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极端阐述就是,像生活在蜜罐子一样。说给现在的年轻人听,他们大概会说:活在蜜罐子里,那还不腻死啊!是啊,对现在的人而言,活在蜜罐子里绝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于过去生活太苦的人来说,与苦相对的就是甜,所有的味道里,甜就是最美好的味道,要极言生活之美好之甜蜜,不是“活在蜜罐子”是什么?
在过去的生活中,因为生活太苦,作为象征美好的甜的东西“糖”也极少。在我们的记忆里,有白砂糖,红砂糖,有洋糖也就是块糖,还有所谓的古巴红糖,古巴糖比国产的红糖色淡,松散,甜味不足。及至第一次品尝到牛奶糖,那简直就是世界上的至味珍馐了。但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市场,这些东西和所有的商品一样,就俩字:奇缺。首先是没钱,其次是有钱也买不到。如果谁家能藏一点白糖或者红糖,偶尔冲点糖水喝喝,那也真算是甜蜜的日子了。
那时候市场上供应过一种叫糖精的东西,纯白色颗粒。一大缸子水,放一两颗进去,水就立刻干甜爽口——对,是“干甜”而非“甘甜”,因为它就是那种单纯的没有任何醇厚感和后味的甜味。而在生活中,糖精也不可多得,用起来要格外珍惜呢。不过至今,我也没弄清楚糖精究竟是何种物质。再就是那时有一种说法,说是常饮用糖精水,有“杀精”负作用,因此在饮用的时候心里难免惴惴,也不知道这种说法有没有依据。
还是说买糖的故事吧。
大概是十岁左右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得了几分钱,又因为什么原因得了去县城的机会,因为有几分钱,第一个念头就是去商店买糖。当时县城的商店就也就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冲门靠墙是货架,货架前是一溜柜台。当时社会上最吃香的几种工作,其中就有营业员、汽车司机、食堂大师傅。营业员一般都是趾高气扬地站在柜台里边,睥睨天下的样子。
那天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想想看,多少人得了机会,都是来这里买火柴买盐买布买针头线脑的,伸向营业员的都是森林一样的手臂,大家挤着喊着嚷着,选买自己需要的商品。因为人多,因此商店有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应付大家,而在平时,好像只有一个营业员上班。我在商店里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挤到柜台前,在人逢里仄着身子歪着脑袋,手里捏着那几分钱,喊了至少不下几十次,才把那个男营业员招呼到自己眼前,赶紧把钱递了过去:“买三颗糖……”钱也刚够买三颗糖。营业员拿了钱去取糖,中间却又被别人叫了过去,去取其他东西了,而居然就干脆在那边忙了起来…
这是怎么说的!没有办法,只有声嘶力竭地喊他过来:“我的糖!买糖!我的糖!”可他居然像忘了一样,半眼都不看我一下。
“买糖了,我的糖,糖拿来……”在汹汹人群中,我的叫声,宛如奔腾的角马群中一只麋鹿的叫声,那个营业员半点反应都没有。
“买糖买糖我的糖……”总算把女营业员吸引过来了,她手一伸:买多少,钱拿来!我赶紧指着那个男营业员说:叫他,叫他买。女营业员眼睛一蔑:神经病!就转去招呼别人了。当然不能放弃,我继续大喊“买糖了,我的糖拿来……”看到女营业员过来,赶紧停下不喊,她转过去,我再喊……我猜想,那个女营业员跳出来扇我的心思都有了吧。……就这样,挤在罐头瓶一样的商店里,坚持喊了不下一个多小时,谢天谢地,总算男营业员转过来来,总算他注意到我了,总算他突然想起来拿了我的钱而没有给我糖了……这个时候,总算拿到了我的糖,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那种白捡了几颗糖的感觉,那种对男营业员由衷感激的感觉,至今历历在目啊。当时的感觉,怎一个幸福了得啊。
类似的“幸福”是幸福吗?在某种特殊的情势下也许是。但几粒糖就能提高幸福感的幸福,绝对不是什么真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