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羊在  |姚军

认识同事是在一家装修公司聚会的饭桌上，那天他带着夫人一同前来，瘦削的脸庞上，配着一双国标形的大眼睛，这种大胆的独特设计理念，我想他应该是个有思想的人。

公司老总倒满了一杯啤酒走到我的跟前，杯口溢出的泡沫并没有能挡住他连珠炮式的自我独白：“刘备三顾茅庐感动了诸葛亮，齐桓公五拜小臣成就大业，我是打了无数次电话才请到了我们姚师傅……”

我一时受宠若惊，毕竟凭我目前的手艺，在这个装修行业中还够不上师傅的资格，但我知道老总言中所指，我是经过朋友介绍，然后他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后，我才勉强答应帮他先做一家试试看的。

那时我刚从北京回来，因为公司欠薪的缘故，我对装修公司一直心存芥蒂，虽说后来工钱要回来了，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同事像个世故老到的算命先生，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将那微醺的脸庞轻轻附在我的耳边说：“姚师傅，其它我不敢保证你，但如果工钱拿不到，你放心，钱包在我身上，我们老板是个大孝子，跟孝顺的人打交道，你是不会吃亏上当的……”

话还没说完，老总已经端着酒杯跟众人说了几句客套话，大体意思也就是感谢大家一年来对公司的支持，希望来年继续合作，然后话题一转，对着我的同事说：“其实我挺羡慕我们黄师傅的，他们夫妻俩是在座的各位装修师傅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人，高中毕业，女儿的成绩在班上又一直名列前茅。”

虽然同事站起身来谦虚的抱拳致谢，但我能从他自信的表情中，感觉到他对女儿优秀的那种认可和自豪，毕竟眼神是一个会说话的五官之首。

我在公司连续做了三年，同事没有骗我，每到农忙季节或者小孩开学的时候，公司老总都会提前将钱准备好，让我带回老家，有时到了年底活还没结束，他就早早的把工钱算给我，他说他也是农村人，知道农村的主要经济来源，都是靠像我们这种在外面打工的家人。

他劝了我好多次，叫我把老家的土地包给人家种，他说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看见哪个种田的人发了财的，凭你姚师傅的手艺，在外面干一天，要买多少粮食啊，想想哪个更划得来？

话虽这么说，可每年到了农忙的时候，老总也跟我一样两头跑，他舍不得年迈的父母那么辛苦，现在这么大年纪还要种地，家中的年轻人又都出了远门，他也曾想过叫父母别再种地了，可父母不听，老人们说年轻人在城里也不容易，房贷、车贷，还有孩子上学，光补课这一项还要上万块的钱，况且做惯了农活的农村人是闲不下来的。农忙过后，我跟老总开玩笑说他晒得像黑脸的包公，老总哈哈大笑的说是钓鱼晒黑的，其实真正的原因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转眼已经到了跟公司合作的第四年，可这一年同事却迟迟没来，后来才从电话中得知，他的母亲生病了。

同事排行老幺，家中唯一的男丁，上有三个姐姐，他便理所当然的成了家中的“惯猫儿（指家中最疼爱的孩子）”。他母亲刚生下他时，因为奶水不足，缺少营养的同事从小就体弱多病，母亲也就格外照顾他，每天煮一碗米粥喂他，三个姐姐也很“懂事”的过来帮忙：“弟弟，烫不烫啊，我们帮你吹吹。”可后来同事的母亲发现，一碗米粥被她们越吹越少，气得她拿起扫把边追边打她们：“弟弟瘦得像猴一样，你们还好意思偷吃他的米粥。”从那以后，她都会一直守在儿子的身边，等到儿子将粥喝完以后才下地干活。有时候从地里捡到一两颗花生，她会将剥下来的花生米给儿子一粒，另一粒分成两半给几个女儿，能不能养活这个瘦小的儿子，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谁知祸患专挑穷人降，同事的父亲因病离开了他们娘儿几个，生活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为了贴补家用，同事的母亲开始养猪，养羊……一年三季的蚕更是一季不落，本以为等大女儿学校毕业了可以为家中帮衬一把，没想到她又早早的嫁了人，不过好在大女儿女婿都还孝顺，经常让这个瘦小的弟弟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杠上，带到街上买吃的买穿的，后来又帮他们几个成了家，日子才稍微有了点起色。

眼看着左邻右舍都建起了楼房，小舅子家的房子像个矮爬爬（矮小凳）一样夹在中间，大姐夫心中不是滋味，便动员他们小夫妻俩出外打工。

就这样同事跟他姐夫来到了大城市，并学会了做水电工。母亲在家养蚕种地，他们夫妻俩在外打工挣钱，日子像锅里刚刚煮沸了的糁儿粥，一天一天的开始往上噗。

后来随着母亲年龄的增大，同事不得不隔三差五的回家，特别是要收麦子的时候，既要收割油菜籽，又正好赶上蚕四眠上山，每次回家都忙得焦头烂额，钱挣不到多少，外面好多业务也丢掉了。

有一次同事实在憋不住了，便问他母亲：“这一季春蚕能卖多少钱？”老人捋了捋额前的乱发：“两千多块钱吧。”同事顺手从包里掏出了三沓崭新的大钞，重重的摔在那张快要坍塌的四方台子上：“妈以后别再养蚕了，这钱我给你，每次我来回的跑，光车费还要花几大百，更别说我干活挣的钱了。”然后将一大匾子小蚕，倒在了屋后面的河坡上，匆忙的去了城里。

