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瘟疫横行
明嘉靖年间,赣南山区突发怪病。患者咽喉肿痛如刀割,高烧不退如同火焚,不出三日便会口舌溃烂而亡。十五岁的阿青跪在母亲床前,看着老人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话,灶上熬着的金银花汤药早已凉透。
"后山崖壁上有红光。"村口疯癫多年的王婆突然扒着门框喃喃自语,"昨夜山神爷托梦说,那是能治瘟病的仙草。"阿青攥紧采药篓的肩带,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险峰,山风卷着潮湿的腐叶气息扑在脸上。
嶙峋的山道上,少年后背的粗布衣裳已被荆棘划成碎条。一只白鹿忽然从薄雾中跃出,鹿角上缠绕的藤蔓正开着紫花,阿青追着那道皎洁的身影,直到悬崖尽头。赭色岩缝间,十几株灯笼状的红果在暮色中幽幽发亮,薄如蝉翼的果萼包裹着玛瑙般的浆果,恰似正月里悬挂的宫灯。
"当心!"苍老的声音惊起一群山雀。阿青脚底碎石崩落,整个人向下坠去,却被一股清风稳稳托住。鹤发童颜的老者立于云端,腰间葫芦缀着五色穗子:"此乃蓬莱仙草,需以仁者心血滋养方能入药。"少年毫不犹豫咬破手腕,鲜血滴在灯笼草根部的瞬间,那些浆果骤然迸发金红光芒。
回村时天已破晓,阿青用石臼将灯笼草连根捣碎。墨绿的汁液混着少年尚未干涸的血迹,喂进母亲口中不过半刻,老人喉间的肿块便消了大半。消息传开,晒谷场架起十口陶锅,阿青将采来的仙草尽数分与乡亲,自己只悄悄藏起三粒芝麻大小的种子。
第二年开春,最早康复的李铁匠在阿青家院墙外发现几株新苗。鹅黄色的花朵谢去后,青纱灯笼般的果实日渐饱满,阳光穿透半透明的萼片,能瞧见里头浑圆的红珠轻轻颤动。而今走过赣州药市,仍能听见老药农叮嘱徒弟:"采灯笼草必要留种,当年那孩子割腕养药的疤,至今还在仙草根茎上留着红丝呢。"
(二)血饲仙草
山风卷着湿雾掠过悬崖,阿青的腕子正压在灯笼草根茎旁的岩石棱角上。方才坠崖时被仙人托住的后背仍在发麻,可老者那句"仁者心血"却像烙铁般刻进他脑子里。
"当真要用活人血养药?"少年声音发颤,指尖触到灯笼草半透明的萼片,冰凉如深潭水。那植株突然无风自动,十几盏"灯笼"齐齐转向他,果壳内玛瑙似的红珠渗出细密血珠,仿佛在无声催促。
阿青闭眼咬住袖口,腕骨狠狠擦过岩石尖刺。皮肉撕裂的锐痛让他蜷缩成团,温热的血却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在灯笼草根系处汇成暗红色的小洼。月光下,那些根须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贪婪地吮吸着鲜血。少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渐渐发青,忽然想起母亲蜷在草席上抽搐的模样,便又咬着牙将伤口往石棱深处按了半寸。
岩石上的血线突然发出荧荧微光。原本青玉色的灯笼萼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颜色,变得如宣纸般苍白,内里包裹的浆果却愈发鲜红欲滴。阿青惊觉整片岩壁都在震动,那些吸饱了血的灯笼草根系正沿着山石脉络疯狂生长,细如发丝的根须穿透他的旧布鞋,扎进脚背的伤口。
