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的儿子:唐山老板陈隆昊访谈 (一)

支持诸众之貌:亚洲社会运动图像 出版计划
(2017/09/15-12/15 众筹中)

受访者:陈隆昊,唐山书店、唐山出版社创办人。解严前的1982年开始大量借由翻版引进批判性书籍与西方思潮,为当时威权统治下,思想自由被钳制、经济能力尚负担不起原文书的台湾、东亚与东南亚知识分子提供了重要的知识管道。同时支持各种思想、文学上另类书籍的出版与发行,唐山书店三十多年来成为各种实验文学、左翼理论、人文思潮的基地。(原繁体版可见诸众之貌网站


访谈者:曾杰、甘志雨
访谈地点:唐山书版社仓库,台湾台北市
访谈时间:2016.05.14
整理校对:甘志雨
编辑:黄孙权、曾杰


曾:可不可以先跟我们谈谈小时候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

陈:小的时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觉得我们过着富裕的生活。关西姓陈的有两个比较大的家族,我们家是其中一个。在那个年代,我们说“有地斯有财”,所谓的大家族就是拥有比较大面积的土地,都是地主。我们家那时候算是地主阶级,所以小的时候我们家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譬如说我的叔叔骑着一部义大利进口的摩托车(Vespa),那时候台湾还没多少摩托车呢。家里面也是很早就有了电视、冰箱,这些东西台湾还没有生产,而是向美国人买,美国人当然有冰箱、电视啦,我们就向美军买来转卖给老百姓。那时候你想要拥有电视还得要牌照,那年头什么东西都要执照。

曾:那时候街头巷尾的人会来你家看电视吗?

陈:对,那时候台湾还是个国家啊,不像现在国不成国。举办亚洲杯棒球赛、篮球赛的时候,很多人就会来看实况转播。小的时候我不懂篮球,只记得有个国手叫作卜树仁(前裕隆男篮成员),因为我不懂规则,还以为有一个人要一直站在篮框旁边什么的,电视里头一直叫他的名字,我本来以为他是像棒球的垒侧指导教练,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球员。

曾:陈老板是什么时候离开关西的?

陈:我初中就离开关西了。当时国民政府开始实施了耕者有其田、三七五减租、公地放领,一连串的土地改革措施,这一波下来我们家就什么都没有了,也就落魄了。

曾:当时你们家族有多少人呢?

陈:我的老家其实保养得非常好,但我们家不是那种官宦之家,就只是一般民宅,到现在都还保存下来。我的曾曾祖父、曾祖父是关系地区的私塾老师,不是什么官就只是教书的,经过了很多代的累积,才拥有了许多土地。不只是我这一房而已,其他亲戚也是经过了很多代的耕耘成了当地的地主。

曾:父亲也是读书人吗?

陈:现在很多有钱人不是都会把小孩送到澳洲、英国念书吗,我父亲年纪比较大,战前日本统治时期,我的姑妈、大姑丈都被送到日本念书。当时夏威夷有很多日裔美国人,所以他们两夫妇也成了夏威夷人,后来也回日本去教英文。我的祖父将我父亲安排寄宿在他们家,所以我父亲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国腔英文。我记得我那时候的美国同学,在台大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到我家来玩,他说去别人家玩苦得要命,大家讲台语都听不懂,讲国语又卡卡得,还是到我家来最舒服,可以说英文,因为我父亲可以跟她说英文。这就像是台湾很多家庭把小孩送到国外去一样,父亲在日本毕业于明治大学,他的身分证上写得是明治大学商学院商科,可是他做生意却总是失败啊!

曾:父亲做过什么生意呢?

