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2

古镇遗像

古镇很古,生卒未详。

古镇名石港,南宋文天祥当年避难于此停留数日,题有《卖鱼湾》。南渡后,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于是自行筹资建了渡海亭。凭借故园何时讯,扁舟到处家,一度为此地赚足了人文味道。而再溯着历史的洪流,县志有记载,原文较艰涩,大致是石港原为海堤,也就是说黄海当年海岸线在未东移之前是在此地的。而岁月更迭,当年的浪花激荡,浊浪排空的大海如今被沙砾填埋,只留下或宽或窄的河港纵横。

尚处未垦荒地时,成了绝佳的流放地。后人并未因祖上的历史不齿,反倒是乐于谈论被磨灭的不可见的,夹着自己捏造的历史。某位先哲被下放至某地时愤懑道:越之水重浊而混,民愚且垢。我们的祖先相对简单一些,由于是第一批,不必教化愚民,土地又堪称肥沃。他们就安心的用负罪之躯,撒播着启蒙与天子文明,繁衍后代。以戴罪之身恩育一方,树起一地 的文化牌坊,好像总是民族文化的重重的一笔,我们祖先不避免的陈列其中。

相传,石港当年有二十四桥的,后由政府改造,只剩一座文山桥。文山桥拱座于一条不算敞阔的湖面。这条湖的水是清的,两岸苇荡青葱。水从远方来,又穿过无数条暗河隐遁,终年无大波澜,和时间一样,成了岁月的暗喻。

又曰石港成陆以后,远观地形,如凤凰落地之姿,故又称凤凰镇。像不像凤凰,后人没有御风而起,以全知视角打量过。不过座落在巷中的古建筑群倒是雄辩。其中一座高阁,匾书凤凰阁三个大字,字不知出自谁手,却的确苍劲有力。仿佛是种凿凿铁证。进凤凰阁必须穿过一段回廊,回廊不长,但回的别具匠心,明明看见阁楼就在眼前,非得绕个七拐八拐方到,正如李渔高低错落,曲折有致云云。幼时曾于廊中玩耍,廊外花草寂寞了不知多少年。今夕何夕于他们而言也已惘然了。我摆弄花草,左右环顾,总觉得会从哪端走出个古人来,或是个金莲美人,或是个翩翩书生。想到这里心里兴奋又惶恐,不知是该溜走还是久留。回廊朱色,经风雨剥蚀,略有斑驳。约莫五步有一灯笼悬于廊顶梁上。灯笼也老透了,里面的烛早已流光,只有穿廊的风使他摇摇晃晃,抖落一身风尘。

凤凰阁前有座御葬坟,坟侧碑文。其志文和它的来头一样模糊的厉害。当时坟出土时未见尸骨,只有少许的明朝器物。本地流传的最久远的是,当时皇帝携妃子渡海,妃子猝死,遂葬于此。可怜的妃子姓甚名谁不得而知,后世称吴妃。老渔民说早些年时每至夜半时会听见陪葬的金童玉女泣道:油干灯草尽,果子如半斤。这听起来不知是恐怖还是给皇室掉价,不过可喜在于,淳朴的民间想象力总是比前来考察的学者们形而上学思考之后的评定浪漫瑰丽的多。

行至凤凰阁,惊得午后栖息在阁顶上的几只无名的大鸟一下子散去,惊慌的扑翅声,使夏日沉寂溽热的空气顿时就裂开了缝。阁门紧锁,门上落满灰尘。阁有三层,红梁黑瓦翘飞檐,是具有几分古朴的。阁楼历经沧桑,仍能泻出一股徐徐清风,一如其缓慢的老朽进程,寂静的节奏并未同时间流变,硬生生的萦绕了百年。攀窗而望,什么也看不见,失望与神秘在心里没有经纬的扭打成了一团。老人和我讲,这里的亭台阁楼以及回廊都是用此地木料建筑的,木长成材的不容易,这些楼宇形成的就有多艰难。看看这里的每一处栏杆,每一个雕窗,或是一座木梯都是在这里的水土里长出来的。经匠人精雕细琢,粗粝盲目的宿命被以各种形式敲定,由此获得更长久不息的生命。它使的中国渊远的精巧匠心和古典的审美在此遗落了一隅,哺育了小镇的代代。

