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注:故事采用平行世界观进行创作,文中所涉及的人名,地名,事件皆与现实无关。
本文参与月·主题第九期创作,创作主题为:江南。
眺望星空,你来自爱的宇宙。
我们约定再重逢。
拨快时钟,你就在那片绿洲。
陪我继续歌颂。
——林俊杰《水仙》
(一)
九月二十二日。
久别重逢。
当她打开了这跨越了二十三年的,仅属于自己的礼物后;那些被永恒所凝滞的琥珀,才得以流淌。
余小念最近总是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里的自己一身正装;在自己的葬礼上兴奋得手舞足蹈,并且还独享着寂寞的圆桌上那一份插着粉色羽毛,足有半层楼高的;结满着硕大荔枝草莓与苹果的巨型蛋糕。
在那阵足以掀翻往日残存美好的恶风,掠过无人的街头巷尾,潜入栽满水仙花的窗台;刺进她单薄的睡裙,渗透彷徨苦涩的心脏前。
她兀自在子夜醒来,从抽屉里翻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像找到救命解药般,塞入口里咀嚼着。又哭又笑的神情,让人说不出有几分快乐,几分悲伤。
“她曾对我说,记得随身带点糖,如果突然难过了;至少不会太苦涩。”
余小念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在脑海里按下记忆的关键帧。可能是时间对她动了某些手脚,她那塞入昙花一现的幸福,难以被冲刷的念头,苦咖啡;氟西汀,曲舍林,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香草冰激凌;碎花裙子高跟鞋等“执”的脑袋陷入漫长的空白。
这样的情形让她想起,自己在枯燥的工作里;经常遇到的状态:“源文件已丢失。”
她用力地拍了拍脑袋,脑袋想起的是,那句话的主人说的“她”,不是自己。而说过这话的人,在余小念的心里;留下一个温暖的影子。
并非关乎爱情。
总算,抓住了一根稻草。至少比上次好些,至少脑袋里的魔鬼,没让这句话也变了味;那些粘黏在海马体的负面信息,也没上上次猛烈。
她在那阵足以掀翻往日美好的恶风,跨越人海只寻她而来前;暗自侥幸地想着,自以为明天会更好。
她在那阵足以摧毁梦想肉体的恶风,戏弄时间只寻她而来前;依旧天真地想着,自以为她还有明天。
不可避免。
莫名的悸动,自彷徨的心脏传来。余小念没走到像云朵般柔软的大床上,就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属于她的礼物;而送礼的家伙,人们更愿意叫它:“命运。”
一阵恶寒在须臾间,席卷了她那算不上完美的身体。那藏有赘肉的小腹,因为这份不怀好意的礼物而颤抖;一双多年来屡次矫正失败的O型腿,因为这份其心可诛的礼物而痉挛。再到她那让自己从小如履薄冰般走路,依旧遭受同性嫉妒;同样引来异性垂涎的八十九公分的傲人重压。
恶寒仍不罢休,顺着她的胸脯继续往上肆虐;这里是她的骄傲,雪白如天鹅般的脖颈。时隔多年,她仍记得;那个腼腆地说自己也是初次,却老练得像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的第一个情人。对自己的脖颈,赞不绝口,在那些斑驳又疯狂的欢愉中;为自己这雪白如天鹅般的脖颈,献上了第一百三十五个吻。
尽管后来那人,在厌烦后;转眼又勾搭上了爱穿jk的黑丝女学生。
恶寒偃旗息鼓,高热轮番上阵。
当高热席卷全身时,是从她那并不完美的脸庞开始的。准确来说,如果没有脸颊上的两颗痣和盘踞在“三角区”的些许雀斑。就凭着她的杏仁眼,柳叶眉,朱唇榴齿。就足以证明她是个美人。
或许,没有这些瑕疵她能短暂的幸福。
大概,她也不至如此。
可是这些在今夜都没意义。
屋外悄然下起大雨…
她抬起此刻高傲的头颅,望向了自己那多生出一个指头的左手大拇指。这多余的家伙寄生在大拇指上,不痛不痒但也毫无用处,倒是让大拇指变得娇小许多。尚未收到命运送来的礼物前,余小念也想:我和大家都一样。
脑海里浮现出许多负面的想法;记忆里许多的美好。也被住在脑海中的魔鬼所曲解。
魔鬼用狡猾又冰冷的语气说:“余小念,你活成这样,和你那多余的指头一样,毫无价值。”
魔鬼像是质问也像怒喝:“余小念,你为什么还活着?没人记得你,没人在乎你。我很疑惑,你这样的人,就该做你唯一能做的事!!”
魔鬼换成轻佻而诱惑的口吻说:“小念啊,你太辛苦,只要再割一次,再用力一点。就能解脱;就和上次一样,这次更使劲些;就好了,加油,余小念。”
一滴苦涩的眼泪,滑落在嘴角。她从没有擦眼泪的习惯。而是在因冰冷的刺痛,从左手手腕漫布全身之前;在温热的液体从伤疤流出,在自己感觉口渴,嘴里泛起铁锈味之前,在漫无边际的冰冷带来的困倦压倒自己之前。
她带着百感交集的愤怒与恨意,拿着躲在逼仄的厨卫里的水果刀,恶狠狠地往旧伤未愈的左手手腕割了下去。
一边割,一边大笑,一边骂着:“哈!看吧,看吧,我终于要甩开你了!”