陈:父亲在土地改革之后,终究还是有一点底,不致于完全活不下去。以前父亲的工作就是靠着家里的地产去收租,说到底就是个“坏地主”,靠着收佃农的地租赚钱。我有时候觉得老天很公平呀,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我们家族靠收人家租金维生,不知道父亲算不算的上一个仁慈的地主,但这些钱都是从佃农家里挖出来的。我的书店也是得赴房租,付得我苦得要死啊,所以我就想了一个名词,我就是一个“佃商”。

农业社会的时候,农人叫佃农,耕耘着别人的土地;现在到了工商社会,那时是有地斯有财,现在城市里面就成了“有房斯有财”,像我书店的大楼,一楼到七楼都是同一个人所有。他把地下室租给我6万,一楼租给八方云集十几万,二楼以上租给科见美语,这房东可不只一栋房子呀,南门市场也有、士林也有、内湖也有。所以他累积财富很快,非常快。所以我才说现世报,我从地主阶级变成了一个小佃商。我觉得(马克思)还是厉害,他看到剥削与被剥削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不管社会怎么进化永远有人剥削你、有人被剥削,就和苹果的工厂一样,苹果不会直接剥削你,但他透过鸿海(富士康)去剥削而已,道理是一样的。

曾:小的时候地主的小孩会和佃农的孩子一起玩吗?

陈:不会,因为阶级的关系,家里不让我跟他们接触,他大概怕我跟他有感情的时候呢,搞不好还怕我爱上哪个小女生,这不就麻雀遍凤凰了嘛,反正阶级就是这样子。就像印度的种性制度,你不可能从贱民变成婆罗门,不可能跨越那差距。

曾:可不可以跟我们说说你离开关西之后的事情。

陈:关西是在台三线上,关西算是附属的地区,如果注意一下台湾的交通,台一线是在平地上的、台三线则是靠山,沿着中央山脉边的就是台三线。台三线周遭的聚落都是乡镇,大部分是“镇”,从板桥镇开始一路往南,大溪、三峡、龙潭、关西、竹东都是镇,一路连到东势镇。反而台一线上的只是“乡”。

为什么当时靠山的地带比较有钱你知道吗?因为靠山吃山,山都是经济作物,种橘子,樟脑、茶叶这些。尤其是日本人来了以后,透过日本全世界的商业管道,可以把我们的茶叶卖到美国、英国。不是流传说英国女王喝了东方来的茶,说是东方美人嘛(Oriental Beauty),东方美人茶就是我们客家人做的。茶叶照理是一心二叶,要是叶子被虫吃了照理是不能用的,我们客家人很节省,被虫吃了照样做茶叶,没想要那些被咬过的茶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当时这茶叶还没有名字,出口之后,被英国女王喝了,从此就叫做“东方美人茶”啦。

总之呢,关西靠山的乡镇后来渐渐没落,本来主要靠的是樟脑,后来樟脑也被化学的东西取代了;茶叶也是一样,英国人不想被日本人扣税,就不在台湾种了,改到印度英国人自己的地方去,还能省下运费,我们的市场一下子就没有了,日本人的世界网络再怎么样也不会比英国强,不会比法国强,人家可是老资本主义国家。

曾:你们家的地基本是租给种茶的佃农吗?

陈:都有,平地也有种稻的,要看什么地适合种什么东西。关西有平地也有小坡、小丘陵,山的出口我们盖了一栋小洋房,这些佃农带着农产扛着出来的时候都要在小洋房那儿秤过,接着就是三七分帐,他们拿三、我们拿七。我们家呢住在关西街上,陈家有很多洋房、洋楼,其他亲戚也都住在洋房里,但关西人口比较少,后来渐渐没落。相较之下,关西往新竹会先经过新埔,新埔当时工商业比较发达,算是山里出来的人们的集散地。祖父的弟弟(叔公),叔公他也曾留学日本,还考上日本的司法官,日本战败之后就回来台湾。他当时对国民党很火大,所以不愿意去当“官”,就决定教书,后来就成了新埔中学的校长。祖父就把我这个孙子送去新埔,我就住在这个叔公校长的家里。

甘:那是初中还是高中?

