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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南方,阳光依然热烈,虽然有些树木的叶子已经泛黄,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地,草地也不再葱绿,被园丁们修理得短短的,但是人们却感受不到冬天的一丝丝凉意。
我依然穿着夏天的半袖衫,薄薄的长裤,戴着遮阳帽,急匆匆地顶着中午的烈日往家里赶。
其实不是有什么急事要赶时间,而是为了早些避开这火辣辣的阳光。
“英妹”,突然身后传来轻轻地叫声,我没回头。有人叫我“英姐”,或者叫“英姨”,更多的人是喊我“阿英”,好像没有人叫我“英妹”。
“英妹!”,又听到一声叫,尽管声音特别柔弱,可我还是听得真切。因为我身边没有旁人,正午时分,半条街都没有个人影。我忍不住回头,一个小小的人儿紧跟在我身后,“哇!”我叫出声来,“阿姨,是你叫我呀,真想不到在这儿遇见您!”
身后是多年不见的秦阿姨,她的身高只有一米四不到,被病魔折磨了一辈子,脸色灰黑,眼窝深陷,下颏尖尖的。她就在我身后几步远,我着实被她吓了一跳。她抓住我的一只胳膊,看着我的脸,说“我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在你身后了,看着像你,就喊了一声,还真是你呀!”
“是啊,阿姨,好多年不见您了!”我有些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有十年了,这里拆迁那年搬走的,前几天才搬回来,正好十年。” 秦阿姨说话比十年前更费力,她实在太瘦弱,因为上衣太过肥大,应该说她太过瘦小,长长的衣袖在手腕处挽起好几层。
“是啊,当年拆迁的时候,说是要用十年时间完成片区改造,我还说呢,等上十年改造完成了,我就老得掉渣了,这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不无感慨地说。
“是啊,这几天我在这几条街走来走去的,心想能不能看见你呢。”
“真是心想事成,这不就见着了?阿姨,您不急的话坐这歇一会儿吧?”我指了指旁边不远处街心公园树下的长椅。
“好啊,不耽误你就行。”
“没关系的。”我扶着弱不禁风的她到长椅上坐下。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感觉那双手冰冰凉,像是在数九寒天不戴手套的感觉,她说“你的手真热乎,像火炭似的。”
我说:“太阳太大烤的。”她笑了,笑得很勉强。随着她开口说话,上牙中间那颗异常醒目的黑色牙套便显露无遗。
“你母亲可好,今年冬天过来吗?”
“她挺好的,今年不过来,岁数大不爱动了。”
“那你替我问她好,说我很想她的。”我答应着,还不忘暧着她凉洼洼的手。
……聊了没多一会儿,我发现她精神状态并不好,懒洋洋地强打精神的样子。
“我要回去躺一会儿,你也回去吧,不早了。”她说话间,慢慢起身,拍拍我的手。
“我送您。”我望着她的眼睛。
“那好啊,陪我走一段吧。”她又拍拍我的手,“见着你,就像见到你妈似的,你们娘俩儿都是好人。”
于是,我挎着她的胳膊边走边聊,朝我家相反的方向,大概走10分钟的路程,在一条街口,她说:“我进这条小巷子,几步路就到了,谢谢你送我。”
“您能告诉我门牌号吗?哪天我来……”不等我说完,她朝我挥挥手,说:“你忙,别来了,我们会经常碰见的。”她其实知道我要说什么,也知道我去她家的时候,肯定又会送很多东西给她,就像当年我妈那样。
我目送她单薄弱小的歪歪扭扭的身影,心里一阵阵地酸楚起来,不禁想起我的妈妈与秦阿姨的一段亲似母女般的过往。
很多年前,我的母亲生前有气管炎,每年冬天都从东北来南方“避寒”,夏天再回东北。说来奇怪,母亲一来到了我家里,什么毛病都没有了,还整天在附近的公园散步,到菜市场买菜,气管炎不治自癒。
能说会道的老太太,很快就与周围的人们打成了一片,包括刚刚见过的秦阿姨,她们成了忘年交的朋友,如同亲母女一般地亲热。
秦阿姨命苦,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过得也不怎么舒心。她从小身体就不好,通过母亲认识她那年她才50岁,可看上去像个60多岁的大妈。
秦阿姨长得不难看。瘦瘦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却无光彩,眼睛上下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细长小巧的鼻子特好看,薄嘴唇却没有血色。因为长得又瘦又小,一年四季的衣服总是不合身,经常是又长又宽衣服,又长又肥的裤子。又因为长年病着,身体虚弱,因为缺少热量吧,她就会比别人穿得多一些。
