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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风二娘被人贩子拐带了大半个中国,终于在西南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落脚。这里地处偏僻,离她家乡不知道几千里远。在民国乱世的时候,外面兵荒马乱,这里却不受影响,依然保持着清朝末年的一派繁荣景象。烟馆酒楼,妓院赌坊里头人头攒动,生意兴隆不减。
人贩子们好容易找了这么个地儿,才舍得放手,把她卖给当地一家叫鸳鸯楼的妓院,数了钱就扬长而去。从此风二娘便再也见不着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再也回不了她的家乡。她曾经的生活仿佛就像一场梦,醒来,就跟现实一刀两断。
妓院里的老鸨是个50多岁的中年妇女,大家叫她姆妈。
姆妈宽脸长额头,眉心正中间有颗豆粒儿大的黑痣。平常笑眯眯地,眼睛成一道缝,显得她慈眉善目,可是手段十分了得,风二娘来妓院里没几天就被她威逼利诱的手段屈服了,甘心成了她的摇钱树。
时间这么一晃就是三年。这天妓院里来了位男人,一把拉住风二娘说,风丫头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风二娘见了男人,眼泪就刷地流出来,眼前一幕她朝思暮想,这一刻她恍惚在梦中一般。
男人正是风二娘丈夫。妻子失踪后,他安置孩子,变卖了家产,四处追寻,三年时间,终于在小镇一个叫鸳鸯楼的地方找到了妻子。
他要带人走,可是鸳鸯楼的人哪里肯放。他们吵吵嚷嚷十几个人把风二娘和她丈夫堵在大堂里,围得水泄不通。
有人大声喊着姆妈。
这时候姆妈从楼上不紧不慢地下来,她一面下楼梯一面说,多大的事,闹成这样,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罢荡开人群说,来我看看,呦,这是来寻亲呀,风二娘,您大喜啊。
风二娘见了姆妈立马就下跪,声泪俱下求姆妈成全。
姆妈嘴里说,你这是做什么,我自然是要成全你的。眼睛却并不看她,只提着旱烟斗先绕着风二娘的男人绕了三圈,把他周身打量一番。看他破烂的衣裳,身上还有一股子酸臭味。笑着说了一句,相公远道而来,真是吃苦啦!
风二娘的男人问,你是管事的?
姆妈一笑说,不能管什么事,就是开了间小茶楼,和二娘相依为命吧。
风二娘的男人呸了一声指着姆妈,你个老妖婆,逼良为娼,我要告你去!
姆妈听了这话,到也不急不恼,眯着眼睛,都不用她开口说话。
风二娘就赶紧起身,她都急得要哭了,按住男人摇摇头。转身反倒跪下给姆妈磕了头,说他这人不会说话,姆妈您千万别见怪,三年多的收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二娘在这里给你磕头了。说完咚咚咚三个响头。
男人说,风丫头,你这是干什么,起来,我们有理,还用怕她吗?说着便去拉风二娘。风二娘哪里肯起来,她哭求男人说,相公啊,你就低头,服个软吧。
姆妈瞥眼瞧着这夫妻俩,嘴角不觉一撇冷笑。
她说,平日里我是最心疼二娘啦,这若是别个相求,那是百金千金的我也不肯。你是自家人,咱们不讲两家的话。
这人呢当初我也是花了大价钱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你带走也成,还我个本金就行。
风二娘的男人问本金多少钱?姆妈说一千个大洋。风二娘的男人就怒了,跳起脚说,呸!想钱想疯了吧你!我女人被你逼良为娼,该是我要你们赔钱才是。哪有你们跟我要钱的道理。
话到这份上了,姆妈也不客气了,终于撕破脸皮道,在我这儿就是这个理儿。啊,你女人?你女人你看不住,被人贩子拐跑了,你要怪就怪那人贩子去呀?!找我要个啥了子公道,姆妈我手里有契书,白纸黑字,合理合法,放官府里都不怕。你跟我讲道理,凭你一张嘴到哪里能说得过我一张纸的?