陈:初中,我那时候还小哪懂什么事啊,过去新埔的第一个礼拜,我妈妈来看我,她就偷偷地哭呀,因为他看我连洗澡都不会,洗不干净,以前在家里都是妈妈帮我们洗澡,去了新埔我连头都不知道怎么洗。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还问他:“妈妈妈妈,发生什么事情你在哭啊。”我妈说,你这傻子我就疼惜你,你还问我为什么哭。没办法嘛,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虽然就在隔壁,但当时交通状况各方面不是那么好,不像现在巴士很多一搭20分钟就到了,而且没有家里的允许也不敢回家。

祖父那时候想说我这个孙子送去那边,看可不可以好好念书。因为战后婴儿潮的关系,那个年代升学考试很激烈,想要考上大学录取率很低,文科10几%、理工科也不过就20几%,10个人只有一个人能考上大学,而且还不是什么台大,而是考上比较后段的文化、世新之类的私立学校。那时候学校很少,就算是考上铭传、实践也都是很优秀的人才。

当时我们乡下有些人功课很好,被送去台北念建中,可是到了建中的时候就学坏啦。例如说我有个辈分一样、年纪也一样的堂弟,他考上建中到了台北之后跟别人一起租房子,然后就沉迷上了打麻将。他后来还是考上了医科,可是一辈子都在赌博,很可惜啊,他一有空就是赌博。我从初中毕业之后,一方面我成绩没那么好,二方面家里舍不得,就要我考竹中,所以就留下来了。

曾:那你在新埔有学坏吗?

陈: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我一直对阅读有兴趣。我在新埔的时候,成天瞎晃,要是当时我找了同侪们哈烟,那我可能就完蛋了对不对,就在我我就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刚好转进去新埔的一间书店。那间书店是当时很典型的“书局”专门卖参考书的,还有发行商会配给你一些出版品、文具什么的,转进去之后,我看到了一本书叫做《第二次世界大战秘史》,我就买了下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秘史

:你一个初中生还买这种书!

:还不只啊,这本书花了我一个月生活费的一大部分。也许我刚好买对书了,初二之后基本上阅读已经没有困难了,你知道男生嘛对这种书特别感兴趣,一看到瓜地马拉战役、巴丹岛战役,看得爽的不得了啊!从那时候开始就觉得读书很快乐,有了一个念头是,我没有朋友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书就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喜欢看书到什么程度呢?我的生活费没有很多,所以不能一直买书,乡下也没那么多书。直到我发现中学的图书馆里头有很多书,我记得很清楚,民国40-50年代,台湾还有很多国家资本的公司,当时私人资本节制,国家资本超过70%,譬如说中国石油、台泥什么的都是国家资本的公司。中国石油当时出版一份刊物叫做《拾穗》,当时对版权不是那么重视,这刊物就把西方新知、人文、科技什么的翻译成中文,每月出版一本。我在图书馆看到这杂志,觉得这书真好啊,会介绍各种类型的知识,我问了图书馆小姐知道《拾穗》每个月5号会到,从此之后我每个月5号下课就会跑到图书馆翻阅这些刊物。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那时候刚好是以阿六日战争(第三次中东战争)结束没多久,以色列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从北边占领了戈兰高地(Golan Height))接着就把约旦西岸占领了,还一路打到了约旦河,也占领了南边的加萨走廊(Gaza)。六日战争之后,《拾穗》介绍了当时的地上部队的“独眼龙”将军,后来还当上了总理(编注:当时主导六日战争的是以色列的戴扬将军[Moše Dajan],他曾担任以色列的国防部长、教育部长,并未担任总理),我记得当时他负责攻打埃及那一侧,当时有个西方记者报导这场战争,其中有一段报导震撼了我一生。那个记者写道,以阿战争的时候军官死的比士兵还多,一般来说战场的死伤是正三角形,越高阶的军人死伤程度越少,结果在这场战役里面是一个倒三角形。

记者注意到这个情况就问了独眼龙将军,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能打赢这场战争?因为你如果只叫小兵往前冲,军官在后面,这样谁会跟你冲啊,所以我们军官都在前面冲锋。这一场战争对以色列来说是存亡之际,当时全部的阿拉伯国家联合起来,这一仗是多么重要啊,就是军官带头冲锋,我们才能打赢战争的。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说,以后我当了老板,也要带头冲,这样才能赢。所以后来我做了这一行,常常需要搬书,一包一包的书,员工们搬两包书,我为了做榜样对不对,就搬三包、四包,就这样长期下来才把自己的膝盖磨坏了。所以我常常说,这个独眼龙将军误我一生。

拾穗杂志封面
拾穗杂志封面

曾:陈老板中学喜欢读课外书,这样擅长考试吗?