余小念终于倒在了像云朵般柔软的大床上。
末夏的雨水迅速退却,月亮忧郁地从乌云里探出脑袋。
恶风荡然无存,虚无充盈全身。
她自以为,这样就能结束一切。
(二)
有些在时间里打成的死结,得需要回到原点才得以解开。
在抑郁症爆发带来的苦楚尚未刻骨前,她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来拯救处于魔鬼手中的自己。那时,蓝天白云的天气占据了五月的四分之三;两行依次排开的白杨树,昂首挺胸,那时尚未失去一切的她,照例骑着共享单车往公司里赶。只是一瞥,就让她想起在记忆的热土中;同样精神抖擞的小老太,自己那和蔼可亲却过早离开的奶奶。
她喜欢明净如洗的蓝天,喜欢像棉花糖柔软的白云;喜欢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怀念自己已经不记得样貌的奶奶。
可也只是一瞬。
想到还要独自处理繁杂又重复的剪辑工作;她不自觉地为自己鼓气:“加油,余小念。”
而从工作联想到她那过分受阻的幸福,十七年的必要工作年限,长达六年过分稳定的薪水,近来令人不安的竞岗安排,她没再说加油的事情。
思念的种子发了芽,余小念嘟囔着嘴;一如三十一年前:“奶奶好,大人坏。”
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也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对她来说便是童年星空下的美好记忆,彼时的她异想天开地想用一张网来捕捉相隔万里的北极星。
对于她那本该起到“承上启下,员工激励”的作用,五年来,依旧未得升迁的光头主管来说,迎合总是沉着脸的更年期经理,奉承急功近利的富二代老板;然后为下属的团队每月定下一些加班加点,依旧不切实际的指标。
然后,在每月月底的例行会议上。摆着一副臭脸,将团队的所有人单独拎出,轮番数落,在他口中美其名曰:“量身定制的激励。”顺势将月底的团建公费再次腰斩。
尽管,也没人愿意去。
余小念不明白,在如今这个时代;这样一个绝顶或聪明的中年男人,可以毫无负担的在更年期经理和富二代老板面前表现得那般恭顺;在自己的团队又能活脱脱得像个杀伐果决的将军。这样精神分裂般的演技,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痴迷?
在被光头叫到办公室里谈话时,一堆带着唾沫的谆谆教导往她那并不完美的脸上飞去;说什么:这个大项目,你跟了有半个月了;改了有十几次了,可你给的版本,客户根本不满意;你有和客户进行有效的沟通吗?你有找到客户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余小念面不改色地回答:“有的,可是甲方那边的对接人一直在换;需求从配色到BGM再到节奏,我全部按着他们的需求改了一遍;从1.0做到15.0,我整宿整宿地加班;就是想....”
“就是想什么?!”光头猛的一拍桌子,粗暴地打断了她说的话。
光头摸了摸自己发亮的脑袋,用手指着将要崩溃的女孩;说着盛怒之下的妄言:“我不要听解释,我只看结果!现在客户的尾款一直拖着,你得努力努力再努力!只要客户没放弃公司,哪怕这个大项目你做到100.0,客户满意了才会结尾款。你不要假装很努力,结果不会陪你演戏!”
当被愤怒裹挟的情绪得到宣泄后,光头才从余小念那噙满委屈的泪水的故作坚强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言,带着管理者的傲慢,他换了语气:“小念啊,你来公司有三年了吧?最近行业的情况怎样,公司的情况怎样,市场的情况怎样;你也清楚。安排竞岗的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实话说;老板觉得最近的效益不好,至少招个有斗志的;或者有能力强些的。可是经理早就想把你换掉,这次的竞岗是没有悬念的过场。所以,下周,新来的小王会协助你的工作。你带带人家再做个交接,看在你为公司付出了这么多年的情况下,我尽量为你争取2N+1。”
夜幕就像余小念的昏沉一样,不知何时笼罩了她独居的出租屋;她不记得自己从办公室出来后,是怎样工作的;只晓得,今天是她三年以来被骂得最惨的一天。她记得自己没有哭,以超人般毅力维持面不改色的空壳。
直到,月光像柔软的刀片深深刺在她单薄的双肩;在五月令人窒息的暖风中,余小念恍然大悟;原来像光头这样的人,最珍贵的东西是;是他沉醉在权力带来的快感中,不愿放弃——在团队里,他几乎就像个杀伐果决的将军。
余小念也惊讶老板和经理对光头的高度信任;从来不会越权管理。忘记了光头和更年期经理本就是一家人,而富二代老板又是他们的侄子的事实。
“权力真是千百年来让人着迷的西地那非。”
她这样想。
在她高中时期,令她最着迷的学长来说,学长最珍贵的东西;或许就是他要去找寻的星星。
“我的星星吻过我,所以,我得在人间里计划与她的重逢,因为我和她说好了;要一起写出后来的故事,直到一起写出最好的结局。”
学长在那年夏天的午后说出这句话时,她觉得这阳光温柔又刺眼。
“所以,是要找星星吗?另外这是个什么故事?我能听听吗?”
彼时,一头齐肩短发的余小念既苦涩又好奇地问道。
并不算高大的学长若有所思,讲:“好,不过,我只说一次。”
他轻轻地说:“很久以前,住在白色云朵里的星星们,都在多云的白天里做着美梦;在一尘不染的晴空下或者满天乌云时,就躲到宇宙的怀抱里,在皓月当空的每个夜晚;依次在天上眨着眼睛,它们眨啊眨;被那些正数星星的孩子们,记在明亮的眸子里;甚至还有可能为此做了不一样的美梦。在星星们被记住的时候,它们也能悄悄地到孩子们的梦里,同孩子一起快乐或伤悲。星星们不以偷窥为耻,以被孩子们美好的记得为荣。并且还以此津津乐道。”
“很美的童话啊,还有吗?”
余小念意犹未尽地问道。
学长继续以沉静的语气叙述:“后来啊,星星在暴雨里失去了光芒;轻飘飘地落在了山野里,它的样子黯淡极了;活像在河边的白色石子,可它却很烫,像一颗滚烫的白色石子。在几天前,一个长着雀斑的小男孩从山野里找到了它,男孩本想去捕捉五颜六色的蝴蝶;却始终屡战屡败,在他心灰意冷时;无意间在草丛被落入凡尘的滚烫的星星烫到,可当他将和白色石子没什么两样的星星捧在手心时;星星变得温和起来。就这样,小男孩把星星放在口袋里,后来,他们还会经历许多大人们都会经历的事。再后来,他带着星星旅行,遇到很多事情,直到......”
“直到什么?”