我……风二娘的男人这下急了,说我管你什么契书不契书,今天我非带人走不可,不然你打/死我算了,说完拉着人就往外走,那姆妈哪里肯答应,叫了四五个彪形大汉就去拦,几个人推推搡搡到了门外,姆妈见事情闹大了,恐人笑话,就发了话,这还得了,来我鸳鸯楼抢人,传出去我还怎么做生意,你们几个给我打,往死里打。那几个汉子听了这话也就不客气,三拳两腿把风二娘的男人给打了个鼻青脸肿,风二娘的男人就在街上喊,不得了啦!杀人啦!没王法啦!几个大汉见他这么一喊,打得就更凶了,抓地抓,逮地逮,一个人顶着他脑袋,摁在地上,抱着他的头,捂住他的嘴,两个压住他的胳膊和腿,又是一顿拳打脚踹,那风二娘见自己男人被打得头破血流,眼睛乌青发肿,门牙也被打掉了几颗,一口的血,呜呜叫着,她急得上去扯,男人得了喘息,就伸手就去推她,说,你先走,快走,别管我……你走,走!走啊!后面的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急呀,这傻女人就是不动,他张着血盆大口,扭曲的面容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他使劲地朝着风二娘嘶吼。走,走啊你,走!风二娘吓傻了,慌地往外跑,她刚跑两步,回头看时,男人又被打倒了,三四个人押着他,脸被死死地摁在地上呜哇地乱叫。风二娘看到这情形,顿时哇地哭了,她也顾不得跑了,回身扑在男人背上,说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可是他还叫不得两声,一个汉子像揪小鸡一样把她提起来往后一扔,风二娘就打了个踉跄跌在几米外的地上,她又哭着爬到姆妈面前,抱着姆妈/的腿说,姆妈,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姆妈哪里肯听,一脚把她踹开。骂道,贱婊/子,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呢,吃我的,穿我的,花我的,我把你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现在到说走就要走了,你当鸳鸯楼是你姥姥家吗?你今儿在我大门口撒泼闹腾,让我失了脸,丢了面,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了。说着又叫人把风二娘拖到里头去关起来,一面又吩咐那几个汉子继续打, 死了算我的。风二娘的男人被打得实在耐受不住,一口就咬住其中一个汉子的手指头,疼得那人呜哇一声乱叫,其他几个汉子见了赶紧帮忙把他手指头往外拔,一时间,掰地掰嘴,撬地撬牙,揪地揪头发,掐地掐脸,扯地扯,拽地拽,哭地哭,喊地喊,骂地骂,各种声儿,各种响,啊啊地,呜呜地,哇哇地,鸳鸯楼的门口已经热闹非凡了,过路的,街坊四邻的,还有鸳鸯楼的女人们,客人们,杂役们都来围观,围着一大圈不够看,又有趴窗的,骑墙的,上树的,人人欢呼鼓掌,吹哨叫好,个个脸上显得精彩绝伦,哈哈笑着,看着风二娘男人的脸像是案板上的一团面筋,被四五个汉子搓揉拉扯成各种奇怪的模样,眼斜嘴歪,龇牙咧嘴,乌一块,青一块,红一块,肿一块,那脸已经不是个脸了,人也不像个人了,究竟成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呢?那还真比喻不出来。可是风二娘男人,认死了就是不松口,那些汉子打得凶也没办法,惹急了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就往风二娘男人脑袋上砸,一边砸倒是一边问,你松不松口,松不松口?!砰砰砰地敲得头盖骨响,脸上血肉模糊一片,旁边也是血淌得一地,再砸几下,又砰砰砰地响,钝刀砍大骨似的。这回地上那个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奇怪生物终于是松了口,那砸砖的汉子总算脱了身,把砖头往地上一扔,起身,哎呦哎呦地弯腰捂住手,捂一会擦了把汗,人又神气了,朝众人翘着血淋淋的大拇指不无炫耀地说,断不了,好着呢,您瞧瞧,这牙印深吧?咬得,不然你试试,哎呦妈呦,疼呀,好家伙!死倔,哈哈,一砖头就给他开了瓢。他这么说着低头再一看,风二娘的男人已经趴那儿一动不动了,众人看了纷纷议论,该不是死了吧,这么不经打?喂,起来,继续咬嘞,有人拿棍子捅了捅他的身子说,还没看够呢。
几个汉子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一试,面面相觑,赶紧来姆妈耳边嘀咕了两声,姆妈脸色微变,招呼着众人说,都散了啊,别看了,别看了,她一面散了众人,一面对鸳鸯楼的杂役们说,赶紧打扫一下,看看门口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又一面跟众人解释说,天知道哪里来的流浪汉上门闹事。这会子又晕过去了,怕是饿的。待会儿啊,我报个官把他送走就是了。又跟旁人搭着腔说,可不是吗,哎呀,如今这世道那真是不太平了,吃瓜子吃出臭虫,什么仁(人)儿都有。说着话,这边安排着先把人给抬走,门口再打扫得干干净净,那边又封了笔钱送到官府,只说是门口饿死了个流浪汉,辛苦差人处理一下。一切打点完毕就抽着她的旱烟回到屋里去了。
另说那风二娘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到外面吵吵闹闹也不知道男人怎么样了,她急得撞门磕脑袋的手把门都拔烂了也出不去,后来又听说死人了,人差点没哭得晕过去。待到姆妈回来了她一下子跪在姆妈面前捣蒜般又哭又磕头地求姆妈要见见自己男人。
姆妈这时候正在气头上,上前就是一巴掌打过去,说,贱货!都是你惹的好事,你见他做甚?人早死啦!
