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树是极平常的,江南江北,山野庭院,随处可见。它也不甚高,枝干亦非挺拔,只是横斜着,像是倦怠的妇人伸出的手臂。然而一年四季,风雷雨雪,它皆有其态度,亦与人间烟火厮混得熟。
春来时,桃枝上先钻出些嫩红的芽,不几日便绽成花了。那花开得盛,一树嫣然,远望如堆霞,近观则瓣薄如绡,蕊细如金。春风最是殷勤,轻轻掠过枝头,便有些花瓣禁不住撩拨,纷纷而下,落英缤纷,竟似下着一场粉红的雪。若逢春雨,则更见凄清。雨丝斜织,花枝微颤,水珠在花瓣上滚着,终于滴落土中。此时若有人打伞行过,不免要驻足片刻,看那湿漉漉的桃花,竟比晴日里更添三分艳色。古人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实在不是虚言。
入夏之后,花事已毕,枝叶却愈发茂密起来。原先的花蒂处,已然结出青涩的小桃,毛茸茸地躲在叶间。夏日多雷雨,乌云四合时,天色顿时晦暗,忽而电光一闪,霹雳一声,震得桃叶都瑟瑟发抖。雨点便噼里啪啦砸将下来,打在叶上、果上,竟有金铁之声。孩童们却不惧,反在雷雨间歇时跑来,仰头寻找那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桃子,虽尚未成熟,已忍不住要偷摘几个,塞进口中,酸得皱起眉头,却又嘻嘻哈哈地散去。
秋风吹起时,桃子便真正熟了。它们由青转白,由白透红,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果园主人怕鸟雀来啄,系了些破布条在枝桠间,风一吹便猎猎地响,倒像是什么法事似的。此时的云也高远,淡白地浮在天上,看着人间摘桃的热闹。农人架了梯子,挎了竹篮,小心地采摘。熟透的桃子极娇气,稍一碰触便落下,跌得稀烂,粉红的果肉溅开来,甜香四溢。孩子们在树下争抢那些完好无损的落果,吃得满手黏腻也不在乎。这桃肉软糯多汁,齿颊留芳,胜过世上许多珍馐。
冬雪降临,桃树便褪尽繁华,只剩黝黑的枝干戟指天空。雪落在上面,积了薄薄一层,黑白分明,竟似水墨画一般。此时农人倒来修剪枝条,锯下的枝干也不丢弃,搬回家去堆在檐下。桃木质地坚实,纹理细腻,且民间传说有辟邪之效。老匠人选了合适的材料,雕刻成木剑、符牌,小孩子们挂在颈间,以为护身。余下的便塞进灶膛,火舌舔舐之时,噼啪作响,竟散发出淡淡的桃香,仿佛将春天的气息又在冬日里唤回了一缕。
桃树年年如此,历四时而不改其志。花开结果,果落成木,木尽为薪,薪灭作灰,灰又肥沃了土地,滋养来年的新桃。这循环看似平常,内里却自有深意。人们看桃花便想起娇容,吃桃肉只道是甘美,用桃木但求平安,似乎各有各的索取,而桃树却只是默然立着,承风雷雨雪,奉花果实木,不辩一言。
我家旧院中也有一株桃树,自我幼时便在那里。每年春天,祖母都要折几枝桃花插在瓶里,说是一年的好兆头。夏天雷雨过后,我常去树下捡拾被震落的青桃,虽然酸涩,却吃得津津有味。秋深时,母亲会将熟透的桃子熬成果酱,封在罐中,冬日里涂在馒头上,那甜味能一直暖到心里。至于桃木,父亲曾亲手刻一把小木剑给我,说是可以吓走噩梦,我珍藏至今,虽已知晓并无驱邪之能,却舍不得丢弃。
如今老屋早已易主,桃树也不知还在否。纵使还在,想必也无人再摘它的花、食它的果、用它的木了。人间事事翻新,惟独桃树依然按照它的节律,春华秋实,冬枯夏荣,不因人的爱憎而改变分毫。
这或许便是桃树给世人的最后馈赠:它教你明白,万物各有其时,众生各有其命,无需挽留,不必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