少女依旧一脸好奇,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苦涩;她也不明白这种苦涩什么时候就在心底蔓延开来,到嘴里时已经愈发浓重。
“直到,我的星星吻了我;我们约定并计划着重逢,到那天,我和她再把这个故事写出最好的后来。”
学长的眼睛在无风无雨的午后,闪烁出坚定且诚挚的光芒。好像重逢后的未来,真的存在幸福似的。
学长的坦诚让余小念对他感情永远止步于友情。
余小念不知该说什么,彼时的她还学不会大方的祝福;只是显得扭捏。
反而是那名学长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静地说:“所以,小念;你也去寻找自己的星星吧。不论结果怎样,至少在寻找的旅途里;不说斩获颇丰,你我一定会有所蜕变。”
在她尚且记得的青春里,学长最后留下一个遥远的背影;模糊地说:“想好了就行动吧,有些事,做了才知道。”
时隔多年,她青春的关键帧在此定格;余小念莫名觉得鼻头一酸,习惯性地从兜里掏出一颗奶糖;艰涩地咀嚼着。
一阵怀旧的信风在炙热的胸腔轰鸣,带着凉薄的刺痛;旧年的风暴蠢蠢欲动,尽管她知道;在那段混沌的日子,值得找寻的寥寥无几。余小念依旧下定了决心,打算重游被时代吞噬后的故地。
她在浩瀚的星空下自言自语:我要去江南,一定一定。
(三)
阴郁的天空下,一辆辆通往各自目的地的汽车们;飞也似的路过荒凉的平原。一只迷路的蝴蝶沾着茉莉花的味道,飞过余小念的眼眸。
以前,妈妈曾问余小念:“你长大了想成为什么啊?想去哪里啊?”
那时只有五岁的她,雄心壮志:“我变成宇航员,飞到天上后;和妈妈玩捉迷藏。要是妈妈找不到我了,也别哭;你就守着天空吧,我飞啊飞;看见你在陆地上的眼睛,就回来了。”
妈妈刹那间笑靥如花,她将余小念轻轻地抱在怀里;温暖的阳光从天边倾落,两人淹没在幸福的海洋。在汹涌嘈杂的生活与高深叵测的命运的拉扯和推动间,这样的幸福到如今几不可闻;而被妈妈拥抱的那一刻,也变成她在长夜里,被永恒凝结且闪闪发光的琥珀。
后来,她曾问我:“你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如果有可能,最想去哪儿?”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可能是被扫进遗忘的垃圾堆里,最鲜艳最难忘的一些片段。之所以还记得,就是印象太深刻。你知道的,我无处可去;所以待在这里就好。”
她灿然一笑,没有说话;默默地对着镜子喝下一杯意式咖啡。
如果要说我的故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她的故事里,我并不重要。
说回正题,自那只沾着茉莉花味道的迷路蝴蝶,飞过她眼眸的那一瞬。
“这里又曾是谁的家?”
她惆怅地想,没来由的乡愁陡然升起;从澎湃的胸腔到细微的寒毛,到了她那朱唇榴齿时,自然泛起一阵乡愁的味道。
离职交接的日子自那天后,很快到来。
“作为过来人,一定在做项目之前;就先和甲方沟通好,做好1.0后;记得多按“ctrl+shift+s”。做项目的时候,一边做一边和甲方沟通;不要蛮干。”
“还有,多练下剪辑的节奏;平时多积累一些BGM和音效,在你给片子配乐的时候很有用。像声音处理的话,我更习惯用AU;你也可以试着用下。”
“对了,甲方要是在做项目的时候;说了要加一些花里胡哨的特效,你现在可以找找模板简单修改后,套上去。时间久了,你得学一些AE。”
“最后一点,有不懂的自己先试着独立解决;实在不行再请教主管。”
半小时前,余小念向刚毕业一礼拜的土木系大学生小王;交待完自己做剪辑师的重要的经验之谈。今天是她解放的日子,再也不用看领导的眼色;再也不理会甲方的各种奇怪的需求,再也不用整宿整宿地加班。本应舒展的柳叶眉却依旧紧锁。
在无人相识的热闹大街,梧桐树寂寞地待在巷尾;巨大的高楼伫立在不起眼的垃圾桶旁,多年前,余小念第一次来这里时,仰起脑袋想数一数这摩天大楼到底有多少层;数到七十五还是七十四的时候,她止不住打了个喷嚏。今天的她数到七十五的时候,也是这样。
可就她在打喷嚏的时候,忽的矛舍顿开;她终于知道那个连PR,AE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小王;竟然会被录用的原因——原来不谙世事的小王不经意说,是她妈让自己来上班的。
就这样,她慌忙地失去了工作。
想到这里,余小念终于释然。
十分钟前,当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从高架桥上驱车赶来会合时,她路过了一家只接待情侣的咖啡馆;店招上的Logo是她设计的,看起来很有她的风格;软萌可爱,活像一只胖猫。
余小念恍然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件在全国掀起巨浪的新闻,一位名叫胖猫的男孩;在那年四月十一日的凌晨;因和自己的恋人发生争吵,从大桥上一跃而下;他这一跳,让多年前的“牛头人”,“舔狗现象”,“纯爱战士”等烂梗一时间甚嚣尘上,就此产生的余波哪怕直到今天依旧存在。
在人口老龄化空前严重的现在,有钱人选择响应国家号召;做出多子多福的决定,中层和无产者们依然奉行丁克主义,或者直接“躺平”。大龄下岗者不计其数,依然挤破头涌入“外卖”,“快递”,“网约车”的大军。
真正的爱情,在这个时代变得尤其稀有;某种机缘住在一起的两个人,大都因为短暂的生理性喜欢;或者各方面的“互补”。多年前盛行的“搭子”文化,在今天依旧大行其道。
人们越来越独立,心脏也越来越孤独。