说完扔下愣着的二娘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因气愤不过,回头指着风二娘说,你可不要怪姆妈狠心,是你自己作孽,你自己害死自己男人的。姆妈说完这话,风二娘人就瘫了,像坨泥一样往地上滑,红娘过去抱她时,衣服勒到胸口,裤子褪到屁股上去了,漏得白花花的一截肉,拉都拉她不动,形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脸上鼻涕眼泪,又哭又嚎又呛又咳,声音要多大有多大。姆妈已经懒得多看一眼了,出屋叫人把她绑起来,嘴巴要先给塞住,说这样杀猪似的叫还怎么做生意。
风二娘堵住嘴巴像狗叫似的,呜呜地干嚎三天才停下来,她不嚎了就一心想寻死,开始绝食。
姆妈听说她要绝食,就心疼了,毕竟是自己花钱买来的,本都没赚回来,人怎么能死了呢。
姆妈亲自上门来劝她,替她松了绑,扯下女人嘴里塞得鼓邦邦的抹布。这时候的风二娘经过几天的折磨,已经僵得合不拢口,双眼空洞,湿漉漉地跟两泉眼似的,眼泪兀自往外流,可尽管她嘴巴张得大大地,跟个耗子洞似的,光哭,也不出声,满嘴的血水流涎,分不清的鼻涕眼泪,连成线拉出丝地往下滴。浆糊的胸口上衣领袖口一大片。
姆妈也不嫌脏,拿来一盆热水,毛巾,亲自拧了水,给她擦拭干净。又给她换了衣服梳了头,搂着二娘那竟是比自己嫡生的闺女还亲,她满眼怜爱地抚慰和劝解着面前二娘,替她捋了捋额上的乱发,烛光下一张老脸满是皱褶,眼睛眯成了缝,透着一道亮光,这副慈爱悲悯的模样,竟是观音菩萨庙里走出来一样真,她劝得苦口婆心,唤得情真意切,说到情真处,捶胸顿足,老泪横流,只恨这世间苦难不能所以。她叫唤着,可怜我的儿啊,你到底是要怎样折磨自己哦,真是叫姆妈心肝都疼呦。
姆妈说,人死啊,不能复生,你呀跟他这辈子也做了一场夫妻,缘尽了,那就算了,只不成你还想去地底下跟他过去?你到底也不想想,便是去了地底下你们就能做成个夫妻?我们都是什么人,妓女!身子不干净,那便是千人唾万人耻,罪业深重的人,你死了连他家祖坟地都入不了,哪里还能在地底下团圆哦?更何况他还是因你而死的,你说他家列祖列宗,十代八代的,哪个能放过你。
姆妈又说,你当这一死了之,真的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做妓女的命,那是阎王爷都不收,死了吧,就把你转世变成猪变成狗变成牛,住猪圈牛棚,做苦力,吃你肉,喝你血。你说怕不怕?
