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蜂鸟的契约
有些故事已经尘埃落定，有些还尚未发生。
漫长的大道上，背着行囊、在尘埃里行走的人，便是我。我三十出头，然而满面的风尘以及腮边的胡茬，却使我看起来像一个从荒凉之地走来的半老的人。或许我的样子看起来是疲倦了，然而，我的内心却是激动的。因为，我就要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了。路上的车辆与行人渐渐多起来，人们的言谈举止也有了明显的不同。我知道，这已是都城的地界了。日落之前，那庞大的城池的轮廓，终于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抬头去凝望这夕阳下的无比辉煌的城市。
鹰目——这以国家之名命名的大都市，一向被视为这片大陆上最璀璨的明珠。数百年来，多少杰出的人才为它的繁华所倾倒，从四面八方涌来，渴盼能实现人生的抱负，闯出一片自我的天地；又有多少家财万贯的富商、多少身怀绝技的工匠前仆后继地挤进它那高大的城门，渴盼结交权贵、渴盼令自己的财富翻番、名声远扬；更有多少热心而来的异乡客，在陌生的环境里碰得头破血流，不但未能实现自己的半分理想，反倒只能在最偏僻的巷子里租一间最廉价的房子，过着不甘心而终又潦倒落寞的日子；当然，也有不少人终究承受不了这繁华外衣下的孤苦，承受不了事与愿违的打击，带着悲伤的心绪，黯然地离开了……
人人都看得到一座城市的繁华，但倘若不亲自到这繁华场上走一遭，鲜少有人能看清楚这所谓的繁华二字，其实是由数不清的酸甜苦辣堆积而成的。不过，在鹰目城的繁华之下，除了寻常人的酸甜苦辣，却更有许多不寻常之人的丰功伟绩，有许多不寻常之人的钩心斗角，有许多掩埋在尘埃里的、几被忘怀的惊心动魄，有许多自负、许多傲慢，许多放纵、许多任性，许多贪婪、许多痴狂，许多爱、许多恨，许多温柔、许多残酷，许多不为人知却影响深远的故事……
我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望着眼前这座拔地而起的城市。它长长的轮廓，在夕阳余晖之下，一半明一半暗；一半如锦缎般轻巧耀目，一半如金属般厚重沉静；一半如岩石般岿然不动，一半如河水般绵绵流淌；一半像是可以握在手里的现实，一半像是会被风吹散的梦境……
此刻，我不免对这样一座城市心生敬意。我既了解过它漫长复杂的历史，深知它以往的魅力与荣耀，也做好了一种特别的准备，准备着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了解它那已经开始变动的现在和谜一样的未来。它矗立在我面前，不像一个城，反而更像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但是却深知我此行的来意。我们之间，就好像是曾经订下了一个无言的约定一样。而这一刻，终于是相逢履约的时候了。
但是，我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可以和一座城来订约呢？
我从无隐瞒之心，因此，就让我如实交代我的一切吧。
这世界上有许多四海为家、不肯固守在一地的人。而我，也算是其中的一个。十多年来，我孤身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别样的风景与风俗，也听闻和目睹过很多的奇人奇事。或许是为了打发旅途上的寂寞，或许是想给未来留下一点纪念，我在百无聊赖之时有意无意地将一些自认为有价值的见闻记录了下来。日积月累的，竟也积攒成了厚厚的一叠。
半年前的一个午后，在荒郊野外的一个破落无人的驿站边，行路疲乏的我坐在一株枯树下吃了点东西，然后拿出了我的旅行笔记，准备将不久前刚刚听到的一件饶有兴致的事情记下来。然而刚开了个头，就听到了一阵“咯咯咯”的讪笑声。
“这样的事，也值得你写在纸上吗？”那声音细细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
我抬起头，周遭空无人影，然而我却并不惊讶。
这时，一只颜色绚丽的大号蜜蜂忽然从空中俯冲下来，落在了我的笔杆上。然而——这哪里是一只蜜蜂呢？分明是一只鹅卵般大小的鸟。
“那什么样的事才值得写在纸上呢？”我盯着鸟儿问道。
“嘿嘿嘿，”它奇怪地笑了笑，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这本旅行笔记，你也写了许多年了……”
“是啊，许多年了。”
“你写它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或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真的没有么？”它盯着我，带着一种又调皮又咄咄逼人的气势。
“或许，”我低着头想了想，“或许，有朝一日，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可
以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一边翻着这些写满字迹的羊皮纸，一边向我人生的伴侣娓娓讲述我的旅行往事——这也不失为一种人生的安慰。”
“咯咯咯……”我满以为我的说法自然而深刻，谁知却再次招来这鸟儿的一阵大笑。
“你的想法……”它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的想法还真是具有前瞻性！”
“哈哈，”我也跟着笑了，“好笑你就笑个够！”接着故作生气地转过脸去，说道，“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是注定终生都不会有什么伴侣的……”
“这个……”小鸟不再笑了，“这不是伴侣不伴侣的问题，乍一看去，你也算是个挺不错的人……”
“可是离开了你们，我终究什么也不是……”
“可是借助你的笔，你却能成就一番不同凡响的事业……”它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的笔？”我纳闷起来，“我笔下所写所记的这点玩意儿，你又突然认为是不同凡响的事业了？”
“呵呵，”它闪着小小的羽翅，轻轻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那么……”
“那么，”它打断了我，以一副颇为严肃的神情问道，“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哦？”我略有些惊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准备问我些什么。
“还记得鹰目城吗？”