陈:不擅于考试呢,当时老师跟我说你就考,建中大概是没希望了,运气好的话能读附中,再不行就是成功高中;家里听到我要去台北念书觉得不方便,就要我去考竹中。那个年代竹中还算是不错的,是桃竹苗地区最好的学校,也就这样考上了竹中,读了新竹中学。那时候竹中可没有住宿啊,得要每天通车。你知道多可怜吗?一大早就起床,直达车太贵了我们坐不起,就搭普通车,每一站都停。上学的时候每一站都有学生上车,新竹中学、新竹女中、新竹工业学校、新竹高商等等,那段日子我印象很深刻,从关西经过新埔到、竹北到六家。现在六家很繁荣,都是高楼大厦,有时候想说如果我的祖先们不是在关西开垦,而是在竹北发展的话,虽然竹北可能竞争比较激烈,开垦的面积可能没有那么大,甚至得要自己干活。但这样就不会被耕者有其田啦对不对,现在竹北不是有很多暴发户嘛,几分地就能卖上好几千万、好几亿,我们家偏偏在关西搞了这么多地,最后呢全部都被政府收掉啦。

曾:所以那个时候你在念高中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没什么钱了?

陈:没有钱了,我父亲本来职业是地主,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工作,变成了无业游民,很多人看到我家还有一点本钱,就一直拐我爸爸去做生意,投资这个、投资那个。你知道,投资你如说没有亲自去掌管,别人跟你说陪光了,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陪光了还是假的?

曾:你印象中父亲投资了什么行业?

陈:我跟你讲,我父亲当时投资了一个生意,我到今天都觉得其实他是对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充电”。你看现在全部的东西都在充电对不对,手机啊什么的都要充电,我父亲那时候就投资了充电厂。当时美军驻台,有时候会在关西演习,走的时候就把充电的手电筒送给了一个关西的年轻小伙子。那个年轻小伙子很聪明,他就把手电筒拆开来,把充电的部份研究清楚,当时充电这个概念很不成熟,他把充电零件拆开来之后,就跟我爸爸说这东西有钱赚,我爸爸也觉得这很有前途。确实是啊,今天有什么东西不充电啊。

曾:有点太超越时代了。

陈:对!有时候觉得说,你走在时代的前端,来的早还不如来得巧。有时候真的是这个样子,你来得太早,那个时代没有很多电器,还搞什么充电,你看现在人手一支手机,我们天天要充电。我爸爸当时投资充电器的,那个小伙子叫做阿纯,阿纯出技术我父亲出钱,钱都被阿纯骗光了,一连投资了好几个事业,本来生活就已经不那么好过了,最后来赔光了,我的成长过程就是一直往弱势移动。

曾:不管怎么说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吧,接下你不是考上了台大念了人类学,这对你们家来说算是重大的事情吧?

陈:没有没有,你知道我们家虽然是垮掉的一代,但家族里头小孩子要去读书的观念完全没有变,虽说变穷了,但穷还是要读书。我家里就是我这一代和我的上一代,光我们陈家大概有20几个医生,我对于人文的东西实在太有兴趣了,那时候最希望小孩当医生,他们都考的上但我考不上。

曾:你要念人类学的时候,家里人没有反对吗?

陈:我家里不但反对,把我骂的抬不起头,我爸爸觉得我违背了他希望我学医的心愿,他借新埔叔公的口说:“你念个人类学就是吃屎的意思。”我还是个没有自信的小孩子,这对我打击很大。父亲可能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就说是叔公说得。在他们脑中觉得有出息就是要当医生、念理工科啦,他们也这样鼓励小孩子,这样说来我们家族可是很厉害的,你看看满地的医生。

曾:那么你的兄弟姐妹呢?