姆妈这番劝说还真是起了效果,风二娘果然不寻死,人却疯了。鸳鸯楼的人说,这回风二娘呀,真成了疯二娘啰。
姆妈鼻子都气歪了,托人去找人贩子商量要把她卖掉。
人贩子来了两三个,绕着疯二娘转了几圈摇摇头就走了,没人买,姆妈就更生气了,叫人把她关起来,也不给水喝,也不给饭吃饭,只说她不是要寻死吗?让她死好了。从此倒是关在屋子里不闻不问,不管了。幸亏红娘看她可怜,偷偷给她送点饭,人这才不至于饿死。
却说一天,一个和尚化缘从鸳鸯楼路过,忽然楼上一个东西扔了下来,砸在他的钵里,咚的一声响,和尚一看,却是半个啃过的馒头,已经发了霉,又干又硬。和尚抬头一看,一个女人蓬头垢面,趴在二楼窗户上痴痴对着他傻笑。
和尚便朝她作揖,阿弥陀佛!
女人说,和尚看你多可怜呀,二娘给你馒头,你,吃,吃,吃,快吃。说着女人还舔着嘴巴,朝和尚笑。那样子,其实她自己也已经饿极了。
和尚说,施主真是心善。转身便进了鸳鸯楼。
那时候姆妈正坐在大堂里,忽然看着进来个和尚就问,大师哪个庙里的?
和尚说大梦觉寺。
姆妈说,大梦觉寺?我倒没听过。
和尚说,原是庙小,前些年又遭了场大火,把它烧了个干净,和尚就成了野和尚了。
姆妈就说,那大师来作甚。
和尚说,我与上面那位施主有缘,可否和她见上一面。
姆妈说,她个疯子,大师见她做什么。
和尚说,她人虽疯,心智却明,和尚可以试着治一治。
姆妈听说和尚能治疯病,也就不加阻拦。只把他领到疯二娘面前。
姆妈原本还要看看和尚是如何个治病法。可不巧这时候又来了客人,姆妈分身乏术,只好先招呼客人去。等到她的事忙完了再来时,和尚已经不在了,并且红娘还告诉她一个天大的喜讯,风二娘好了,不疯了。
疯二娘不疯了?姆妈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治好了?她问。
红娘说,那还能有假,不信姆妈你自己瞧去,风二娘呀,现正在屋里梳洗呢,一脸的喜气,绝没有半分之前的疯样。
姆妈就问,那和尚是咋治的,你看着没?
红娘说也没十分看清楚,据她知道的,这和尚吧,好像也没干什么,就跟风二娘说了句话。风二娘那浑浊的眼睛就立马清明了,后面又哭又笑,还给和尚下跪磕头嘞。至于和尚到底说了句什么话,她红娘也不清楚。不过同是苦命妓女出身的红娘,是佛教一个虔诚的信徒,这时候她就发挥了作为信徒丰富的想象力。她断定那一定是某种厉害的法咒,金刚咒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咒语这么一念呀,立马嗖地一下,就把风二娘身体里的鬼怪给提溜出来了,然后宝葫芦一开,一收,盖上盖子这么一摇,诶,里面水声荡漾,咕隆作响,那鬼怪已经化作一团血水了,打开宝葫芦往地上一洒,噗呲一声,泼洒处滋起一阵白烟,任它什么妖魔鬼怪都要灰灰湮灭。神奇的嘞。
红娘绘声绘色地描述。
听得姆妈也半信半疑了,她做了一辈子亏心买卖,虽然面上吧,天不怕地不怕,骨子里却是对鬼神十分敬畏,这会儿红娘这一说她就觉得和尚真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对这样的人她如何敢怠慢,所以立马差人去请那和尚回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香油钱。
不过可惜的是,白给的钱没人要,和尚没请回来。
姆妈十分恼怒,骂了句废物。
伙计们对此感到十分委屈,他们说,姑奶奶哦,真不是我们不虔心,这和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出门刚过巷子,听后头有人喊,他撒丫子就跑,一溜烟就不见踪影了,后面我们四处打听了,就是没个踪迹。
跑什么跑,姆妈说,他就是个唐僧也不能怕成这么个样儿呀,我又不是妖精,还能吃他肉不成?这也忒不像个高人样了。红娘你怕是言过其实把他夸上天了吧?