她望着“胖猫咖啡馆”里,那些依偎在一起的恋人们,零散地各自坐在馆内的座位上;隐秘地讨论着余小念遥不可及的——幸福。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这座孤独又灿烂的城市里,寻找只属于自己的星星;或者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就是如此。可她的运气实在太差,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在漫长的寂寞与昙花一现的幸福里反复拉扯,在第九个逝去的秋天,错把欲望的引发的潮汐;当成幸福的真谛。
可在激情退却,因为厌倦散场后;她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始终没能触碰到幸福的门扉。
也就在那个五月的那个夜晚,抑郁的种子悄然种在了余小念的心里。
终于,当她在这里的唯一的朋友在蔷薇花花丛旁,发现喝的不省人事的她时。那时的她正侧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一小时前,原本在“胖猫咖啡馆”附近等待的她;忽然选择断联,没来由地往将要打烊的商店里买来一大瓶老白干,在深夜里沿着河畔一边走,一边猛灌白酒;她酒量惊人,醉醺醺地往深夜便利店里以甩下百元大钞的豪情,买来一提售价三十五的可乐。
在那些可乐变成空荡荡的易拉罐的时候,她已经因为身体带来的呕吐反应,倒在蔷薇花花丛旁奄奄一息。此刻她离“胖猫咖啡馆”已经是三公里之外的事情了。
在被心如刀绞的好友抱上车的时候,她的嘴里依旧念念有词:“我没有难过,只是想喝醉;别管我,别,管我。”
好友被这样情形所震撼,毒舌的技能被短暂封印,只是轻轻地掐了掐她的脸蛋;然后把她放在汽车后座。暂时地不发一言地发动了汽车。
余小念还不罢休,甚至呜咽着哭泣:“载我去江南,去江南找奶奶和妈妈,江南有奶奶和妈妈。”
(四)
“在那里,鱼都是瞎子,潜水的人死于乡愁,这样,他就不会像别的尸体,被可恶的潮水冲回岸边。”
——加西亚·马尔克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在从奄奄一息到不省人事最后恍惚醒来之前,余小念做了一个漫长又深刻且怪诞的梦。
梦里的自己赤着脚,被温柔的海浪送回久远的岸边,周遭空无一物。往岸边踮起脚远眺,可以望见一片自己觉得祥和宁静的陌生小镇。勿忘草色的天空群星闪烁,处于北天极附近的北极星最明亮;此刻它正温柔地眨着眼。
一阵咸涩的海风迎面而来,裹挟着可恶的风沙;在梦里醒来的她躲闪不及,被沙子迷了眼。那顽固的风沙赖在眼眶里不走,她又恼又恨;一边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揉搓着,试图让期待的泪水冲刷赶跑这不速之客。
事与愿违。
可同样顽固的泪腺就是懒得上班,就连哭泣也变成学不会的东西。
她又烦又囧,一边用右手揉搓,一边装模作样地大声咳嗽;之所以这样,因为妈妈和奶奶都告诉过她;沙子迷眼睛的时候,大声地咳嗽会分散注意力;这时候再多眨眨眼,可恶的沙子就会被赶跑啦。
余小念学着以前没做过的方法,果真奏效;全然“梦里不知身是客。”
在她终于摆脱风沙带来的苦涩后,此刻海边的繁星早已死去;世界被夜空倾落的一抹烟波蓝染成深邃的模样。远处的小镇闪烁起零零散散的灯火,就像是漆黑的宇宙中;跑起来总能到达的恒星。
而她却像阔别多年,近乡情怯的游子;跋涉在对她而言永不可抵达的归途。在和煦的凉风第五千六百三十四次,吹拂岸边那艘搁浅了几个世纪的海盗帆船那破旧发黄的桅杆时。她恍然发现,自己那遍布伤痕的右手手腕,早已被系上一根白色的绳子。那绳子简直不要太长,长到钻进浓郁的黑暗里以及在看起来不远的远处,在她看来正闪闪发光的小镇;她顺着绳子走啊走,赤着脚走过温热的沙滩;走过干燥的柏油马路,走过铺满枯枝败叶的林间小路;在春寒料峭的微雨天,停下了疲惫的脚步。
此刻,长夜二字,显得名副其实。小镇依旧在看起来不远的远处,灯火还是零零散散的样子,世界在烟波蓝的深邃中,被凝固成一幅画。
她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漫长归途的疲惫;不是沉迷虚幻的美景,不是被心脏里汹涌的彷徨所击倒。而是在微雨天的空旷月台前,遇见一个和年轻时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自己正视着,穿着舛花色短袖外套,相思灰内搭以及乳白色短裙的她,略微打理的刘海;齐腰长发,左手拿着顺势靠在心脏附近的透明雨伞,此刻愈发猛烈的雨变得狂躁;让淌过雨伞的大雨们,变成一串串断了线的透明珍珠。
正如余小念观察那女孩一样,她也在观察眼前的客人。
很可惜,余小念实在太普通;隐入黑夜相当于失踪,从外貌来看,除了八十九公分的傲人重压;几乎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纵然两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并不完美的脸,可从气质上感受,两人的差距天差地别。
唯一相同的是,女孩也是赤着脚;白皙的双脚在狂躁的雨水里被泡得发白,可她还是依旧骄傲;哪怕秀丽的脸庞因为等待而染上憔悴的色彩。
余小念在雨水里先说:“让你久等,虽然我不是你。”
女孩忧郁地说:“不必道歉,哪怕你不是我。”
一种相识的阻涩,倏忽积郁在心头;不爽的情绪在回荡在胸腔,到了嘴边却大度地变成了:“啊,没关系,我一点都没生气。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小澄。”
就像是等待了许久的提问,她灿然一笑,轻轻地说。
莫名的孩子气,一股脑冲上了头,余小念还不罢休:“名字是挺好听,不过还是有点欠缺;要不,你就叫余小澄吧。”
没有余小念想象中的对方因为自己的这种自作主张而产生的恼怒。
小澄微微低下头,抿着苍白的嘴唇,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她沉静又清晰地回答:“好,谁让我们这么熟呢?”
