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在的那个镇子,朴实而敦厚,虽不如县城那般车水马龙,平日里却也汽笛争鸣,喧闹不止。而当夜幕降临,白夜静悬,似水的月光无声地流淌到大街小巷,一切的喧闹便转入了各家的屋子里。偶尔有人会说起我的邻居——瘫子与傻子,的故事。
瘫子与傻子,同时也是丈夫和妻子。丈夫因中风而左半身瘫痪,平日里只能拄着拐杖行走,妻子不知什么原因而傻,平日里多半是站在我们的村的路口发呆。这一片的人叫瘫子“老和”。至于傻子,一般不会有人和她说话,需要被称呼也往往是当她跟在老和身后时。这时,人们也只会对老和说,“你媳妇……”。并不是大家对傻子有什么偏见,只是我们从未见过傻子说话。你主动和她说话,她也不会回应你,准确来说是,她几乎都吝惜目光来看你,她的眼睛,呆呆地睁着,目光不会聚焦,直愣愣地望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我对他们俩最深刻的印象只有两幕,第一幕是我在读小学的时候留在我的脑海里的。我记得那时,每次我沿着村口那条路进出,都会看见傻子站在路口。穿着一身褴褛并且脏得令人作呕的衣服,顶着一头杂草般丛生并且油硬的头发,脸上是一块一块发黑的污垢,口涎从嘴角一直淌到脚下。她总是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穿着这样的表情痴痴地站在路口,眼里是看不清的远方。第二幕是高中有次放假,我从那个路口回家,看见瘫子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慢吞吞地走在碎石遍地的路上,傻子跟在他的身后,也缓缓地走着。有人问,“出来走走?”瘫子笑笑,“出来走走。”这时的傻子已经被拾掇过了,衣服是干净整齐地穿着的,脸上也没有那些发黑的污垢,头发柔顺地披在脑后。那时我从他们身旁经过,感觉心底开出了一朵花,悄无声息却认真地散发着芬芳。
其实瘫子并不一直都是瘫子,但在瘫子还没有中风瘫痪时,傻子就已经是傻子了,并且似乎一直这样傻了许多年。瘫子与傻子有两个孩子,不瘫不傻甚至比同龄人更加机灵。但那时的老和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心思经营这个完整而残缺的家。他跟着他表兄做家电维修,同时养着一群羊。这么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勇于承担家庭责任并努力为家庭谋生计的男人。但现实却是,他家的羊总是四处游荡,不时会闯入别人家里或者洗劫别家的菜圃。他家的房子是一间宽敞却拥挤的瓦房,低矮陈旧,像一块腐烂的木头,蜷缩在前后两栋明亮高大的砖房留下的犄角中。他养着的羊,和他们住在一起,那间低矮的屋子既是羊圈又是卧室也是厨房和厕所。一块乌黑油亮的布把人和羊隔开。因此他们的屋子总是弥漫着一股不知混杂了多少臭味的恶臭。让不得不经过他家的人总是掩鼻皱眉,疾步徐行。你不能说是贫穷限制了老和改善家庭生活环境的能力,因为你经常能在酒馆、茶馆看见他,他也总是能给那两个小孩足够花的钱。但是他依然让一家与羊共处,依然让傻子脏兮兮地站在路口,自己却整整齐齐地混迹在馆子里。
有时我看见路口站着的傻子,看到那两个同样脏兮兮的小孩,再看到哼着歌走进那“羊圈之家”的老和。人生如戏的感慨总会袭上心头,只是我一直不确定老和与傻子的戏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我从不曾想到过这样一出戏还能有什么转折,直到有一天我真的看见了转折。
那是年初风和日丽的一天,做完功课后,我到自家天台放松,远远地看见后山脚下,老和领着傻子和两个小孩往山上搬砖。本来我没怎么当回事,但是过了几周,我惊奇地发现半山腰上修起了一个奇怪的屋子。惊奇之余,我决定去看看,就在山脚,我碰见了正在把砖块固定到扁担上的老和还有站在旁边的傻子。老和只穿了一件薄衫,汗水濡湿了几乎整件衣服,他的脸红彤彤的,一层白雾氤氲在他周围。他觉察到我正在看他,抬起头来,对我笑了笑,我也对他笑了笑。他看了看我,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一边忙手上的活儿一边说,“人嘛,总不能一辈子和羊住在一起,羊有羊的圈,人有人的窝……”然后他用力把担子扛到肩上,抬脚准备上山,但他顿了顿,扭过头对跟在他身后的傻子说:“你歇歇吧,不要再跟着我了,我马上就下来了”接着他便迈出了第一步,但是傻子却依然跟在他身后。我这才注意到傻子原来已经不是之前站在路口的那个傻子了,她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梳着简单舒服的发式,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甚至在她的脖子上还围着一块口水布。我这才明白,之前我对傻子印象最深刻的原来竟是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而今天我没有闻到这股味道,我只闻到了青草地鲜嫩与清新……我站再那里,看着挑砖的老和与愣愣地跟在他身后的傻子,仿佛听见了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声音,嫩芽鲜亮的绿色迎着太阳,盎然的生机喷涌而出。
后来,老和把家里的羊都赶到半山腰的羊圈里,每天早上再上山把羊驱进山里,还对那些曾经被他的羊群侵扰的人家道了歉。再后来,他雇人拆了自己那个阴暗幽潮的屋子,又在原来的地基上修起了一座砖房,宽敞明亮,主卧分开,井然有序。这一次,他们一家都是整整齐齐的了。傻子有时依然会去路口傻站着,但是不会再有人掩鼻疾行了。那破土而出的嫩芽正在茁壮成长,似乎已有了花苞在酝酿着。但是人生总是变幻莫测的,你以为的晴空万里也许在下一刻就会变成暴风骤雨。大概过了半年,老和就瘫痪了。瘫痪得突如其来却又理所当然。羊有羊的圈了,人有人的窝了,老和似乎也确实该休息了。但是傻子该怎么办呢?他的两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听到他瘫痪的消息后,我不禁这样想到。我仿佛看见那即将绽放的花苞在黑夜的狂风暴雨中挣扎,风雨呼啸,像是要把它连根拔起……
故事写到这里,已经不会再有什么转机了,这以后不到一年,老和就再次中风死在了自己修的房子里,他被埋到了自己半山腰的羊圈前面,坟头朝着自己山下的家,羊早在他瘫痪后就卖给别人了,两个孩子依然住在家里,由他们的伯父抚养。至于傻子,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在路口,不在家里,也不在老和的坟边。听人说她改嫁了,是瘫子的家人出钱打发的,但究竟改嫁到哪里去了,我不得而知。
我一直以为,那颗花苞没有挺过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它还是被连根拔起了,最后被雨水冲刷到了阴暗浑浊的水沟里。而当某一个下午,我去天台放松,遥望到老和破败的羊圈和孤寂的坟冢,突然想起了在老和瘫痪的有一个下午,我经过傻子经常站着的路口,看见老和拄着拐杖,脸上是平静而满足的笑容,他一拐一拐地走着,傻子呆呆地执着地跟在他身后,我和他们相错而过,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夕阳热烈而绚烂,余晖静谧而温暖,他们的背影和谐而安详。
我猛然间觉悟原来花苞并没有被连根拔起,并且在那一刻吐蕊,芬芳沁人。瘫子和傻子的人生剧场在那个时候落幕,而且,这是一个幸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