红娘继续维护说,姆妈你别不信,这和尚无缘无故地来,本就蹊跷,末了转个弯的工夫,又凭空消失在街尾巷角,她咂咂嘴继续说,你瞧瞧,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不是,这不是神仙下凡,他还能是个啥?赶紧到香案上燃了一炷香吧,也不知道是哪位大慈大悲的菩萨,多谢显灵保佑呀。
姆妈听了这话也就不再怀疑了,诚心诚意地上了香磕头跪拜。方才喜滋滋地回到屋里,毕竟风二娘不疯了,她可算挽回了好大一笔损失啰。
可是姆妈这人精明了一辈子,到末了终是要糊涂一回。她以为是菩萨显灵福佑风二娘就是福佑她,可她没想过把风二娘害成这样的人到底是谁,按照后来三湖镇人的说法,上天既然要显灵同情这个苦难的,必然也会出手惩罚那个作孽的。在姆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她的现世报就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当天晚上鸳鸯楼就莫名地起了一场大火,整个三湖镇的人都瞧着鸳鸯楼的木楼像燃烧的大篝火堆一样,红光熠熠,黑烟冲天,那究竟是一场怎样的大火呢,好好的一栋金银阁楼,像纸糊的灵屋一样,烧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门框木架烧得噼里啪啦地炸响,瓦檐玻璃稀里哗啦地掉落。里面的人在窗户口挥着手绢哭喊,外面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救火和围观的众人一边嘶吼一边惊叹,还有某些趁火打劫的人也毫不掩饰地欢呼雀跃。鸳鸯楼这晚的热闹远胜之前风二娘男人来妓院里抢媳妇儿的场面,连镇里的镇长大人都出动了,他指挥着手下那些端枪的大头兵们拼命地往家里搬东西,一夜的工夫一栋四层的木阁小楼在喧哗吵闹中被烧个精光。忙活了半宿,鸳鸯楼里面的妓女杂役连同被菩萨保佑的风二娘和嚷着要给菩萨上香的红娘在内无一获救。唯一的幸存者居然是姆妈。这老妖精深知自己平日里结怨太多,早就做了准备在房间里留了条密道,大火的时候她仓皇出逃,她在围观的人群中发狂地看着自己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生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她像曾经的疯二娘一样的披头散发,一样衣衫褴褛,一样地嚎啕大哭,她躺在鸳鸯楼燃烧后的余烬里,恶毒地咒骂着风二娘,她说一定是那个疯婆子放的火,那个不识好歹的疯婆子想要和我同归于尽,啊呸!没门,她吐着浓痰,指着老天说,老娘还活得好好的,你这疯婆子自个儿去受那烈火烧烤的煎熬吧。
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人愿意听这个脏兮兮的老太婆说什么了,因为她大量的财产,银票田契地契都被大火烧光了,她数不尽的银元首饰也被救火的人趁机哄抢了,甚至连她随身所带金银首饰都被人以救火报酬的名义摘了去。
姆妈后来的结局并不详实,有人说是当了乞丐,结果饿死冻死在路边被野狗啃被野猫叼被耗子吃。只是究竟这姆妈下场如何呢?
(二)
北京城一茶楼里。
说书人故事讲到此处,却故意顿了一顿,他拿眼睛这么一扫在场诸位听客,只见个个目瞪口呆,瞪得溜圆的眼睛看着他。他一拍惊膛木,朗声说道,欲知这姆妈最后的结局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话本到此结束。下面呜央声一遍,个个坐得密密麻麻的听书人皆是意犹未尽。
这听客里其中不乏有些人来来回回听了十几遍,不得这姆妈最终结局,总觉遗憾,因此天天来,日日来,非要究其结果不可,有些人呢,却是新近慕名而来的,都听说这北京城新开了一间茶楼,里面有一段话本讲的是一苦命女子为夫报仇的故事,话本回目叫《疯二娘火烧鸳鸯楼,毒妇人横尸喂野狗》
这故事十分真挚感人,在北京城一经传来,四面八方的听客蜂拥而来,一时间这一间本没什么名气的茶楼人气大涨生意火爆,原本寂寂无名的说书人,因得了这好脚本,一夜成名,成了这京城第一说书人。
此刻这说书人收拾好戒尺惊醒木,朝下面听客一拱手,便出了茶楼大厅,来到一处偏房。里面茶楼的老板娘早递上一封银元到他手上,笑着说,先生今儿个连说三场,真是辛苦了,明儿还得赶早,趁着这热火劲,多开几场,茶楼里的生意呀,就全仰仗先生您啦。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说书人连忙摆手,说多开几场那是应该的。听客喜欢听那也是因为老板娘您的故事脚本好。您呀,才是这里头真正的功臣嘞。
老板娘笑了笑。
说书人接着说,只是这话本没个结局我总归不好跟那些听客交代。
老板娘一笑说,嗨,要什么结局,就这么吊着他们呗,不然他们怎么会舍得离开我这小茶楼呢。
说书人说,那是,那是。不过里面那个和尚也该有个交代吧。
老板娘说,和尚,哪有什么和尚?