陈:我家垮掉之后,我上大学的时候很惨啊,整天打工。当时读书的时候不想增加爸爸妈妈的负担,不只是不想成为家里的负担,还希望弟弟妹妹上学不用爸妈出钱,为此我什么都干,甚至在公馆摆地摊。我大一大二的时候功课很好,整天读书,当时台大有“书卷奖”一个班5%,50个人的班级就是3个人,人类学20几个人的班级大概就是两名,他会颁给你一个奖章,现在我还留着。有的时候我觉得,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责任感很重,当年的台湾经济不像现在这样,满街都是银行,当时除了三商银只有合作金库、土地银行等等,要借钱多难啊。我们家也没有土地可以抵押,能抵押都是些山坡地,人家看了也不想借给你。但是我父亲的生意一直需要钱,最好借钱的就是左邻右舍,他们都觉得陈家这么有钱,借钱给他们一定不用担心。我父亲到处借钱,有一回我回乡下去,早上10点多,我问妈妈说你怎么还没去买菜,她回答我现在她不赶出去买菜、不太敢出门,她说走到市场很多人跟他要钱,有的时候只能托隔壁的去买,一直被催讨很没面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生不出钱来还债。那次回到台北,我对读书的希望就完全幻灭了,我只想要打工赚钱,当家教啊什么的,什么都干。

曾:摆地摊时都卖些什么东西?

陈:当时我有一个经济系同学,她家里是在中部开成衣厂,成衣厂时场会有一些样品,打样、规格不对的衣服等等。那时候我就卖这些衣服,很便宜能卖就卖。当年还没什么摆地摊的概念,我算是很早就开始摆地摊的,在公馆摆摊没有警察会抓你,公馆也没有现在这么热闹。那时候这个同学从家里搬来这一大堆样品衣,几乎都是不要钱的,我们就卖三件一百,当年钞票最高面值就是一百元,还没有五百、一千的钞票,每天10点多收摊,书包里满满的都是一百块钞票,我们就在附近冰店的角落数钱,二一分帐把钱分了。

那时候赚钱,多多少少能拿一点回去给妈妈,怕她舍不得,我当然不敢跟她说我摆地摊,只好说我在当家教。后来这些样品衣卖完了,朋友又介绍我去实践卖做衣服的杂志,当时人们还会自己做衣服,我妈妈就会自己做衣服。这时候就不是摆地摊了,我们在辛亥路跟罗斯福路转角的地方,有间叫做“登丽美安”的裁缝补习班(这栋房子已经拆掉了),很多人在里面学裁缝,生意好的不得了。我们在里头卖书,卖《装苑》那种杂志,过期没人买了我就去仓库买过来,卖给这些补习班的人。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赚钱的念头,满脑子灵光,想到哪里有机会就往哪里钻,我们还批了衣大堆这种杂志去服饰店卖,那些服饰店只有学生跟老师卖的不过瘾,还到铭传、实践大学去卖,不但卖得很好,还趁机认识了很多漂亮的女生。

当时卖东西,我们都对外说我们是“台大的”,当做宣传口号。大三开始因为我都在卖东西赚钱,成绩就一落千丈,有一次很巧,平常我都在外面卖书,不晓得为什么那天我跑到系馆去,看到每个人都在念书,我就问他们:“你们怎么都在念书?”他们说待会儿要期末考了。人类学系的学生很少,那堂课是大三跟大四一起修的,大四生要毕业了所以期末考就提前,所以大三也要一起考试。幸好那天我去了系馆,要不然就糟糕了。

大学时期的陈隆昊

:既然这样,为什么大学毕业之后没有直接开始做生意,反而还继续念了研究所呢?

:因为我心里想的是说我终于可以读书,不读书只是暂时的状态,我什么都不会,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长得这么矮,小小的,别的都不会只会读书。

: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你觉得又可以读书了?

:我是想说有一天我赚够了钱就好。当时几乎全班毕业都出国继续念书,我知道我不可能出国,那对家里负担太大,我不但早早就放弃出国的想法,连书都没有读了。并不是不想读,而是不可能继续读了。大了大四的时候,我去找我的恩师-李亦园,他生前是中研院院士,每年三节都会去看他。他老年失智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去看他也不敢去太久,每次都去个半小时,他会问我:“你老大呢?”,过一会儿又问:“你老大呢?”每次去都是同一句话一直问。

:当时他怎么影响您?

