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田野中,景颇族的枇杷鬼让我印象深刻。人们特别害怕枇杷鬼,它全知全能,附在人身上,因嫉妒而咬人。被咬的人不能让家人和祭师之外的人知道,半夜,悄悄从后门出去,到密林中献祭。
夜幕下,密林中,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不远处,祭师隐身幽暗之中,想尽一切办法让枇杷鬼满意。我们听着他变幻莫测的祭词语调。有时,他恐吓枇杷鬼,语气强硬,语速急促,话音沉重。有时,他与枇杷鬼商量,不带情感,语速适中,平淡冷静。有时,他甚至要哄枇杷鬼,像男生哄女朋友...
夜幕火光中,想象一位六十多岁的男祭祀,用男孩哄女孩的调子,哄我们都看不见的枇杷鬼。我感到世界既荒谬也必然,开始理解景颇人对枇杷鬼的感觉。
献祭完,我们要一个个要像突然醒过来一样。祭司说,啊,没柴了呀,我去砍两根,你们继续聊;一会,我说,没水了,我去提一点... 都找个理由,各自离开,不然枇杷鬼会跟回家。
密林中,我跌跌撞撞,快速跟上大队伍。心里想着,枇杷鬼那么精,会相信我们那么天真的话?
祭司似乎知道,他说“不要想了,会被跟着的。”
那一瞬间,我毛骨悚然!
回到寨子,不能进门,要爬墙进院子。半夜三更,受了点惊吓的我,手脚有点抖。旁边六十多岁的祭司,飞窜而过两米高的围栏。
在景颇山多年,我是寨子里除祭司外最了解仪式的人。祭司曾说,“小张啊,如果你的景颇话溜一点,就可以做dumsa 了(景颇的祭司)。”他语气充满遗憾,现在学仪式的年轻人不多啦。
可我知道,我永远成不了,不只是因为语言。我太通过思想认识世界,祭司直接与这个世界相连。这界限,似乎无法跨越。我对景颇的理解,更多是理智的,逻辑的,不是那模糊而真切完整的生命感,不可言说。
内部视角不仅是逻辑的思考方式,结构的社会组织模式,更是情感和生命的体验和认同, 是生命本身,是我无可逃离的我所由来的世界,是你置身其中的沉重与无奈、焦虑与痛苦、趣味与快乐。
它就是我和我的世界,就是你和你的世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感觉,一种记忆,更是一种生命认同,对自己生命归属和由来的感受和界定,渗透在生活细节中,在人活着的感觉里面。
真正达到完全内部视角的只有自己对自己的世界,却不可言说。他者之于我们,我们之于他者,都是碎片。唯一完整的只有自己,因不可言说而完整。
一直以来,每次看到佛经上说,“不可说,不可说”时,都觉得佛爷在装逼,现在,我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了。
内部视角要求适当放开理性,去感受当地当时。放不下自我,进不了他者的世界,进不了人类学的门。
然而,成为他者是不可能的,人类学家的内部视角永远有局限。或者,我们根本不需要成为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