既称古镇,自然有巷。巷格局错综,让人以为并无格局。巷很深,又窄。冗长的陈旧的胡同每每会让人有窒息感。当然,你若是个诗人,或是想逃避尘嚣,在小巷里走走,大概就能心如止水。巷里的门大多不开,外面看着萧索,里面却是人家庭院,花草树木都有,自是别有天地。轻叩一户人家,必定是个老人,白发苍苍,与古穆的巷一样迟暮。他为你开门,倒茶,倘若你想打听点小巷古事,他定津津乐道不停,把每一根苍白色头发里藏着的故事都如数家珍的道给你。

古镇上空不时掠过一阵阴影,那是鸽群。它们高高在上地绕着巷子飞。每次碰着鸽群飞过,陆老头就一扫老叟暮气,抬着花白的头看鸽子,数鸽子,偶尔蹙眉道,今天怎么就少了一只呢?

陆老头七十八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不知何故膝下无子。独自一人在巷子南头开了家,陆仁夫理发店。几个字不工整的躺在木板上,木板暗的发黑,年头是久了。至于他夫人,至今我也没见过,也不便多嘴像个长舌妇去打听一二。他的理发店早年生意还算兴隆,整个东西南北巷都照顾他的生意。那时小巷里人也多,人丁尚兴旺。而时至今日,只有寥寥几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来理发,拉拉家常,忆忆旧日。店里头的桌椅,器具都是老旧的,人也是老旧的。仿佛小巷里的一切都成了老的别名,被冠以一段发黄卷边的历史茕茕独立。

陆老头二胡拉的极好,哀婉跌宕的曲子总是潺潺而出。有一段日子我记忆深刻。他坐在巷口的石块上。身旁摆着终年不离身的烟斗,烟斗褐黄色,在太阳下晒出了上古的色泽。这时候天色将晚,下班的中年男女骑着自行车,铃声打得咣咣响。看见陆老头,都叫一声,三爷,拉琴呐。他不说话,咧嘴讷讷地笑,皱纹瞬间缩成了树皮状,眼睛眯的无处可寻,唯有几颗黄牙拖着凹凸的牙根肉暴露出来。他养了一只大黄狗,有半人高。陆老头拉琴时,它就端坐在他跟前。两只耳朵一翁一翁地站在脑袋上。它胆子小,若有自行车离它近了,它就猛然一惊,夹着尾巴朝墙边躲去。等车走远,才左右环顾,在陆老头面前转悠一会儿,再悻悻坐定。虽然已时隔多年,当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似陈年老画,看了半生,还想看一辈子,看到死,依旧觉得余韵悠长。

然而继江片石题诗,谁送疏松零星外后,此地文艺之火渐趋凋零。元朝蒙古铁骑南侵时,宋难逃灭国的命运。文公的吾事已毕,遂一刀下去,血溅三丈。不承想,千年之后,古镇的今天命若它的一个铮铮过客,被无法阻挡的命运深碾过去。会有人欣喜得益于这合法的野蛮,在这野蛮中,我的古镇可怜的如同无视西周礼制而被孤立的蛮夷戎狄。就在这地方,陆老头拨弄二胡的地方。九层高楼林立起来,逼人的现代气息强挤进来,趾高气扬的。小区边建了银行,有了卖场。石板路被荡平了,变成了宽敞的马路。太平的街市便有了灯红酒绿,有了见不得人的欲望。

