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够持续不断地爱另一个人,爱许多年吗?
宾馆里一群闲得无聊的客人,对着夕阳和大海,开始谈论这个爱情话题。
有人说:是的,也有人说:不。大家争论得很激烈。一位老先生指指远处影影绰绰的海岛,说:就在那个岛上,我曾经历离奇的往事,亲眼看到过一个幸福爱情的例子,令人难以置信的幸福的爱情。请各位听我说吧:
五年前,我到那个蛮荒的岛上去旅游。四面全是大海,而岛上除了山就是山,沟深水急,见不到平整的土地,景色壮丽而又严峻。岛上有几处破破烂烂的村庄,房子粗糙简陋,人们因为与世隔绝,继续保留着原始民风:愚昧、暴躁、好记仇,同时又热情、慷慨。
在这里,仿佛是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旅店,没有酒馆,没有公路。晚上只能找人家借宿。出门全靠骑骡子。
一天傍晚,我来到了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跟前。这所房子在一条狭窄的山谷里,两道陡峭的山坡像两堵阴暗的墙锁住这凄凉的沟壑。茅屋的周围有几株葡萄,一片小园子,再远些有几株高大的栗树;总而言之,吃的有了,对这个穷地方来说这算是一笔财产了。
女主人是个老太太,衣衫整洁,这在当地是少见的。一个老头儿坐在一把椅子上,立起来向我行礼,然后又坐下来,没有说一句话。老太太说:请原谅他,他的耳朵现在聋了。他今年八十二岁了。
她说的是不是岛上的土语,而是口音非常纯正的法语。我感到惊奇,问:你不是本地人?
她回答:我是法国人,不过我来到这儿住下来,已经有五十年了。
想到在这个远离热闹城市的凄凉角落,度过五十个年头,我不由得替她感到了不安和恐惧。一个老牧羊人回来了,大家开始吃晚饭,每人的面前,只有一个碗,里面是用土豆、肥肉和白菜放在一起熬的汤。
这顿简单的饭很快吃完,我来到门外坐下,望着阴郁的景色,我的心揪紧了,感到了无边的忧伤。就好像生活、世界,一切一切都快要结束了。突然一下子看见了可怕的人生苦难,离群独居,一无所有,难以忍受的内心孤独,一直到死。
老太太来到我跟前,问:你是从法国来的吗?哪个城市?
我回答:是的,我是从法国南锡来的。
原本平静的老太太,开始变得非常激动,问:从南锡来的?
这时,那个老头儿出现在门口,像所有聋子一样,脸上毫无表情。
老太太说:没关系。他听不见……你从南锡来,肯定认识南锡的人了?
我说:当然,差不多所有的人我都认识。
老太太说了一个名字,我回答:认识,而且很熟,他们是家父的朋友。
老太太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大眼睛在暮色里闪着幽幽的光,然后又说了一个名字,问:他们一家现在怎么样了?
我老老实实回答:他们一家全都死了。
老太太低声惊呼:啊!
她沉思着,说了第三个名字。
我说:认识,最小的一个现在当将军了。
老太太浑身开始哆嗦起来,看得出她又激动又痛苦,仿佛一种极其强烈而混乱的东西,猛然间砸到了她心里。她颤抖着声音说:是的,我知道他,他是我的弟弟。
我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望着她。暮色里她的脸衰败不堪,条条皱纹深深地嵌在松弛下垂的皮肤里。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
从前发生过一件轰动整个城镇贵族阶层的大事:一个年轻姑娘,又美丽,又有钱,叫苏姗娜 ,被一个当兵的拐走了。
当兵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军阶很低,仅仅是个士官,所在的那个团的团长,恰恰是苏珊娜的父亲。小伙子虽然是农家子弟,但是长相英俊,穿起骑兵的蓝色短军服显得非常神气。
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大概是骑兵队伍经过时,她看见了他,注意了他,并且爱上了他。但是她怎么跟他说上话呢?他们又怎么能够见面呢?她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优雅矜持的贵族小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直率表白自己的爱情呢?他一个穷孩子出身的现役军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引诱团长大人的女儿呢?
这个就从来没有人知道了。
一切都在极其隐蔽地进行。没有引起丝毫猜测,也没有引起丝毫怀疑。一天晚上,那个当兵的刚服役期满,就跟苏珊娜一起不见了。到处寻找他们,但是没有能够找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得到他们的消息,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没想到我却在这个阴森可怕的山谷里遇到了她。
于是,我说:是的,我记起来了,你是苏姗娜小姐。
她点了点头。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下来。接着她朝呆坐在茅屋门口的那个老头儿望望,对我说:就是他。
我明白了,她仍旧爱着他,因为她望着他的眼神,依旧柔和甜蜜,充满迷恋。
我问:至少,你过去曾经很幸福吧?