听母亲说,她浑身是病,五脏六腑基本没什么完好无缺的。她是靠政府救济的五保户,生活挺困难的,她老公给人打更也挣不了几个钱,每月的医药费倒不少花。所以母亲三天两头就把家里的东西给她送去。
别看秦阿姨有气无力、弱不禁风、经济困难,但还挺有骨气。母亲开始的时候给她钱,她却一分钱都没有拿过。所以母亲就隔三差五地送东西,衣服、蔬菜和水果等等,可没少送,有时带她在外面餐馆吃饭,这些她勉强接受。
她原来也是租房住的,据母亲说,她住在出租屋的一楼,只有一个房间,又黑又小,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说是勉强度日吧。不过她的老公对她很好,虽然身体也不大好,又比她大了很多,但一日三餐,简单收拾房间还可以做的。
我的母亲心地善良,看不了这么艰难度日的人,即使她夏天已经回到东北老家,也要不断地给秦阿姨寄东西,而且每每说起秦阿姨就直掉眼泪。
后来我们住的地方片区改造,拆迁时大家都分散开来,我就再没有了秦阿姨的消息,没想到十年后我又能见到她。
她的状况肯定大不如前了,走路直打晃,我挎着她的胳膊都感觉得出来,她很难走直道,双腿仿佛不听使唤,总往两边晃,我一撒开手,她就东倒西歪了。也许是别人看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似的,但她自己心里有数倒不了,不然,像她说的每天出来溜达,她可怎么走得了呢。
最突出的变化是精神头大不如前,坐在树下没说上两句话,你看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好像随时随地都能闭上眼睛睡过去,不再睁开。还有她那颗黑色的牙套,听我母亲说,那本来是白色的,质量不好,早就褪色,母亲曾说帮她换新的,她不肯,说是不耽误吃饭就行了。结果一直戴了这么多年黑牙套,想想都心酸。
当她问起我母亲的时候,我总是岔开话题,其实我的母亲已于几年前就去世了,我想没必要告诉她,只说岁数大了不想出远门。不用我说,她心里肯定明镜似的,如果母亲健在的话,怎么会不和她联系?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从心里可怜起她来,不由得想到母亲的最后几天,亲朋好友们来看她,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可是不一会儿,她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睡着了。几秒钟后她又抬起头和我们接着聊天,不一会儿又瞌睡了,我以为这是老人家精力不济造成的,没太当回事儿。
但是等我把客人送到楼下后,她们严肃地告诉我,说:“你妈好像不好,赶紧准备后事吧。”当时我还不信,以为人家小题大做。果不其然,没几天母亲就长睡不醒了。
因此,我望着秦阿姨那趔趔趄趄的背影,真是为她捏把汗,悲从中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每天两三次外出,很留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可是并没有见过秦阿姨。
可就在两天前的一个清晨,我去菜市场路过那天与秦阿姨分手的小巷口,不由得朝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吓得我心惊肉跳,一个偌大的白花花的纸人,正面朝路口斜靠在墙上。
正巧有位老人家从巷子走出来,我哆哆嗦嗦地问是谁?老人家回头看看,告诉我就是那个病秧子老秦。嗯,我一边答应着,一边跌跌撞撞地紧走几步,一屁股坐在旁边小超市门口的板凳上,捂着狂跳的胸口。
门口的服务员漂亮的小姑娘问我:“阿姨怎么了?”说着要过来扶我,她以为我是病了。我用手指一指小巷子那个方向,小姑娘马上就明白了,说:“哎呀,阿姨,怕啥,一会儿就送走了!”
“啊?啊!是得送走。”我站起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嗖嗖地逃离了那个让我伤心又惊恐的地方。没想到几天前一次意外的偶遇,倒成了永别。
几天前还能看着那个女人,拉着她的手,面对面地说话,虽然面色难看,双手冰凉,走路歪歪斜斜,一副活不起的样子,但她却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已与我们阴阳相隔,只等着由这个白花花的“假人”引领着她,奔向属于她的灵魂归宿地。
真是世事难料,明天的太阳将照常升起,可是一定会有很多人看不见它的耀眼,初冬的风依然在吹着,有些人已感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