陆老头当时站在巷口,怒目圆睁。大黄狗也一改往日胆怯,呲牙咧嘴,压低了头,嗓子里发出沉沉的咕咕声。拆迁队开到巷子口进不去了。领头的拍拍陆老头的肩递烟给他,一脸不想惹事的谄媚。陆老头一点也不领情,冲机器和人喊道:我不是倚老卖老,我自打生下来就住在这里,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来拆它?老头子我要是今天不死在这里,你们想都别想动!领头的脸色不悦,见也没什么可妥协了,手一招,来了两个汉子,一架,老头就动弹不得了。可他倔,别看陆老头长的矮瘦,挣扎蹦跳起来浑身是劲。他脸涨的紫红,青筋暴露如蚯蚓攀爬道:你们这群没人性的东西,这是作孽啊!于是拆迁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巷子。陆老头这次真是幸运,这次拆的范围不大,仅是西巷被推倒。这天陆老头蹲在巷子里边哭边拉琴,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顿时释然,可蓦然又哭了。

老人告诉我,他们曾聚在一起去市政求情,想凭借满头的白发去做些挽留。而千万口舌难敌一纸公文。为民服务的匾高悬,勿辩真假 。总之其铿锵字迹把这群老妪老叟们映衬的极其渺小。拆迁队又进了几回镇,尾随的是施工队。除了东巷,南北两巷在尘土飞扬中轰隆倒塌。也没再看见陆老头扯着嗓子拦在那里像个斗鸡,哀莫了,心死了。他依旧二胡不离手,调子是愈发凄凉了。大黄狗也不见了,据说不久前被推土机碾成一张黄皮了。真不明白,躲了一辈子自行车的大黄狗怎么不躲一下这个大家伙,怎么就躲不过这个大家伙。

突然想起偶有一次在图书馆随手翻阅,取下了一本书。是费正清先生的《传统与变革》。书中先生中为了论证民族的历史根基的重要性时,引用了古罗马与中国。罗马强盛时,中国面临湮灭之境。而仅仅数百年之后,罗马一夜云消,中国却临死而生。重组的脉络,骨架,血髓从哪里来?

我们怎么就忘记了呢?当孔孟在华夏大地叫嚣着有教无类,叫嚣着着为政以德,周游列国时,西方的土地尚蛮荒无人呢;当老庄的几近癫狂的逍遥于商丘大地时,骄傲的欧罗巴可没这么丰富过。我们不能忘记啊,就在这些地方,朴素的祈求和憧憬曾无数萌芽,在这些地方我们和土地和生活靠的最近。屋檐昨晚的雨还挂在上面,深巷里老屋的门把手还温热着呢。

陆老头前年死了。死在陆仁夫理发店里。手里捧着二胡,旁人怎么都拨拉不开。他一连几天都没开门,人们先前倒也不觉得奇怪,寻思着老头是不是又提着琴去哪里拉了。时间久了,愈发觉得不正常了,家里没人,人们踹开了店,门板轰然倒塌的瞬间看见他坐定在椅子上。老人们说他死相好看,说他死相好看是因为就像活的一样,眼睛睁着,笔挺地捧着琴,好像还欲拉扯一回弦似的。有人说这是没瞑目,眼睛睁的那么大。众说纷纭。且不究对错缘由了,生死幻灭已定,身后这点事就让它留传在镇子里吧,关好它,饱腹这里的耄耋罢。

我记得陆老头出殡那一天,天色不好,阴沉沉的天似乎要掉下来。抬棺的人从东巷里出来。四人一排,两排。身后跟着几个留恋的老人,不说话也不流泪,眼睛污浊,只是颤巍巍地跟着棺材走。东西 南巷除却繁华,便是大片废墟。他们只能沿着潮湿的巷子往北走,极缓的移动。不知谁喊了一句:三爷走好啊!一声在巷子里回环了半天也没散去。巷子静默,天似乎要下雨了,北面的天垂的和地一样低,他们走进那片茫茫,似乎正进入不复,走进永恒的消亡。站在巷子口目送,深深的感到了一个古镇年代,就那么走远了。

我擦了擦眼泪,深知,只有坟墓如一而又千古,tomb和fenmu并不及两万公里。可惜送葬的队伍调错了头且跑得太快。以至我们的子孙以为未曾发生,恰如楼兰缥缈。空留旧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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