:我现在对东南亚很有兴趣就是因为他,当年我修了东南亚民族志的课程,当年课本都是盗版的,开学了要印课本,这堂课的学生很少,印刷店老板说印20几本他不印,我问了印刷店说要一百本才印。我对李老师说了这件事,李老师就把这堂开放成大一到研究生一起修,才能印出课本来。当然啦,印刷店一定会多印几本,这样他还可以卖别人。不知道是不是我有特别的功劳,李老师给我的期末分数是大学部里最高的,他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这堂课的期末报告,我写的题目是〈锡与马来西亚〉,讨论马来西亚重要的锡矿产业,他还把这篇文章登到了《思与言》杂志,李老师是真的非常照顾我。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去找他,对他说我很想出国,但是家里状况这样实在没办法,想要继续念书的话只能在国内念。那个年头全台湾只有台大有人类学,而且只有硕士学位,没有博士班。李先生告诉我,不能出国就念国内的研究所,但我担心念研究所的经济负担也很大,他说国内的研究所只要念的是公立的,不但免学杂费还会给薪水,我才去考了研究所。我后来念了政治大学的边政所(现为民族学所),我去注册的时候,还得缴60几块,我问注册小姐:“不是免学杂费吗?为什么还要缴60几块?”她回答我:“总不能保险费还要我们帮你出吧!”

:60几块那时候很多吗?

:不多啦,60几块如果拿去吃简餐,大概可以吃三顿。当研究生每个月可以领两千元,那时候两千块很爽了,省省地用,除了吃饭前还能拿来买书。李先生对我说等到博士班成立,你就再去考博士班。研究所的时候我就在南天书局打工,整天帮他做盗版书,南天书局当时还没有门市,出版社就是他家,在牯岭街那边。我的工作是帮他一条龙的生产,去图书馆借书,拿去印刷厂把书拆开来一页一页照相制版,在装订回去还回图书馆。

:所以图书馆破破烂烂的书就是因为有你吗?

:你要看看是不是我盗版的,可能还有别家,不能都怪我,还有很多个。

:那时候在南天书局打工领多少钱?

:我那时候跟他(南天书局老板)某种程度是合伙,他跟我讲说,负责这件事情,卖到的钱我们两个一起分。念研究所的时候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当时同学8个人,到了第三年,7个同学都毕业了,我因为太忙了根本没写论文,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延毕,回家去被我妈妈骂死了。乡下嘛,家里的孩子上大学总是会让街坊吃醋,又读到研究所醋劲更重了,这下子逮到机会,妈妈一到街上去,三姑六婆们就说读大学还会“留级”,借机耻笑我。我妈妈在家就骂我说你在干什么!现在想起来,我根本就是延毕的先行者。第三年之后我就跟老板说我不能再帮你忙了,辞掉了工作,花了一年时间专心写论文,整整读了四年才毕业。

:毕业之后就没想再念书了吗?

:因为我在南天干这个阿,就觉得盗版不错阿,很好赚阿。

:当时卖一本盗版书可以赚多少钱?

:我跟你讲南天的情况,到了我那时候(唐山书店时期)就比较差了,因为两次石油危机之后,生产成本提高很多。南天那年头,台湾做什么行业都很容易变成一个大公司,不管是做螺丝啦、衣服啦,后来都变成大企业,等到我毕业那时就晚了,研究所毕业后经历了石油危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南天的老板出一套《明代名人传》,总共分两册,一本主文、一本目录。你知道这本书定价多少钱吗?1,000元!批给同行打七折、700元,最大的客人是美国学生。当年有很多美国学生来台念书,台大里头有一个史丹佛中心,是美国常春藤联盟的几个名校一起组织的,让想从事汉语研究、学中文的学生来这里念书,毕竟想学汉语、汉文在这边效果比在美国好很多,所以就来了很多美国学生。当时这些学生看到什么盗版书就写信回去说:《明代名人传》出来了,研究明史的人就登记请他们代购,学生来买就卖800元,那时候800元等于20块美金,那本书在美国卖120元美金,你看省了多少钱,学生看到这么便宜就先买了再说,书都运到国外去了。

:那时候这种书成本多少钱呢?

