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是半个戏迷,经常在自己社交账号上发布一些自己的唱段。偶尔点开,唱得曲折婉转、有模有样,相当不错。
说起我们当地的采茶戏,小时候没听懂,净凑热闹了;大了反倒喜欢听一听,虽然很多唱词依然听不懂,但是那份听戏的热闹,还有那熟悉的“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总能把人拉回到那无忧无虑、快乐无比的童年。
1
通常,每年大年初一过后,大舅就会带着临近几家的男人们,拎着斧头、锯子、铁锤、铁钉等家伙什,来到村子里的老学堂搭戏台。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伙伴最先发现的,“要唱戏啦”!这消息马上就成了村里娃娃们最值得期待的大事件。免不了,我们就成群结队地跑去老学堂凑热闹。
学堂是一所老式砖瓦房,正大门上方的墙壁上,还刷着“站在校门口,看见天安门”几个大字。进了大门,就见大人们正在忙活——堂屋的四个角和正中央,五根碗口粗的约摸大人半腰高的木桩子,早已被牢牢地插进了地底下;男人们挥舞着手中的铁锤,正拿着一根根足有筷子长的大马钉,合着竖起的五根木桩,抬着同样碗口粗的横木,“铛铛铛”地将它们钉成一体。
四喜表哥比我们年长五六岁,这时候正从对面堂屋外屋檐下,抱着一叠木板过来,见我们一群毛孩子左窜右跳地在那闹,便学做大人样,冲我们喝了一声,“小芽崽闪开,别碍着我们做事”,放下木板,还伸手做出要揍我们的架势,我们便“哼”了他一声,渐渐地也就都散了,聚到别处闹腾去了——不过我们都知道,只要戏台搭好了,“咚咚锵”的大戏就要唱起来了。
2
回到家,向妈妈显摆,要唱戏了,我去搬凳子占个好位置!
妈妈总是白我一眼,你急啥,戏班都还没到。
我只好悻悻地出门,寻小伙伴们继续村前村后到处野。
大概到了傍晚,就听说戏班子进村了,说大概正在国叶舅公家几间房间里化妆呢——每年,戏班子都会在紧挨着老学堂的国叶舅公家住下的。
吃过晚饭,我们一群小孩子就不约而同地都到了国叶舅公家。正是过年,舅公也不赶我们,还总会给我们端上一盘炒米,笑嘻嘻地跟着我们一起乐。
戏班子来了吗?他们是不是在化妆?明天就会开始唱吧?……我们左一句右一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舅公也不跟我们多言语,只是叫我们一声,早点回家困觉,明天早点来看戏。
我们哪里舍得就这样回去呢,早有几个小伙伴溜进里间几个房门外偷看去了。不一会,一大伙人都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有人没?”有人压着声音悄声问。我们轻轻地推开房门,房间里并没人,结着蛛网的不怎么亮的白炽灯灯光下,倒是看到了好多唱戏的戏服,红的蓝的煞是好看;长长短短形状不一的道具,极为有趣。推开第二间,“有人”,人群中有人悄悄告诉大伙,然后大伙都凑过去,透过门缝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正在那摆放镜子、梳子、发髻……
从国叶舅公家出来,我们心里都很兴奋,戏班明天要开唱啦。
3
翌日一早,我早饭也没心思吃,胡乱扒拉几口,就端起家里的一条长板凳往外冲,边跑边喊,妈,我给你占位置去啦。
老学堂里已经来了好多小伙伴,大人们没这么早来。人人搬着家里的长凳短凳、高凳矮凳,争着抢着说位置。还有闹腾起来对骂的、打架的,大一点的欺负小一点的,小一点的哭诉着“我先来的,我先来的”,很是热闹。
再过一会,全村老老少少陆陆续续都来了。大人们互相问新年好,我们则早就端坐在自己家的板凳上,守着自己的位置,等着家里的大人来。
等大人们都坐定,我们就坐不住了,纷纷乘着开唱前的空隙,偷溜进国叶舅公家那几间房,透着门缝看戏班的人化妆:摸腮红、描眉毛、戴花冠……出来了出来了。随后我们一哄而散,各人找各人位置去了。
通常,大舅就坐在戏台上一侧靠墙的椅子上,手边一堆短鞭炮。开幕前点的长鞭炮。一阵噼里啪啦响完过后,大舅身侧戏班子的乐队,锣鼓、铙钹啥的就“咚咚锵,咚咚锵”地敲起来了。
戏台早就在头天晚上被戏班子的人挂上幕布一分为二,我们只能看到前台,幕后是看不见的。锣鼓响声中,还没看见有人出来,那曲折婉转的唱腔就先在老学堂里响起来了,唱过两句长调后,唱戏的人才踱着方步,一步一顿地从幕后走出来。这个时候,台下嗡嗡哄哄的鼎沸人声,终于淹没在这两句长腔调中,渐渐安静下来。