"还不够。"云端传来仙人叹息,腰间五色穗子在风中簌簌作响。阿青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看见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朝他招手。他摸到采药篓里的柴刀,对着左腕那道翻卷的伤口又补了一刀。
这次涌出的血竟是淡金色的。
沾染金血的灯笼草剧烈震颤,萼片瞬间转为琥珀色,表面浮出蛛网般的金纹。阿青瘫坐在血泊里,看着自己腕间的血不再下流——所有血珠都违背常理地向上飘起,像萤火虫般绕着灯笼草盘旋。当第一滴金血没入最顶端的红果时,整株植物轰然迸发赤芒,映得半片山崖如同浸在晚霞中。
根系穿透掌心的剧痛让阿青清醒过来。那些扎进皮肉的根须此刻竟在反向输送着什么,冰凉的浆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腕上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形如灯笼果的朱红印记。
"一命换百命,值了。"少年摘下一串灯笼果放进药篓时,发现原本玛瑙色的浆果内部,隐约可见金丝勾勒的人形轮廓。山风送来断续的埙声,那只引路的白鹿去而复返,鹿角上开败的紫花重新绽放,每片花瓣都坠着一颗血珠。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阿青背着发光的药篓跌跌撞撞下山。沾满血与泥的衣襟里,三粒带着金斑的种子贴着他心口跳动,宛如另一颗年轻心脏在胸腔里生根发芽。
(三)仙蜕
阿青腕间的血珠坠在灯笼草根茎的刹那,整片悬崖响起细密的碎裂声。岩缝中蛰伏的根须突然暴长,表皮层层剥落,露出内里水晶般剔透的脉络。少年踉跄后退,看见自己滴落的鲜血正在这些透明管道中疾驰,如同万千条赤蛇游向每盏灯笼果的核心。
"喀嚓——"
最顶端那枚青果率先裂开缝。阿青凑近时,正撞见蜷缩在果壳中的婴孩状灵体睁开眼睛——那分明是缩小了数十倍的自己。灵体眉心一点金芒暴涨,整颗果实瞬间被金光撕成碎片,迸溅的汁液在空中凝成三百六十颗朱砂珠,绕着阿青组成旋转的星环。
岩壁开始渗出琥珀色的黏液。所有灯笼草都在疯狂摇摆,青玉色的萼片接连炸裂,暴露出内部重瓣牡丹状的新生结构。原先玛瑙色的浆果变得近乎透明,能清晰看见其中流淌的金色髓液,那些曾在阿青血管里奔涌的淡金色血液,此刻正在植物体内重构出精密的人形经络。
山雾突然凝成雨滴倒灌天际。阿青抬头望见云层裂开漩涡,七道不同颜色的光柱笔直投射在蜕变中的仙草上。最东侧那株灯笼草猛地蹿高丈许,顶端结出并蒂双果,左果如满月银白,右果似残血红艳,两股纠缠的光束从果顶直冲云霄。
"快接住月露!"仙人的呼喝惊醒了看呆的少年。阿青慌忙举起药篓,只见银色果实突然崩解成万千光点,化作泛着冷香的月白色液体倾泻而下。当第一滴月露触到篓底晒干的艾草时,那些枯黄的叶片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返青抽芽,转眼开出三色堇模样的异花。
血色果实却在此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整座山崖的岩石表面浮现血管状凸起,暗红色的浆液从四面八方涌向那枚红果。阿青的旧伤疤突然灼痛难忍,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的灯笼印记正在渗血,金红的血线凌空飞渡,与红果内部搏动的光团连成一体。
"喀嗒——"