她叹气,用发自胸膛深处的、低沉有力的声音回答:啊!是的,很幸福。他曾经使我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凝视着她,感到悲哀和意外,爱情的威力如此之大吗?一个富贵人家的姑娘,跟随了一个穷农民,然后,她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穷农民。
她接受了没有奢华、没有丝毫雅致考究的新生活,她适应了他的简朴的习惯。她仍旧爱他。她变成了一个戴着粗布帽子、穿着粗布裙子的乡下女人。她坐在没有油漆和桌布的木头桌子前,坐在稻草编织的椅子上,用一只粗糙暗黄的瓦盆子吃白菜、土豆加肥猪肉熬的汤。晚上她挨着他睡在一条稻草编织的床垫上,盖着硬邦邦的粗棉被。
这一切,和她从前的生活,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她并不后悔,并不惋惜首饰、丝绸、优雅、柔软的坐椅、四面张着帷幔的香暖的房间、细腻温暖轻盈的鸭绒被。她除了他什么也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求了。
她年纪轻轻就放弃了生活,放弃了世界,放弃了亲生父母、兄弟姐妹,放弃了曾经养育过她、爱过她的那些人。她单独一个人跟他来到这个蛮荒的山谷里。对她来说,他就是一切,就是一个人所能要求的一切,所能梦想的一切,所能无限希望的一切。他使得她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都充满了幸福。
她不可能更幸福了。
这一整夜我听着那个老头儿的鼾声,他躺在简陋的床上,身边是跟着他来到这个如此遥远地方的女人。我睡不着,想着这段离奇而简单的故事,想着这个幸福,它如此充实完美,而它的要求又如此之少。
太阳出来了,我握过这一对老夫妻的手以后就动身了。
说故事的人闭上了嘴。有一个女人撇撇嘴,说:她的理想太粗俗,她的要求太简单。她可能是个傻子。
另外一个女人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幸福。
远处,海天一线的地方,海岛巨大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仿佛被大海吞没,仿佛它刚才为了证明一对谦卑的情人的故事,才特地显露出来的。
故事到此结束了。
先介绍作者:居伊·德·莫泊桑,生于1850年8月,死于1893年7月,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曾被誉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代表作品有《项链》《漂亮朋友》《羊脂球》和《我的叔叔于勒》等。
这篇小说的题目,叫《幸福》。这种幸福如此单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简称: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任何一个婚礼上都会听到的祝福。却令人难以接受。起码,我这个读者,看完了小说,依然为小说虚构出的女子,感到心疼。
五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从锦衣玉食,堕入贫寒困顿。我们可以稍微改写一下《红楼梦》:假设林黛玉没有早早死掉,假设贾宝玉没有被掉包计骗着娶了薛宝钗,假设林妹妹宝哥哥天助人愿,幸运地结婚了,享受了三天的恩爱甜蜜,三天后,罢官抄家的圣旨才送到门口。小夫妻连夜出逃避祸他乡苟全性命,而其余家族亲人全完了。
请问:小夫妻俩能够无动于衷吗?能够谈笑风生继续享受二人世界的恩爱甜蜜吗?不能吧?
看曹雪芹回忆家族曾经的繁华梦,首饰、丝绸、优雅、柔软的坐椅、四面张着帷幔的香暖的房间、细腻温暖轻盈的鸭绒被,软烟罗、月白纱、孔雀裘、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的比肩褂、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还有,豆腐皮的包子、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绿畦香稻粳米饭、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缠丝白玛瑙碟子里的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
人在贫寒困顿中,怎么可能不一次又一次回忆起当年?怎能不痛断肝肠、字字血字字泪?
就算苏珊娜的家世简单头脑简单,没有曹雪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幻灭与痛楚,但是,在原生家庭生活了二十年,一走了之,抛弃了父母兄弟,与所有亲人一刀两断,连封信都不写,任凭父母兄弟牵挂担忧思念,伤透了所有亲人的心,换来二人世界的清净。是什么,让一个弱女子如此决绝?是爱情吗?
如果爱情如此自私,那我宁可不要。
反过来,如果农家穷姑娘,追求一个贵族男子,男子会跟着姑娘过穷日子,五十年,仍然一心一意地爱她吗?
不一定吧。看看托马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西奥多·德莱塞《珍妮姑娘》、托尔斯泰《复活》,这三篇小说,更经得起生活基本逻辑的考验。
所以,有些文学评论家,在评论契诃夫和莫泊桑两位短篇小说大师的时候,用“伟大”形容契诃夫,因为契诃夫更有真实、悲悯的情怀和更宽广的格局,而莫泊桑,嗯,写得也挺好看的,而已。
当然,《幸福》这篇小说,有一句话特别有力量: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幸福。
这句话可以回答读者的一切疑问。是啊,只要她觉得幸福,就行了,现世安稳,安住当下,岁月静好,还是很让人羡慕的。莫泊桑捏造了一个虚幻而美好的故事,足以让读者心驰神往。
好吧,说来说去,我宁愿相信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想到世界上有如此纯粹的幸福,让人觉得很欣慰呢。
虽然我没有。我们大多数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