4
戏班子每次都能连唱三天。这是我们极为欢乐的三天。
大人们饶有兴致、津津有味地看戏,我们则坐不住,也听不懂,就喜欢冒险上台抢着捡没炸开的爆竹。
每台戏,坐在一侧的大舅大概都要点掉好多挂短鞭炮,应该是每隔十来分钟就点一挂。
我们几乎都围在戏台前,说是在看戏,其实大家都盯着我大舅手里的鞭炮,只要见他吹了吹手里的烟头,右手去摸那一大叠鞭炮时,大家伙都瞪着眼,做出准备上去抢的架势。
“噼噼啪啪”一阵响,我们就把视线转移到了戏台木板上,大家都在搜寻没炸开的鞭炮,只要一见,也不管戏台上的先生还是小姐在唱什么,乘着他们转身的间隙,猴一般灵活地就窜上台,抓了鞭炮顺势就跳下戏台——其实我们经常要挨唱戏的打的,用他们宽宽的能装下两个人的长袖,或者挂在嘴上长长的假髯须,还有他们细长细长的束腰带。
虽说我们盯好了没炸的鞭炮位置,可是等我们窜上去,有时候唱戏的就刚好转身,这下就必挨打了。他们也不看我们,嘴里照样唱着戏文,手上照样做着动作,但就是乘着做动作的时候,顺势抽我们的屁股丫子——村西头的胖张湖挨的揍最多,谁叫他跑不快呢?其实我也老挨揍,没有张湖挨的多罢了。
5
看戏这几天,老学堂里吃食不少,甭管谁家,自家做的炸薯片、麦芽糖裹的炒米糖、油炸“猫耳朵”、炒南瓜子……人人口袋里都塞满了吃食来看戏。
我们小毛孩们最开心了,一会去大舅妈这讨两块米糖,一会去二舅母那讨一捧南瓜子,一会去自家大人那要两片薯片,总之,嘴里总有吃食——对于平时根本见不着的这些吃食,过年的丰盛,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才能体现出它的珍贵来。唱戏这三天,我们随意吃,放心吃,用不着偷偷的去家里偷,也不用因为被大人抓了挨揍,多幸福。
6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我们也不计日子。哪天早晨起来,见妈妈不再去老学堂了,我就问,不看戏了?
妈妈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回我一句,看戏看戏,你看什么戏,不是看完了戏?赶紧起床吃饭,一会跟我下地,把马铃薯种了。
哦,原来连唱三天的大戏已经结束了。但我怎么只记得那些婉转的听不懂的唱腔,还有他们身上穿的各种好看的戏服,还有那些十分热闹的“咚咚锵”了呢?
抽个空,还是偷偷溜进了老学堂。戏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拆了,搭戏台的这些木桩木板啥的,又重新被码在对面堂屋外的屋檐下去了。是了,只能等明年了。
7
长大以后,我们已经很少回村了。偶尔过年回去,村里也不再请戏班唱戏了。
前两年乘着聊天空隙,我问大舅,现在村里过年怎么不唱戏了呢?大舅说,没人请。过了一会他又说,没人看了。
如今看戏,得去县里的剧院,或者碰巧哪里有草班子下乡演出,可以去凑热闹。
有天,表妹在家族群里传了几段唱戏的视频。视频里,一个戏班在更为现代化的舞台上唱,四周还能看到LED滚动广告屏,戏台也是铺着地毯的软台面。
再细看,演员却只有两个大妈级别的,没有年轻演员,甚至根本没有真正的男人扮男角了;再看那装扮,就只在脸上草草抹了粉,头上简单插了两根发髻,没有了那种满头珠子的很好看的花冠了;扮男角的那位大妈,脚上竟然直接穿着一双现代旅游鞋;再听他们的戏文,近半个小时里,只见了几个简单的摆手动作,以前那种随着紧密锣鼓声不停翻跟斗,或甩动头发,或转圈挥舞长袖的许多高难动作,楞是一个没看见。
我细细回想了一下,当年村里唱大戏,那演员的装扮都是很精致的啊,国叶舅公家那第一个房间里,可堆了满满当当许多戏服跟道具呢。男角头上基本戴着宋朝翅帽,扮官的还有官帽,嘴上挂着长长的髯须,身上穿着宽大的蟒袍,腰间挂着极为夸张的大束腰环,脚上穿的也是黑面木质戏鞋;女角更是好看,一身从头到脚,装扮得美若天仙——我们当年窜上台捡爆竹,可都是被演员们的随身装饰抽的屁股丫子啊。
表妹说,视频里的唱将,学了7个月就上台了。说那人曾邀她一起去学戏,表妹没时间就没去。我在心里琢磨,那也不能怪演员,7个月,能把一段戏文背熟就已经不容易了吧?只是可惜了,很难再认认真真地看一场能连演三天,既好看、又热闹的乡村大戏了。
作者简介:阿毛杂货铺,80后,一个在小城里开着一家杂货铺、自小就怀揣着文学梦的小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