红果外壳剥落的瞬间,阿青仿佛看见母亲临盆时的景象。果壳内蜷缩的已不再是灵体,而是一具琉璃骨架,淡金色的骨髓沿着新生的植物经脉奔流,逐渐生长出血肉脏腑。当最后一根发丝从颅顶冒出时,琉璃美人突然睁眼微笑,旋即化作漫天金粉洒向漫山灯笼草。
蜕变在黎明前完成。新生灯笼草的萼片薄如鲛绡,日光穿透时会在地上映出人体穴位图;浆果表面天然形成《黄帝内经》云纹,稍加摇晃便能听见经络气血流动的潮汐声。阿青拾起一枚脱落的老果壳,对着晨光看见内壁上嵌着母亲年轻时的剪影,正在晾晒着带血的绷带。
二十年后,赣州突发鼠疫的雨夜。已成为药灯真人的阿青割开腕间旧疤,金血滴入灯笼草熬制的汤药时,所有患者都看见碗中升起琉璃美人的虚影。她们指尖轻点病人眉心,疫毒便化作黑烟从七窍散出——这正是当年仙草蜕变时封存的血肉精魄。
(四)药魄
阿青踹开摇摇欲坠的柴门时,药杵正巧跌进石臼。混着血丝的灯笼草浆液溅在泥地上,瞬间腾起三尺高的七彩烟霞。少年顾不得烫红的手背,抓起陶碗舀起半凝固的药汁——那液体竟在碗中自成漩涡,中心浮着粒萤火虫大小的金灯。
"娘,咽下去。"阿青托起母亲的后颈,药汁触及唇缝的刹那,老人干瘪的喉管突然透出琥珀色光芒。藏在屋梁阴影里的陈年蛛网无风自燃,化作无数火星聚到碗口,在药汤表面拼出北斗七星的图案。
灶膛里将熄的柴灰轰然复燃。青紫色火舌舔舐着药罐外壁,罐中尚未捣碎的灯笼果发出编钟般的清鸣。阿青瞥见自己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土墙上,那影子竟自主举起虚幻的药杵,对着空气重复着他捣药时的动作。每砸落一次,母亲枕畔就多出一盏琉璃灯笼虚影,七盏明灯次第亮起时,老人脖颈浮现的肿块已消去大半。
子夜时分,最后半株灯笼草被投入陶瓮。阿青掀开瓮盖的瞬间,十五道金线从药汁中激射而出,在房梁间织成经络图谱。悬在正中的心脉位置,赫然坠着一滴殷红血珠,正是他白日在山崖上落入仙草根系的那滴心头血。
"咳...咳咳!"母亲突然剧烈颤抖,咳出的黑血在半空凝成骷髅状雾气。阿青抓起药勺猛砸向那团黑雾,飞溅的药汁触及邪气时发出滚油泼雪般的声响。琉璃灯笼虚影骤然大亮,光影交错间,少年看见无数透明手臂从药瓮中伸出,生生将骷髅雾撕成碎片。
最凶险的时刻,那只引路白鹿竟从窗棂外探进头来。鹿角紫花飘落的花瓣坠入药汤,本已凝固的药剂再度沸腾,表面浮现出赣南山脉的微缩光影。病灶所在的三处河谷闪烁着红光,阿青福至心灵,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向光影中的红点。每中一处,母亲指甲里便钻出一股腥臭的黑水。
五更鸡鸣时,药香化作实质的淡青色雾气漫出茅屋。邻家病童的哭闹声渐弱,咳嗽最重的铁匠娘子推开窗棂惊呼:"快看屋檐!"垂死的麻雀正啄食着瓦片上凝结的药露,眨眼间褪去旧羽生出翠色新绒,扑棱棱飞向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阿青将药渣埋在院角时,三颗带着金丝的种子破土而出。其中一株的叶片上天然生着母亲康复后织布的模样,另一株的果实里封存着当年七星药影的光谱。而最终救下全镇人的,却是最不起眼的第三株——二十年后它被雷火劈中的刹那,藏在果壳里的子夜制药场景化作三百六十五颗金珠,落在后世药童的眉心便成了解毒秘方。
至今中医馆熬制灯笼草时,老师傅仍会盯着第一个药泡的形状。若那气泡表面浮现出琥珀色喉管影像,便是得了药魄真传,此剂下去必能化险为夷。据说这异象,正是当年阿青母亲吞咽药汁时,留在时空褶皱里的生命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