:跟刚刚说得一样,定价1,000元,卖给同行700元,卖给学生800元,成本却只要192元,你看多好赚啊!当年深坑一层40坪公寓只要90万,20-30坪的公寓卖75万,光是《明代名人传》就算都只卖700,一本可以赚500元,总共印了500套,全部卖完就可以赚到25万,这当然是低估啦。一套书卖掉就可以买三分之一栋房子,相比之下我们现在干了一辈子也只能买一间厕所。就是因为看到这行业这么好赚,我毕业之后才觉得干嘛还要搞东搞西,才投入这行。不过因为石油危机,成本翻了一倍,本来192块的成本变成350块,没那么好赚了;房价也跟着上涨,逐渐赚的追不上了,现在卖一套这种书,可能只能买一台脚踏车了。

:那们你的弟妹们呢?他们后来怎么了?

:我们家的负债都是我叔公、祖父背负,大家把该卖的卖一卖都还清了,不是父亲还的而是家族还的。还清之后,家里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当时我舅舅在美国念书后就住在美国了,他就说不然都到美国来好了,当时不少留学生去了美国赚钱养家,一家也就搬过去了。我们家也一样全家搬去美国,但我已经读高中十几岁了,因为兵役的关系,我不能跟着家里搬过去。弟弟后来就在美国念书,去了密西根大学念数学,现在也在外国公司工作,没有回台湾了。妹妹则是在美国念资讯工程,后来在UCLA教书,认识了一个在哈佛念生化的,两人结婚之后,国内鼓励海外人才回流,妹妹和妹婿就回台湾,现在在中研院分子生物所当研究员。

:全家移民的时候,你年纪还小,是谁在台湾照顾你呢?

:主要是靠家族的力量,我的叔叔、叔公、祖父母。高中毕业读大学离家去了,念完研究所、当兵,后来就搞唐山、干盗版。那时候台大、清大都设了人类学的博士班,但我想都不想,做生意去啰。我要跟你们说一件重要的事情,后来生意越来越难做,不能盗版之后只能出版,出版的成本很高,书这行业就更难做了,那时候我想说算了我还是去读书吧。但是我不想考国内的研究所,毕竟我以前的同学们都在当所长了,我要是没考上不就笑死人,这么老了去考还考不过一些小学地、小学妹;想要出国,还是没有钱,我一辈子都跟前不太有缘份。后来我打算去考公费留学,结果查了一下,发现45岁以上就不能考公费了,这条规则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想他们是觉得国家出钱让你出去念书,结果妳读完就退休,这样投资效益太差了。那时候,我已经45岁了,没得念只能放弃,你看看我的学生历程很悲惨的,我就跟“盗版书”一样。

:唐山时代你盗版的书,你自己读吗?

:我跟你讲,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重点,你若是从事研究你就要整本书看完;那我们卖书的人怎么看书呢?前言看一看、目录看一看、每个小节大概翻一下,人家问我的时候不会完全答不出来就好,至少读者问起来你可以讲个重点让他想买。你知道吗,六一二大限的时候,我正在拼命印书,其他老板们都已经赚了大钱买房子了,我那时候赚的还不够,必须不断地投入,当时印了100多种书,突然六月大限,虽然既往不咎,但是所有已经批出去的书得要全部买回来,你若是不买下游的书店威胁说要告你,我只好掏钱买回来。100、200多种书籍,分布在各大学、周遭的书店里,纷纷要退书给我,我花了好大一笔钱。

:这些书现在在哪里呢?

:我下次带你去看,在另外一个仓库。我一直舍不得丢阿,你知道客家人的文化有所谓的“敬字亭”,书院、庙宇旁边都有一个专用的炉,写字的纸张不能乱丢,要在这炉里烧,像天公说明这些纸张没用了。那些盗版书呢,我舍不得丢但也不能卖,所以遇到有什么同学喜欢读书,就会送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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