“记得。几年前我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那地方可真……”
“还记得国王本德与他的王后吗？”
“记得，记得，”我回答道，脑子里不但回想起了几年前的鹰目城，更回想起了许多年之前的鹰目城，“我记得那个固执得不可一世的国王，与那个美丽得不可一世的王后……”
“记得那些被杀害的婴儿吗？”
“记得……”我没想到它追问的这么遥远。
“记得那坐上国王马车的洗衣少女吗？”
“记得……”
“记得神的预言，以及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命运吗？”
“记得……”
“那么，好，”它的声调忽然变高，“记录下这一切，记录下过去与未来所发生的这些激动人心而有关命运的事！这便是那不同凡响的事业！”
“可是……我以为命运改变了……”
“命运从不会改变。”
“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七年……”
“命运的展开需要时间的铺垫。”
“可是……我只是个聋子……”
“我们就是你的耳朵，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仍然是。”
“可是……我的笔……”
“你的笔已经磨砺多年，是时候记些有用的事了。”
“那么……”我的话还没出口，忽然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成千上万只与它一般大小的、蜜蜂一般的小小鸟儿，将我层层叠叠地包围了起来。我就如同一株随风摇摆的草，它们却如同一眼壮丽的龙卷风。
不错，我是个残疾人，而它们，也不是普通的鸟。我天生耳聋，被人丢弃在道边，自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十一岁的时候，又险些被一场大火烧死。大难不死的我，从废墟里爬出来，与这些自称神鸟的蜂鸟相遇。自那以后，我的世界便有了声音。世界万物对我来说，虽然是永恒的死寂，可是我却能听得见这些蜂鸟的声音。而蜂鸟们又常常伴随在我的左右，将周遭的声音及时而隐秘地传达给我。它们就像一个个不辞辛劳的翻译官一样，把孤苦的寂静翻译成了美妙的喧嚣。我的世界热闹起来，我的心智也随之变得日趋完整。多年来，蜂鸟们不但充当着我的翻译，更在学识上引导着我，常常告诉我一些古往今来的奇事趣事，向我推荐一些有价值的书籍，指引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为充实，也为我漫无止境的旅行点亮了许许多多的明灯。它们是我的恩人，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师。没有它们，很难想象如今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我对它们不但有着感激的心，更有着家人一般的情感。
“那么……”我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是依旧被它们打断了。它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甚至刻薄的腔调说道：
“你原本作为一个被命运抛弃，被世俗碾压的聋人，已经得到了一种特别的恩赐，而你，不准备利用你那微不足道的一点长处来回馈命运以及这个世界吗？”
“我从没有……”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不免有些语塞。
“我们带给了你多少东西，现在又将这样一份伟大的事业放在你的面前，你不但不衷心感谢，还准备寻找借口推三阻四吗？”
“我从没有……”
蜂鸟们依旧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只是换了一种热切而沉甸甸的口吻说道：
“有些人不是一个学者，却在某些方面胜似一个学者了；有些人不是一个历史学家，却可以在某些方面手执书写历史的笔端了；有些人没有神奇的本领，却可以通过我们的眼睛从云端俯视人们的命运了；有些人处在尘埃之中，却可以为这尘埃描摹一番它的独有情状了……”
我知道它们在鼓励我，在给我信念，在给我胆魄和勇气。
“那么……”我觉得我不该辜负它们的信任，我觉得我应该接受这样的一个
使命。
“那么……”它们再一次地打断了我，但是语调却和蔼了许多，犹如以往一般，“作为一种酬劳，当你完成这项工作，了结这番事业之后，你或许可以获得一个完整的听力！”
“完整的听力？”
“对，完整的听力。到那个时候，你将像一个感官完整的人一样，听到一切在你耳畔响起的声音。那个时候，你将不再依赖我们。”
于是，半年之后，我来到了鹰目城，来到了这个有许多故事需要我去记录的地方。因此，与其说我与这座繁华而古老的城市有约，不如说我是与神秘的蜂鸟们有约。如今，故事序幕拉开的时间日渐迫近，而我也终于抵达了我的目的地。我心里怀着许多激荡的情绪，许多好奇，许多期待，也怀着许多责任，许多忐忑，许多不安。
我按捺着我的种种心情，一步步地走近了鹰目城，一步步地走过了那宽阔而坚硬的街道，一步步地穿过了喧嚣而热闹的晚集，一步步地找到了几年前曾经住过的那家小旅馆。那顶层狭窄的阁楼依旧闲置着，我推开门将我的行囊搬了进去。地上的尘埃在窗口的月光下，像是雪一样白一样厚。老鼠的爪痕与鸽子的粪便留在陈旧的木桌上面。
我走到桌前，望向窗外，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曾在鹰目的大街小巷信步游走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手执刻刀在集市的墙角边贩卖小木艺的画面。如今，依旧是这样的城市，依旧是这样的街道，依旧是这样的阁楼，依旧是这张旧桌子，而我的心情却已然大不相同了……当人开始有了目的，有了责任，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我看着窗外，那在月下涌动的人影，此刻分明是一片各自独立而又彼此相连的命运的波涛。我在这波涛之里，也在这波涛之外……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上的玻璃忽然“嘣嘣”响了起来。我的思绪立刻被拉了回来。只见一个小小的、鹅卵一般的黑影正悬停在我的对面。
我知道，蜂鸟来赴它们的约了。
当我打开窗户的刹那，数千只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蜂鸟，像是一道月下的彩练一般涌了进来。在橙黄的灯光之下，它们的样子，看起来恍如珍珠，恍如碎了满屋的彩色玻璃。
我感觉到一切已经开始了。
啊！全世界的蜂鸟们，带来了新的讯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