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车里的月光

同事王敏把宝马停在医院花坛边,车窗摇下一条缝,让烟飘出去。月光照在仪表盘上,贷款短信像一条勒住脖子的绳:本月房贷5400元,车贷2800元,请于五号前存入。他深吸一口,把烟按灭在车载烟灰缸里——那是去年“双十一”花39元买的,为了配得上车标。

病房里,他儿子浩然吊着点滴,小脸蜡黄,像被抽走颜色的橡皮娃娃。妻子叶敏敏正用新手机打《王者荣耀》,屏幕蓝光映在她凹陷的脸颊上。我拎着水果进去,她抬头,嘴角扯出一点笑:“姐,来了?”目光很快滑回手机,仿佛那局游戏比床头正在降落的药滴更生死攸关。

我放下东西,看见她枕头边还搁着那只刚拆封的包装盒——某品牌旗舰机,市价2900多元。我小声问:“不是有手机吗?怎么又买?”阿敏没抬头,语气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个旧,打游戏卡,我要一边看电影一边挂机。”她顿了顿,补充,“直播间抢券减了三百,划算。”

划算?我瞥见病床尾的费用单:预缴余额仅剩46元,明天还要再补2000元。孩子营养不良,又合并肺炎,医生说要住满一周。走廊里,小王正跟护士商量能不能先出院,护士翻着白眼:“疗程没打完,你想让孩子复发?”

回到病房,阿敏正在开语音骂队友:“会不会守塔?菜!”声音太大,孩子被吓得一抖,点滴管晃出弧度。我蹲下去摸孩子的手,干瘦,苍白。护士说,孩子入院时体重不足二十公斤,血红蛋白只有七十,一问三餐,不是白粥就咸菜,就是泡面泡到发胀,撒点榨菜丝当“营养餐”。

我拉阿敏到楼梯间,掏出钱包,“今天只带了500多元。”她搓着手:“姐,谢谢了,我发了工资就还你。麻烦再帮忙凑2000元,明天又要缴费了。”她手指捏住那沓钱,像抓住救命稻草。我叹气:“你们到底怎么想的?宝马、露营、新衣服……孩子瘦成那样,你们看不见?”她垂眼,睫毛上沾着手机屏幕的碎光,半晌才说:“姐,你不懂,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能让儿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抬头?”我声音拔高,“他连站都站不稳!”阿敏突然哽咽:“去年幼儿园亲子游,别人家开奥迪、奔驰,我们骑电动车,儿子躲在最后,说老师拍照他不上镜。从那以后,小王就发誓要买车,贷款也得买。车有了,人家说‘哇,宝马’,儿子才肯抬头。”她抹泪,手背上还贴着刚打完游戏来不及撕的退热贴,“我也想买好衣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不是底层。”

楼梯间的灯感应到沉默,暗了下去。月光从通风窗漏进来,照在她那件网红羽绒服上——标签价2899,她分了三期,每期一千多。衣服很白,像一层雪,裹着她二十五岁的身体,也盖住了病房里孩子的苍白。

第二天清晨,我下楼买早餐,看见小王蹲在停车场,用袖子擦车标,擦完又对着后视镜整理西装领子。车后座堆着帐篷、折叠桌椅、烧烤架——都是“精致露营”直播间抢的,九块九、十九块九,包邮。他计划等孩子一出院就出发,去隔壁市新开的网红营地,拍一组“星空下的宝马”,配文早已想好: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篝火。

我走过去,把2000元给他。小王眼眶通红,死死攥住,像攥住最后一块遮羞布。远处,太阳跳出楼顶,宝马车标折射出锋利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忽然想起医生私下说的话:孩子再晚来两天,就可能心衰。那一刻,我看着晨光里那辆熠熠生辉的宝马,像看着一座移动的墓碑——它载着两个大人可怜的体面,也碾过一个孩子瘦小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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