彼时,她过于超前的回答让余小念不知如何回答。
因此,她为余小念表演了一个魔术;只见她将透明的雨伞收了起来,拿着雨伞在滂沱大雨里翩翩起舞,直到狂躁的大雨终于停歇;北极星再次有气无力地登上星空的王座;直到她最后一丝发梢都被雨水浸透。
余小澄背对熟悉的观众,双手合十将透明的雨伞;变化成一个令人惊奇的结果,也用尽自己此刻的最后一丝气力。
“喏,饿了吧?请你吃”
她转身将巨大的惊奇向观众展示,后者爆发出惊奇的赞叹。
“哇,这太神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余小念捧着她递来的在长夜里无比鲜红的苹果,放下戒备地一口咬了下去。
她一边嚼着可口的果肉,一边嘟囔着:“这太好吃了,就跟那年的生日会上的苹果一样。”
余小澄释怀一笑,表情轻松了不少,继续轻轻地说:“好吃吧?这是我从外婆镇带来的,在那里,现在还有不少。”
余小念停下咀嚼,感觉口腔中的果肉正变成虚无;某种疑惑笼罩了她:“外婆镇是哪儿?那里有我妈妈和奶奶吗?”
“外婆镇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你失去一切才能来到的地方;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我还想再告诉你更多,可是我该睡了;而你,也到了醒来的时候。”
余小澄以她那温柔又疏离的语气,向余小念说完这些后;最后补上一句恰好的:“再见。”
余小念终于在医院的病房上醒来,短暂地告别了这场漫长深刻且怪诞的梦境。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昏迷了三天,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郝有钱。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带着一头的雾水。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买醉后竟然以买彩票中头奖的惊人概率,诱发了急性肝炎;因此,来医院的第一夜,她是在ICU里度过的。她不知道的是,光头主管给她的手机发了条不合时宜的短信;大意是,公司因为经营问题;现在在走破产保护的流程,2N+1的事变成最多2N;可薪资发放的时间,需要至少延后三个月;还表示,如果她有任何不愿配合的,欢迎通过法律的途径解决,公司的法律团队也会坚决捍卫公司的权益!”同时也有已经发了数条催租的短信的房东,正怒气冲冲地安排人将她房间的门锁换掉。希望以此来强迫她上交本月未交的房租;并在最新发的短信表示:“什么时候交房租,什么时候把新钥匙给她。”
当她在郝有钱的口中陆续知悉这些变故后,又恨这场梦境实在太过短暂。
“天啦,我睡了一晚上的ICU;我的钱,我的钱!”
“要死了,我就知道这破公司活不久;光头也爱整这死出。”
“狗房东,只是没交这个月而已,这么玩?”
余小念几乎要死掉,想着黯淡无光的日子;在柔软的病床上如坐针毡。
“郝有钱,我要出院,办出院手续吧。”
“你先把垫付的账单发给我,过几天我再还你。”
她低下头,向沉重的生活妥协。
“哟哟哟,咋了?你又被谁甩了啊?我记得,你上次被甩不是说什么;封心锁爱嘛?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借酒消愁了?”
郝有钱在她心里好不容易塑造起来的伟岸形象,一瞬间被这家伙的毒舌摧毁得荡然无存。果然,不毒舌就不是郝有钱。
看着八卦心爆棚的郝有钱,余小念没好气地怼回去:“道上的事少打听。”
“得,那我先去给医生说下,看看你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出院。”
见好就收的郝有钱,说完以后就轻轻地把门关上。
从一场混沌里不自觉地走往另一场混沌;那个怪诞的梦,那个被自己取上名字的“双胞胎妹妹”;所谓的外婆镇又是什么?说起来自己会一无所有才能去那里,可好像那个地方自己是非去不可似的。不过嘛,梦而已,不必当真。可能是自己小时候,老是看一些乱七八糟的动画片引起的吧?顺着那些所谓的乱七八糟的动画片回想,余小念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童年变成了同样乱七八糟的碎片,许多的人与事,树和月或多或少都被套上了斑驳的滤镜;在那些模糊久远的零碎的片段里;她一时没有找到所谓的乱七八糟的动画片,是在过往的哪年哪日看过。
想起白酒加可乐最后进ICU的事情,而她则哀伤地怨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怎么人生第一次借酒消愁就借出急性肝炎来?
或许是自己的内在小孩不开心吧,所以给自己找了点乐子;以前的她,几乎不关心自己;现在的她,对自己漠不关心。所谓的开不开心,活着就很好了;哪有时间去抱抱自己?而一些总爱借抑郁症之名来达到其它目的的人们,时不时地在深夜里往社交网络上分享自己所杜撰的抑郁症故事;引来许多关注与共鸣。
余小念是这种网络现象的看客,对那些不知真假的故事不予置评;渐渐地她也变成自己人生的看客,认为光是认真地活着就已经是拼尽全力。彼时的她,从未设想自己会在某天忍受着抑郁症的那漫长的潮湿的可能。虽不至于,觉得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但总天真地以为,难过的时候找个角落彻底地大哭或者大睡就好了;明天未必是晴空万里,明媚无边;但一定是最好的一天。
她总这样想,习惯地对自己说:“加油,余小念。”
两天后,她在那个飘过骤雨的午后办理了出院手续。骤雨带来的凉爽收效甚微,霎时,那些积郁在高楼林立间,弄堂巷尾里;对岸的富人区别墅,瘸腿的流浪猫唯一的木屋里的热气;不约而同地凝滞在城市的上空死灰复燃,与过境的骤雨残留的潮湿一起为在空调房外的生灵的脖子上,套上除命运以外的,第二道透明的枷锁。
郝有钱给她发了信息,说晚点开车来接她;并且还展示了自己在沙龙里新做的大波浪。还有长到可以直戳对方鼻梁的粉色美甲;看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美。
穿着已经那件被医院护工用氯水洗过的,沾满自己的呕吐物的衣服;余小念仔细地闻了闻,鼻子受到重击;那混着残留的呕吐物气味的东西分明又带上了刺鼻的氯气。后悔已经没有丝毫作用,她那过于瘦弱的身子不禁摇摇晃晃,晃到了空荡的站台座椅上才缓过劲来,单薄的肩膀在闷热的五月底微微抖动出十二月的刺骨严寒。
可人的总有各种执着,在那些执着的影响下显得不可战胜,而彼时余小念的执着就是:去江南,去江南找奶奶和妈妈;江南有奶奶和妈妈。
她说的江南是什么呢?
