那时的父亲有以往不常见的笑容和温暖。
但愿我的父母深爱过,那样我会觉得当初来这尘世的道路是温暖明亮的,会让我内心丰盈;少了这份光明与温暖,也许我们将一生追寻,直至筋疲力尽!
但愿每一个孩子,初来人生的那一段道路,都充满明媚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