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

外婆家,妈妈有一个早就不在世的哥哥,应是我的大舅舅,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而他的女儿,是我最亲近的表姐。

小时候并不懂事,其实表姐他们三兄妹没有了父亲,母亲又改嫁,好像我都不觉得他们的生活和我的有什么不同。也从来没有问过,那个去世的大舅舅是怎样的一个人,表姐他们多大的时候他去世的,甚至不知道表姐他们的妈妈在村的那一头和另外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还带着三个孩子,他们住在那个破烂的土房子里。

小时候,喜欢来外婆家,来了不肯回去,就和表姐一起睡。表姐大我几岁,我不知,但她给了我一个外婆家的快乐童年。

那时的天空很蓝,那时的稻穗很香。我们曾经在河里玩水,一起走过那片田野,把外公的鹅赶回家;一起在树荫下帮舅舅剥花生,一起在晒谷场上帮外婆晒芝麻,一起和邻里开着玩笑;我们一起洗澡,在那个简陋的洗澡房里,表姐提进来了两桶水,那一天,小孩子的我看到了表姐少女发育的身体;我们一起上茅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知道,原来我和表姐一起长大着,一起快乐地长大着,所以,没觉得她和我有什么不同。

直到那一天,我和表姐来到了村庄外面那破烂的房子里,看见那个女人,在那阴暗的房子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表姐的眼泪,第一次听见了表姐轻声说,妈妈,你别走。我才突然意识到,平时没有听见表姐喊过爸妈!表姐妈妈现在的这个男人,欠下了一屁股债,要准备逃回老家。那个我从未喊过舅妈的人,原来一直都居住在这个村子里,可是,她从未给过表姐他们一丁点关怀,现在要走了,表姐竟然哭了。也许从此以后表姐就真的没有妈妈了吧。那时,我才知道,表姐他们其实和我有点不同,没有爸爸妈妈。我流下了眼泪。我们仍然一起长大,但我知道,我走不进表姐的忧伤。

说不上我们一起长大着,还是跟着时光慢慢变老。表姐读高职,学的是裁缝,还给我用缝纫机做了一个背包。我看见表姐在稿纸上剪裁衣服,我以为表姐会当裁缝,那也好,可以把美丽的布做出自己喜欢的衣服。不过,表姐刚毕业的时候,到小学里当了老师。我心里更开心,我问过她关于工作上的两个问题。

“表姐,你喜欢当老师吗?”

“喜欢。”

“当小学的老师,能不能发现聪明的学生?”

“当然能啊,你就是那种聪明的学生。”

我们彼此相视而笑,是那么地发自内心。是的,身材高挑,拥有一头美丽黑发的表姐,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就应该去当老师,不应该当裁缝,不应该干粗活。

表姐还当老师的时候,我也已经长大,读高中了。那天表姐叫我去游泳,不是到村庄河里,而是到海景大道那边的金滩公园的泳池里。一同前去的还有表姐的朋友,去到那里,发现还有三个年轻的男子在等我们。我懂了,他们可能在谈恋爱。我多想表姐能和那个又高又帅的一起呀!但表姐却只在池边静静地看着,叫表姐下来玩水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笑,我以为只是害羞。其实,是我不懂。生活,很多时候不按预设的轨道进行。

我觉得表姐可以一直当老师的时候,表姐突然成了送报纸的了。原来,表姐只是一个临时的代课教师。这份送报纸的工作本是妈妈的工作,现在妈妈把这份工作让给了表姐。从此,表姐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上骑着自行车开始穿梭,风吹日晒,肤色渐黑,笑容也逐渐淡退,我看见了日渐明显的小雀斑。我也看见了生活的无可奈何。

表姐知道我高三准备考大学,她几乎从不走进我的生活了。有一天,却叫我回外婆家包饺子。那天还有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一看就是个武大郎。表姐包的饺子真是好看又好吃,可是,我却没胃口。

那个武大郎真会吃,吃完了一盘后,就把碗筷直接给表姐,让表姐继续给他添一盘。我心里真是恨,更是难过,这么讨厌的武大郎,怎么可能来到表姐身旁?我知道,这个就是妈妈说的外地佬,我未来的表姐夫,人矮人胖人难看,要什么没什么,一家七八口人挤在一个狭窄的宿舍里。我不知道表姐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人,直到后来我自己也经历爱情婚姻,我都想不明白为何表姐要做出这样的选择。莫非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听说,表姐那天领结婚证的时候,就直接把结婚证放在自行车后的报纸袋里,一路送完报纸就回家了。这是我对表姐结婚相关事情最深刻的记忆,她是陪我一起长大的表姐,可是,我竟然连她的婚礼,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了。记忆中就总是想着被表姐夹在车尾的皱巴巴的结婚证。

我知道,那天表姐出嫁后,我再回到外婆家的时候,表姐已经不住在外婆家了。她和表姐夫跟着她的公婆、还有大哥大嫂等七八口人挤在了城市的宿舍里。我心里安慰自己,城里的生活总归比农村的好些吧。

可是,在我准备离开老家到远方上大学的时候,我自己来到了表姐的新家。狭窄的巷道,破漏不堪的楼梯,坍圮的墙面,令人烦躁的吵杂声,更加令我心痛的是,走进表姐家的时候,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床和床之间就用一块布帘隔着,我不知道,表姐和表姐夫睡觉的时候是不是都会碰着他们的哥嫂或者是爸妈?表姐的婆婆看上去也不是个友善的老太太,一副精明相,对我说,地方是窄了点,不过,阿军(表姐夫)很快就能买房的。这句话,十多年过去了,一直在我耳边萦绕。但,表姐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子,也未曾有过一个自己的家。

有一年,我回到了外婆家。院子里的荔枝树只剩下了树桩,不再有树影斑驳,不再有鸡犬相宁。我们再也爬不上当年的荔枝树了。我们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满院的落寞。

现在表姐带着女儿带着表姐夫回到了外婆家。两个舅舅他们都已搬出。不必拥挤了。只是,生活比以前更加忙碌了。送报纸的工作没有了,现在在工厂里打工,每天工作将近16个小时,从早忙到晚,回到家,看见老得老,小得小,还得忙着下锅烧饭,从来没有人烧过一次饭给表姐吃。

听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为什么我的表姐,要生活得这么苦?在远方工作的我,心里偶尔的惦念,泛起丝丝的愧疚与叹息,从不能改变些什么……

如果生活可以重来,我愿永远生活在那片蓝天下,田野里,和表姐一起赶鹅,随着夕阳慢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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