不是烟雨如画,不是长亭春茶和晚霞。
不是三十七年前,那一首因《江南》,就红遍大江南北的音乐人林俊杰所演唱的:“风到这里就是黏,黏住过客的思念;雨到了这里就是黏,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的江南。
也不是二十九年前,韩国的音乐人Psy所演唱的那首极具魔性与讽刺意味的《江南Style》
更不是,一千多年前,韦庄的《菩萨蛮》组词中所描绘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江南。
她的江南是什么呢?
后来的后来,她成为小有名气的平面设计师;同时也是几家蒸蒸日上的工作室的老板,她重新拥有了一切,她变得更自信大方,也更谨小慎微。
她对我说:“其实,我的江南和我要去的江南;都是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只要时间继续往前走;我就永远到不了。这是我从小长大的江南镇,那时我家的小院正好坐落在江南街的巷角。那是只属于我的江南路五百八十一号。”
可那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而我在她的故事里此刻也不重要。
现在的她,面对黯淡无光的日子和叵测的命运正失去一切。
郝有钱遵守诺言,开着红色法拉利欣然赶来。
“下午好啊,我今天漂亮吗?”
郝有钱一边缓缓地摇下车窗,朝余小念吐了一口女士烟的烟圈后;臭美地问道。
还没等后者回答,她马上更臭美地表示:“我就知道我生来美颜不可方物。很好,上车吧,我的朋友。”
在上车后,终于短暂摆脱掉炎热的余小念;脑袋开始清醒,状态明显好了许多。对于好友的毒舌她早已习以为常,在多年前的江南老街;余小念遇到了自己同岁的领居:郝有钱,这个外来的,自信开朗说话太过直率的女孩;被自己文化程度有限,富裕程度爆表的父母,寄予了世俗里最直率的期望。两人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几乎同时毕业。
在朝夕相处里,她们从一开始的死对头慢慢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郝有钱高中毕业后,老家的大宅子被拆迁后;时年自己父母那行将就木的企业,在巨额拆迁款的运作下,不久后起死回生;自己的父母眼光超前,将手头上的资源整合盘活后;疯狂运作企业的生产机器,结合那时活跃向好的市场,收割完一波韭菜后;更换赛道,宣布破产;急流勇退。
利用时代的风口赚来的巨额财富,心安理得的坐起了不问世事的富家翁。
在穷奢极欲的糜烂生活里,富人那脆弱的肉体,自然抵不过纵欲的摧残。夫妻两人各自在外开辟了新的二人世界,为了维护两人在孩子心里伟光正的形象,几乎默契地隐忍不言。两年前,父母因为多年以来的富贵病而先后离世;让在国外的留学的郝有钱,大悲大喜后,没有悬念地成为第一继承人。也让二老晚年的风流韵事不胫而走,终究让两位成功人士成功地晚节不保。
可郝有钱生来就有一种,对于流言蜚语的免疫力;对于那些一时间沸沸扬扬的关于父母的桃色新闻,她一向置若罔闻;甚至面对突如其来的“认亲”,她只会说:“你丫的再不走,你问我的保镖答不答应?这种事,你和我的律师讲。”
于是那些沸沸扬扬的八卦,过了几个月就沦为这座城市里茶余饭后的众多有趣但无用的谈资之一。
这种与生俱来的理性加上爆表的好运气,让她人如其名——郝有钱,真的好有钱。
现在的她,来到这座城市定居落户;买了坐落在对岸的富人区的一座别墅,多年她们的联系未曾中断,对余小念来说;有着这样一个开朗理性又毒舌的好友,是种无法言说的巨大幸福。
一边开车,一边和自己聊的热火朝天的郝有钱;在余小念的眼中被戴上了一层理想主义的滤镜。
那天,她自以为,郝有钱能理解自己所说的“江南”是什么?
哪怕无法提供实质性的帮助,至少在立场上也会为自己加油。
彼时的她无法理解,这样的话题;竟会引起一段宝贵友谊的破裂。
可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自以为?
对于人们的聚散,余小念是最该看开的人。
在后青春期的天真和糊里糊涂间。
就这样,她草率地失去了朋友。
(五)
六月,夏蝉和太阳最热烈的日子。
从南柯市离开的余小念得偿所愿,带着仅剩的一千块和买来廉价的行李箱;踏上往江南镇寻找属于自己的星星的归途。
往事的碎片一时间纷乱地涌入她的脑海。在多云的好天气里;靠着二十世纪的伟大创造,她得以借助人类造出的以各种机械零件,精密仪器;凝结数代人心血的结晶,足以承载十几人的“机械飞鸟”穿越在干净的像白色棉花糖的万里云层上飞行。
说起棉花糖,比起其他女孩子们的趋之若鹜;余小念对这种精美的零食,从小学的时候就敬而远之;她到现在依旧认为,这是一种咬不着的虚幻。
她问过妈妈,天上的云朵是什么味道的?
那时刚吃下通关藤片的妈妈,用沙哑的嗓子苦涩地给出了甜美的回答:“或许,就像棉花糖一样吧?”
听到妈妈的回答,余小念喜出望外;连忙用自己攒来的零花钱,买来一大片白色的“云朵”,兴高采烈地说:“妈妈,请你吃云。”
那是她最后一次送妈妈礼物,而妈妈接过棉花糖后;苦涩地笑了笑,说:“谢谢小念,可妈妈不能吃。你替妈妈尝尝看?”
余小念早就不记得自己买来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的了;也刻意地忘掉之后发生的事情。总之自己活过了妈妈的没有活到的年龄,见到了她没有见过的世界。可自己也没有真的变成宇航员,到是踏上这种归途;她相信着,归途的尽头一定有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其实,支撑着她回到江南镇也有现实的原因;即将再次重组家庭的继母:陈阿姨,阔别多年后,主动联系余小念;希望她可以拿走老宅子最后留下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这东西会到陈阿姨手里,还不是因为余小念的爸爸在两年前因为感情问题又和陈阿姨离了婚;在迅速找到自己新的幸福后,就举家搬往国外。而陈阿姨的幸福也在去年敲开她的大门,如今她新婚在即;自然没有义务保留这些时间的遗存。
她在电话里这样对余小念说:“小念啊,我是你陈阿姨;我和你爸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感情的事,是没法勉强的,你已经长大了;所以你也别怪他,我也要结婚了。你奶奶走前留下一个盒子,说是要给长大的你。盒子的事情,是你妈妈去世的一个礼拜前告诉我的。那时,我和你父母都是好朋友,你好像是大三了吧。为了不耽误你毕业,就没跟你说。”
往事像密密麻麻的线团缠绕在脑海,余小念克制住怀旧的情绪;继续听她说:“唉,总之你妈妈去世之前,也往盒子里放了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最后她上了锁,嘱咐说,等小念回来,麻烦你交给她;密码她一定知道的。还有啊...”
