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年前，我躺在床上问：“人为什么而活着？”
旁边的床上，杨帆翻个身，说：“今天吃什么？”
她是个务实的人，世界里没有哲学。眼睛一睁，一天的计划便排满：上午打扫屋子，下午洗衣服，间隙去超市买泡面，回来顺便带些山竹。
对我的灵魂拷问，她从不正面回答，只是皱着眉头似笑非笑，继续手里的活儿。
我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被派到泰国曼谷近郊的一所中学教汉语。住在一间不规则的小屋，屋里有一扇大大的黑色玻璃窗，开了灯便无遮无拦。于是某个周末，我们决定去买窗帘。
跑遍了超市，却找不到窗帘。只好买了两个劣质床单，准备将就着当床罩。打开才发现质地粗糙，像某种化合纤维，盖在床上四处滑动，摸着也难受。我们决定弃之不用。
杨帆灵机一动，提议拆开床单缝成窗帘。于是我们穿针引线，连拆带缝，硬是拼出一块大布挂上窗户。窗户是铝合金，没有挂钩，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粉色带花的窗帘挂好。她得意洋洋地说：“以后即使裸着，外面也看不见了。”
好梦不长，第二天早上，窗帘精准地掉到了地上。几次重装仍然失败，最终我们放弃了。从此，只要开灯，我们便穿戴整齐，因为教学楼对面就能看到屋里的一举一动。
杨帆手脚勤快，是“建设家园”的主力。我喜欢偷懒，她张罗生活，我只负责“点头”。我们配合默契，彼此信任。那年，我们肩负全校9个年级、25个班的汉语教学任务，在几个教学楼之间来回奔波，确实忙碌。
周末她算账，我发呆。我问人生的意义，她计算收入支出。
有一次她边算边说：“今天给我爸打电话，他又问我在哪个国家。你说搞不搞笑？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他老记不住。”
这个乐观的姑娘，从十几岁起就争取经济独立，靠教境外生攒下一笔存款。
有一次她突然说：“我有三个妈。”
原来亲生母亲离婚后走了，后妈养她到12岁也走了，现在跟着第三个妈一起生活。她常给三个妈妈轮番打电话，嘘寒问暖。
“我还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杨雪薇，一个叫杨帆。”
“杨雪薇多好听，为什么改了？”我问。
“谐音。‘杨家人都烦你’。我爸不想要女儿。”
她笑得无所谓，我却沉默良久。
她爱吃肉，什么肉都爱。早餐吃泰国香米拌肉松，中午买鱼，晚餐来一份猪头肉，吃得津津有味。一次在海边，她打开鲎壳，用勺子挖出米粒般黄黄的籽递给我，我吓得连连后退。
那年在异国他乡，我们是彼此的唯一，肩并肩走过那段最快乐最有意义的时光。
十个月后，我们完成任务。她去了上海，我回了西北。初时还常联系，后来各自忙碌，联系逐渐减少。
转眼十几年过去，儿女都比我们高了。偶尔电话，她忽然问我：“你是谁？”
我愣了片刻：“我是敏啊。”
她笑着说：“敏是谁？你会告诉我是谁的妻子，谁的妈妈，谁的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敏是谁？”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憋出一句：“你还是问我今天吃什么吧。”
挂掉电话，我有些心酸。
从前那个关心吃喝的人，怎么也开始拷问灵魂了？
后来，我们联系更少了。我远远看着她，不打扰也不忘记。她在我心里的位置，从未动摇；我在她心中，也一样。
这几年，我困于身体，从未再主动联系她。前些天，她说要来看我，我惊喜万分，记忆也随之翻涌。
她说，她现在吃素了。
见面后，我问她：“什么经历能让一个无肉不欢的人开始吃素？什么事让你开始思考灵魂？”
她说：“很多事，是因果。吃素，也是因果。”
她的父亲因病去世，她放弃了房产继承权，全留给第三个妈和她的孩子。
我喟叹：“今时不同往昔。”
西北的风终于再次吹拂我们，拥抱了我们。细雨中，我们站在黄河边，看水悠悠流淌，细数这些年的起伏变迁。
一切似乎变了，又似乎未变。变了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一如那条河，静静流向远方。
送她离开，我的眼圈红了。手机收到一条信息：“凉席底下，我给你的钱。”
我翻开凉席，厚厚一沓。
我在阳光炽热的午后，终于哭出了声。
八年来，命运递给我一碗又一碗砒霜。她来了，一针一线，像当年缝床单那样，一点点缝合破碎的我。
她告诉我：你值得被爱。
看过那么多离开的背影，这一次，有一个人朝我奔来，将我扶起。
她说：“三生因果，一世偿还。”
她说：“还有来生。”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散落的心捡起来，一块块的塞回身体里。
她登上飞机，飞向天际。
若我糟糕，今生怎会有这样的一次遇见？
因我美好，才遇见美好。
人世间除了爱情，还有友情，温柔、深沉、久远。
她说：“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你昨天新长的枝桠
奖励你有勇气
主动来和我说话
不共戴天的冰水啊
义无反顾的烈酒啊
多么苦难的日子里
你都已战胜了它
送你一朵小红花
遮住你今天新添的伤疤
奖励你在下雨天
还愿意送我回家
科罗拉多的风雪啊
喜马拉雅的骤雨啊
只要你相信我
闭上眼就能到达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那牛羊遍野的天涯
奖励你走到哪儿
都不会忘记我啊
洁白如雪的沙滩啊
风平浪静的湖水啊
那些真实的幻影啊
是我给你的牵挂
送你一朵小红花
开在你心底最深的泥沙
奖励你能感受
每个命运的挣扎
是谁挥霍的时光啊
是谁苦苦的奢望啊
这不是一个问题
也不需要你的回答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送你一朵小红花
帆:
你问我是谁？
我是谁呢？
今天我告诉你，
我眼里的你，
我心中的你，
便是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