说书人说,就是那个点醒风二娘疯病的和尚。跑了就没有个消息了,按我们说书人的规矩,不给个结局,终是不完整的。
老板娘笑着说,先生哦先生哦,这世上哪有什么救苦救难的和尚呦,和尚是现编进去的,不过这脚本呀,没和尚后面故事接不上,有了他又实在值不了什么大作用。所以我这里还有一个没有和尚的版本,可要你比较比较,到底是这有和尚的版本好呢,还是没和尚的版本好。
说书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说,那没和尚的版本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老板娘说,这没和尚的故事呀,那还得从疯二娘疯了说起。
说呀,那疯二娘疯了之后,人贩子来了几波,人没有被买走,反倒是把这消息走漏到外面去了。那时候三湖镇是国民时期,思想已经开化。这风二娘的事迹在民间一传开,可不得了,一时群群激愤,街头巷尾的都是人,来到姆妈门前示威游行,这下姆妈没辙了,赶紧暗里找了这三湖镇的镇长。
要说这个镇长呀,其实原本就是清末地方上驻三湖镇衙门里的县太爷。孙中山闹革命那会儿,武昌起义,他一看清政府不行了,就摇身一变,脱了官服剪了辫子就成革命党了,衙门变成县政府,县太爷变成镇长,继续在三湖镇作威作福。
这时候街上闹游行示威,姆妈暗地请人来求救。
镇长可不傻,这激怒民愤的事他哪能干呀,再说他早垂涎姆妈财产已久。师爷看出镇长大人的心思,给他出了主意,师爷(这会儿已经不叫师爷了,改叫秘书)秘书说,镇长大人何不顺了民意,把她绳之以法,没收了财产。然后……说罢做了个手势。和镇长大人一起捻着胡子,对望一眼,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神通广大的姆妈早得到了消息。县长大人还没行动,她就先放风声说,说有一神僧上门把那风二娘的病治好了,风二娘现在已经不疯了,姆妈正在亲自服侍给他调理身子呢,即日就可以回家团聚咯。
这消息让镇民们的愤怒得到稍许的安抚,他们也不再堵在姆妈门口了,游行队伍来到了三湖镇政府,他们要求镇长严惩凶手,镇长大人这时候也亲切地接待了诸位正义的良好镇民们,并发表了演讲,当众表示,请诸位亲爱的市民朋友们放心,本府,啊不对,本镇长,一定依法处理,绝不姑息。说这话时,下面一阵欢声叫好,掌声雷动。
镇长的演说还没结束,就有人匆匆跑来说,不好了,鸳鸯楼失火啦,大伙一听也就顾不得镇长大人的演说,一窝蜂地涌去鸳鸯楼。留下镇长大人在讲台上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一拍大腿,不好,我的财宝嘞,赶紧领着手下的大头兵冲去火场。
鸳鸯楼的大火烧了一夜,除了姆妈外,无人幸免,她哭得呼天抢地,这时候已经没人理她,等火灭了,众人散尽,她擦干眼泪,趁着夜色,载着早已转移出来的钱财悄悄地离开了三湖镇。
三年后她来到了京城,开了家茶楼。精明的姆妈找了个不太出名的说书人,给了他一个故事脚本。
故事讲到这里,老板娘笑着问说书先生,你说说这有和尚的故事好呢,还是没和尚的故事好。说这话时她眼睛眯成一道缝,透着一道亮光,烛光下满脸皱褶的老脸显得沧桑而又慈祥。
说书人听得脊背生寒。他连声道,还是有和尚的好,有和尚的好。
老板娘听了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些听客呀,个个都喜欢听些个什么因果报应,好人越遭殃他们越兴奋,坏人越惨他们便越高兴,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报应哦,他们爱听你就说给他们听好了。
说书人连连擦汗,只道,是……是……是,于是告辞出了屋子。
说书人走后,老板娘习惯地叼着自己那根长烟杆,夜风吹来,把屋子里的烛光吹灭了,黑暗里,烟斗里的火光一明一灭,把她那张满是皱折的老脸照得时隐时现,这样地夜里她又想起三年前自己亲手点燃的那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