没等陈阿姨说完,余小念就挂掉了电话。平复完汹涌的思绪后,她礼貌地回了条短信:“好的,陈阿姨,我下个月月初就去,祝您新婚愉快。”
就这样,五月底,失去工作,失去朋友的余小念;在六月初往千里之外赶来,作为妈妈的女儿,奶奶的外孙;拿回时间里的遗存。
自三年前起,余小念高中时的学长正作为当红导演在南柯市大放异彩时;这片千里之外的没落小镇,就在当地政府推动当地经济发展与下岗人员再就业的政策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浩大的改造工程。以江南老街为圆心,万年河河畔为终点;将近百年来的历史沉淀,古色古香在三天之内;变成挖掘机经过后的孤独的一大片废墟。并计划在未来五年内,打造出结合现代科技与自然风光的旅游古镇;在十年内,将江南镇升级成一座容纳高精尖人才,百姓生活质量大幅提高的科技之城。
当地政府踌躇满志,试图复刻,不,是超越千禧年的那场自深圳吹来的春风盛景。
三年过去了,她听说那个曾说和自己星星约定并计划着重逢的人;在八卦新闻的捕风作影间,她得知,似乎抑郁症的影响几乎这位大导演正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上次见面还是在十年前;那时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作为新生代难得的实力派演员活跃在屏幕上。而那次见面也很是匆忙,在余小念下班的路上,经过盛大的颁奖典礼会场附近;余小念偶然瞥见从车上下来,被保镖们保护着带着墨镜且一身高定西装的他。就在那一刻,他也刚好看见恍惚的余小念。大明星以常人难以察觉的方式朝她微微点头,随后进入到自己并没有获奖的颁奖会场。
就此,两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联系。
十年后的现在,狼狈地挺过晕机的她,匆匆从遥山市机场打的赶来;在华灯初上的夜景下,照样不认识回家的路。
肚子咕咕作响却食欲全无,想到一天下来;自己只吃了两个面包一杯牛奶。她就窃喜,天真地以为自己还像二十出头的时候;说不定身体在自动的减肥,而那些攀附在腰间的赘肉似乎会在有朝一日;带着自己多年的自卑一起,无影无踪地消失。
而江南老街不复存在的消息,余小念是侥幸地不知情的。
看啊,这徒有其表的繁华;余小念带着行李趴在便利店靠窗的桌子上,旁边是她自己点的咖啡饮料。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此刻窗外夜幕低垂。
萎靡的灯光下,闪过无数飞蛾的身影;最远处的万年河附近,闪烁出一道刺眼的闪电;不一会儿传来刺耳的雷声。漆黑的天幕下,沉溺在各自的琐碎日子和既定命途的人们徨然不为所动;在大雨浇到自己头上之前,乐观地认为变故与自己毫不相干。
陆续从江南镇中学校门口,缓缓走来的学生们顶着熊猫眼,依旧穿着宽松的浅蓝色校服;手里拿着各种口味的奶茶,什么茉莉花香的;柠檬咖啡的,百香果草莓的;大部分学生像六月里一道浅蓝色的风,倏忽刮过人群因大雨落荒而逃的街道;只在灌满水的且锈迹斑斑的银色垃圾桶旁,剩下了一些枯枝败叶。
余小念疑惑地想:“现在的学生,学习都这么刻苦吗?快晚上九点了才回家?”
几个跑到店里准备买伞的女学生,在满脸雀斑的男店员的指引下;叽叽喳喳地往卖伞的地方走去,大概是看见了超出预算的价格;一声惊呼,接着一阵叹息后,又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说什么,这也太贵了;这伞都可以顶我两顿饭钱了,要不就等雨停再走吧?
“我看了天气预报,这雨得下到凌晨。”
在满脸雀斑的男店员的提醒下,让女学生们陷入旷日持久的议论;或许是在和老天拖延,顺便排除了家人来接的可能,因为有个带着眼镜的短发妹妹说:“我爸现在还在南柯市打工呢,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会来的。”另一个身材高挑,涂着杏色口红的女学生附和:“我也差不多哎,我妈现在也在南柯市当私教,她从小就让我独立,让我懂事。这点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众人发出惊叹。
接着,她自信地表示:“我让我张叔叔开车来送我回家,顺路的话载你们一程。”然后熟练地拿出最新的苹果手机,拨打出某串号码后;迎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尴尬时刻。在众人的嘘声下,她连忙掩饰:“哎呀,可能是我张叔叔在开会;谁让他是公司老板呢,很忙的。”
在余小念苦涩地喝完咖啡饮料后,女学生们刚从“今晚的作业怎么搞定和明天怎么被考试搞定的”辩证性话题中绕出来,纷纷走到柜台前;心一横,怒买八十块一把的透明雨伞。还剩最后一个举棋不定的双马尾小萝莉,依旧在考虑此刻微乎其微的性价比。短发妹一边嚼着粉色的泡泡糖,一边拍着她肩膀说:“大雨天里没带伞也没事,能有庇护就行;这样,我留一半给你;送你回家,只收你二十,怎样?”
