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落西山时,霞光乍起,天浅蓝,云绯红。目光游移碧落,天幕里不知何时闪现了疏淡的月。等发现时,它斜斜地挂着,已经有些高了。琢磨它的位置,不能算“月上柳梢头”,它比那些树梢高出了一大截。也不能算是半空,因为半空须仰视。而现在,只须抬眼便可望见。
它已不是月如钩。倘若是月如钩,细细尖尖的似银芽,极易穿透人的忧伤。幸好这几天的雨,月始终未曾谋面。等到今晨起雾,天至正午缓缓趋晴,及暮色渐笼时,它才肯露面。居然长胖了好多,像是一弯银镰悬着。我喜欢用镰来形容它。不愿意用船字。虽然船的动感更强。但船体大多玄黑,印象很深的有鱼鹰船,乌篷船。两者的颜色差距接近颠覆,让人难以接受。
我之所以用银镰来比喻,还因为现在正值金秋,是收获的季节。记忆中每到这时,父亲取出插在壁缝的镰刀,沾一盆清水,飞快地在青灰色的磨石上来回运走。那悦耳的“霍霍”声,仿佛镰刀即将收割发出欢快的叫喊。在父亲极具韵味的动作中,镰刀露出了本色,如银似雪,在秋阳的抚慰下,发出清洌透亮的光。这与现在悬于晚空的月,有着何等的神似。
有人说闲人才有赏月的兴致,我不苟同。闲人不一定闲心,忙人不一定忙心。我在乡村里谋生,送日迎月,是常有的事。像今天这般的黑,已是人稀风起,我还在乡村的路上奔走。一路上陪伴我的只有这风,这月,以及风月中的草树,村庄。它们都很宁静,仿佛映衬着我内心巨大的沉默。沉默有时需要一些物质来填充或者是安慰,特别是夜晚。于是秋夜的风与月完美地给予我这样的感受。秋风如水,让人心生沉静;秋月似镰,让人眼开澄明。它们让内心无比坦荡,光明,在即将合二为一的天地之间,让思想化为巨翅高飞远翔。
霞光渐渐收敛,夜色从天边掩来?这应该是个谎言。我分明看见夜色四合,向我的身边逼近,几乎同一时间。这仿佛我的目光,可以瞬间抵达即将隐藏的每个角落。夜色固执地悄悄将一切揽入怀中。此刻天还是天,地还是地,它们的界线因远山愈发明晰,让人眩惑于这种光的强烈反差。山成了剪影,树成了剪影,在渐暗的天边划着一条连绵起伏的线廓。村庄隐没了。村庄不是沉睡了过去,它们等待灯火再次将它们点亮,那点点的微光便是人间最初的温暖与渴望。
此时的月,因为黑的加深,渐亮起来。它在周身映出微晕的光,像人微弱的呼喊。一片云朵不怀好意飘过来,想将月禁锢里面。这时月迸出了清淡的银辉,想要融化占有它的云朵。云朵终于随风飘走,它留不住月,月也留不住它。
风开始传递它的心思。秋夜的风随着我的前行似水流淌。凉凉的,扑到身上,如同洗濯一般,让人清爽,恬静。它不同如春风,熏得很;也不同于夏风,炙得很;更不同如冬风,割得很。秋风让人沉浸,但不沉迷,不畏缩。夜的秋风更如此,它让人有足够细致的听力去谛听夜虫的私语,让人有超强敏锐的嗅觉去细闻桂花的沉香。听着这般高低起伏的呢喃,闻着这般或浓或淡的芬芳,我渐渐融化在黑色里,甚至一度忘却了自己的存在。这一刻,我觉得时光与我一起,舒缓得像草原之马悠闲轻甩的尾,又像海洋之鱼自在微颤的鳍。
天上的星星开始越来越多了,它们争先恐它钻出,想与这一轮皎月比试比试光亮。它们委实太黯淡了,只好躲在云层边羞涩地眨巴着。月亮的清辉渐渐弥漫了整个夜空,像涂了一层薄薄的水银。乡村里就是这样的好,一切高不过树,视野无比的空阔,无比的辽远。它能够给你一个完整的夜空,任你的目光在无边无际中寻找一些感性的东西。我忽然地在西北角的天陲边看见一片光亮通明起来,它逐层上升,覆盖了月的清光。其实不用仔细地看,无数璀璨的灯火装饰着高高低低楼廓,在秋夜里流光溢彩。哦,那是高埠的小城,离我这样的远,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仍然这般风姿绰约地诱惑着我的眼睛。
我天真地想熄灭前行的车灯,让这银月为我引路。但是它的光终究还是淡了些,灯塔的影子是模糊的,树林的影子也是模糊的。前方的道路影影绰绰,还不敢大胆借这银月行路。其实真的不必那样真切地远望。黑夜之中已亮起了如许桔红的灯光,温暖又幸福的感觉像这无边的黑将我紧紧包围。离家的路越来越近,一路有风作伴,有月作陪,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