等到了农忙，那天隔壁邻居突然打来了电话：“小黄啊，你赶紧回来，你妈妈快忙得不像个人了，既要弄蚕上山，又要收麦子，她还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同事觉得莫名其妙，回去以后才从邻居口中得知，那天他前脚刚走，后面他母亲就拿了一个淘篓到河坡上，把儿子倒掉的小蚕又捡回家了，她说趁现在自己还能干活，就多存点钱给孙女出嫁时做捏手钱，她那时出嫁就因为家里穷，母亲只给了她六毛钱捏手，日子才过得这么苦。

同事每每想起这件事，都觉得内疚，从那以后，他劝母亲说，你实在要养就别养蚕，改养羊，这样人可以轻松一点。

这次同事得知他母亲生病后，便跟业主打了招呼，并推掉了手上所有的业务，专心服侍母亲，以此来弥补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亏欠。

一天看到有收羊的贩子过来，他便想将母亲养的那只羊卖掉，这样可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母亲身上，跟羊贩子谈好价格，他便连蹦带跳的告诉母亲：“妈，我把羊卖了，560块钱，是贵了还是便宜？”

同事的母亲并没有理他，反而将脸转到了床的里面，蜷缩着的身子有些微颤，喉咙口还发出了一串断断续续的长音。

同事忽然发觉哪里不对，走了出去跟收羊的贩子说：“羊不卖了！”

“你这人年纪轻轻，大清早的都讲好价格了，你说话不算数吗？”收羊的有点光火。

“娘在，羊在！”这四个字是从同事的鼻子里面蹦出来的。

“你这人不卖就不卖，你要起那个哭宝儿声干嘛（欲哭不哭的声音），我又没有欺负你。”收羊的边说边跨上自行车走了。

“跟人家吵什么啊。”同事的娘咳嗽了两声叫了叫儿子。同事赶紧走到屋里，他忽然发现娘浑浊的眼神中，有了一束从来没有过的光亮。

他帮娘穿好衣服，抱到了客厅的藤椅上，刷牙、洗脸，然后又倒了尿桶，刚开始老人家十分抗拒，她说怎么能让一个大男人来做这些事情，可她挣扎了好几次，终因使不出力气而无奈的服从了儿子的安排。

天好的时候，同事会将他的娘抱到外面嗮嗮太阳，他把羊牵到门口，捧几把刚割下来的新鲜羊草给它，有时候会抓几粒豆子喂它，他说他特别喜欢羊在他手心里吃豆子的感觉，羊吃得高兴了，便会双膝跪下，这时他回头看娘时，两人的目光竟然不约而同的有了一种交汇，娘儿俩不由得都开心的笑了起来。

上街的时候，同事会买几只肉包子带回来给娘吃，因为近来他发现吃了一辈子素的娘竟然开荤了，记得小时候来个亲朋好友买点肉，剩下来的叫他娘一起吃，娘总是以吃素为由让他们几个人吃，而现在有时候她自己也提出来要吃什么东西。前些日子她说要吃炒花生米，可又没有牙齿，后来同事就将花生米炒熟了，用酒瓶压碎，加少许糖拌匀喂她，吃完之后，他也学着小时候母亲喂他的模样，将沾在勺子上的花生米屑子舔了个精光，她伸起手指，戳了戳同事的额头：“你这鬼精灵，尽揭老娘的底。”

后来同事的娘身体时好时坏，偶尔还会大小便失禁，同事每次帮她换洗衣服、被子、擦洗身体的时候，老人家都觉得过意不去，甚至常常诅咒自己，同事总是笑了笑的安慰他娘：“你这点算什么，我小时候还经常尿到你身上，如果按照成本算下来，我还你的利息都不够。”

服侍了快一年，同事的母亲还是走了，下葬那天，他的舅舅却迟迟未来，同事有点担心，毕竟在农村有个说法：“宁死做官的老子，不死讨饭的娘。”所以儿子孝不孝顺，是舅舅说了算。

快到封棺的时候，舅舅铁青着脸来了，木工师傅赶紧将斧头、钉子放在筛子里，叫他头顶筛子跪下，这时候如果外甥孝顺，舅舅会拿起斧头做个样子钉上钉子，让外甥起来，但要是外甥不孝顺，那舅舅就会让你尝点苦头迟迟不拿斧头，就罚你头顶筛子一直跪着。

哪知这时候同事的舅舅，突然从他外甥的头上端起筛子，跪下顶在自己的头上：“姐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快，其实我也来看过你几次，只是每次到村口的时候，好多人都告诉我，他舅舅你就放心吧，你外甥服侍得很好，从来没有看到哪个老人睡在床上快一年，还一点老人味都没有的，为了不给外甥压力，每次来了到半路上，我又回去了，今天这个跪下的人，应该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弟弟。”说完之后，老人泪流满面，到最后才在众人的劝说下起了身。

同事办完了他母亲的后事，去城里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刚开始我连续帮他做了四五家，后来也就断断续续的越来越少，但我们经常联系。

前些日子碰到一个老朋友，他跟我说：“你那个曾经的同事现在发财了，他有没有找你干活啊？”

“好久没有了。”我说了实话。

“那你还一直念他的好干嘛，要是我，早就把他删除朋友圈了。”

“我想是想过，可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出一条删除他的理由！你知道吗？只要别人一谈起他，我就会想起他喂羊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