双马尾小萝莉瞬间大怒,怒骂短发妹是“奸商”,“社会的蛀虫”,“金钱的奴隶”。
短发妹蔑然一笑:“在大雨天不买伞,又不接受折中方案的人,才是百无一用的倔驴。”
终于,双马尾小萝莉还是向现实低头;咬着牙买下高溢价的商品。
在她们带着伞出门的时候,不知谁脑袋发昏,说了一句:“走在大雨之下,谁不爱打伞的,谁就愚蠢。”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让余小念的耳朵生生地疼。
“女士,你好,现在伞还剩一把,你要再买一次性的鞋套的话;两个算上可以便宜点。”
满脸雀斑的男店员走到旁边提醒她,然后接着说:“这里要打烊了,老板说,今天生意不好,能早点下班。”
余小念从恍惚中清醒,礼貌地回答他:“还是不用了,我看这雨也下小得了点。”
然后在后者沉默的惊愕中,带着行李箱和廉价的包;带着某种莫名的骄傲往大雨里走去。
后来,她告诉我;这样做的缘故,穷,是一大原因,本来没钱,害怕未知的未来更不愿花钱;可主要还是自己的后青春期特有的倔强;在那样的境地下,反而激发了自己的胜负欲。
“就是那种任尔南北西东,我自一往无前的坏脾气。”
她最后这样对我说。
从漆黑的天幕中倾泻的大雨,伴随着不时的电闪雷鸣;让整个夜晚的气氛森然可怖。可这种汹涌的恐惧依然无法阻挡余小念的归途。她那烟波蓝的牛仔外套被雨水打湿大半,浅杏色内搭T恤也难免被殃及池鱼;薄缥色的牛仔裤与霜色的运动鞋纷纷在雨势如注的夜晚沦陷,更别提她那早已挂满水珠的秀发和疲惫的眼睛。
带着廉价的行李箱,余小念一时迷失在大雨中。
可她依旧在找回家的路,试图往轰塌在时光里的江南老街废墟的断壁残垣里;寻得一条归去的路。她往江南老街废墟的路上走去,一路上看见徒有其表的写字楼;躲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流浪狗,一排排全是KTV,网吧,奶茶店,夜总会,混搭各朝古风的茶楼;各式各样的按摩店和隔壁的成人用品店的商业街;用劣质的钢筋拙劣地模仿着埃菲尔铁塔的二十五米地标建筑;积郁着人们两天两夜的生活垃圾的焚烧房里,正散发出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连忙快步走过令人窒息的焚烧房,不是因为恶臭的驱赶;而是看到这漫长归途的启明星——那座长长的,长到她今夜才到达;饱经近百年风霜依然沉默的坚挺,竟然没遭到好大喜功且志大才疏的当权者们所笃信的虚妄中的毒手的长桥。
这座长桥简直是这个夜里的奇迹,余小念找到了它才拾回继续前进的勇气;它出现的时候也让余小念觉得,因为自己找到它才让江南镇里饱受大雨摧残的生灵们得到一丝喘息;尽管两者没有必然联系。
长桥的两侧青苔遍布,从不喧闹的时光沉默而阴狠地往它的身上刻下斑驳的痕迹。余小念闭上眼睛,让呼啸的风声穿过自己;风声穿过她那忧郁的眼睛,疲惫的心脏,裹挟着一丝凋谢的茉莉花的气息,像只彷徨失措的蝴蝶;掠过她那隐秘的记忆——在她的读书时代,从安静的老街到喧闹的城镇;她都会经过这里,从懵懂的七岁小孩到青涩的幼稚少女;她都会经过这里。而这些琐碎却深刻的记忆,在这个夜里又会随着呼啸的风声流向哪里?
此刻,她想,哪怕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至少回家的门扉尚且残留记忆的痕迹,那些往日每年盛开的桃花,如今虽然无人照料;至少还有桃树的根基,更遑论那些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变成永恒的房梁和记忆里永远飘出饭菜的香气的厨房;虽昨日不在,可至少还有怀念的实体。
家人离散了,至少幸存的家,还可以避避雨。
余小念做好自以为最坏的打算,重振旗鼓;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江南街的方向走去。
后来她才知道,和命运讨价还价,是愚蠢的体现。
哪有什么,贩卖“云朵”和冰糖葫芦的江南老街;哪有什么,古色古香的十里长街桂花小巷;哪有什么,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和一脸慈祥却总咳嗽的妈妈;哪有什么,外来的自信大方的且说话太过直率的小领居。
她的星星黯淡了。
这里只是一片被急功近利志大才疏好大喜功者们,利用高处的工具所无情摧毁的庞大而堆积如山的废墟罢了!
而这片废墟也是一些漂泊无依者,近乡情怯者曾经现在和以后所寄托的家。
孤独的废墟等来孤独的人,两者相对无言;漆黑的天幕再次倾泻大雨,为这条虚假的归途演奏出悲泣的主旋律。
第二天,当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余小念拖着湿漉漉的自己出现在陈阿姨家时,后者在沉默的惊愕中,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番寒暄后,陈阿姨开门见山:“小念啊,之前我应该告诉你;事情的大概了吧?”
余小念点点头,乖巧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知道,陈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后者没有回答她,反而起身走到房间里;将房门紧闭,在房间弄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等她回来的时候,终于端着一个沉甸甸的檀木盒子出现;一脸的如释重负:“来,小念,这是你妈妈和奶奶留给你的东西,我算是完成她的嘱托了;现在交给你。”
说完就轻轻地把盒子放在桌上,余小念望着这个被时代吞噬过的一片荒芜后的遗存;有一那么一瞬间恍惚地觉得——自己的归途似乎不那么虚假了。
她从被慰藉的幻觉里醒来,她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江南老街和院子是怎么回事啊?”
陈阿姨大吃一惊,惊讶地说:“你不知道改造工程烂尾的事情吗?就是去年的时候,和政府合作的承包商的老板被曝出拖欠着几十号工人的工资;从前年拖到去年年底,终于被一名忍无可忍的男工人在他下班的路上堵住;用水果刀朝他的肚子上捅了十几刀,送到医院没救回来。事情传开后,工人们算是彻底罢了工;后续也没有敢接盘的承包商。也就这样,那里现在也还是一片废墟。”
得到这样的回答后。余小念的心跌入谷底,可还想在继母的另一个回答里找寻久远的答案。
一番思索后,认真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陈阿姨,这么多年了,虽然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并不和睦,也向来是聚少离多。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陈阿姨被继女的话所震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直到自己和现任丈夫的孩子懵懂地推开了房门,那孩子看见眼前的景象,显得更加懵懂:“妈,这阿姨是谁?是你的朋友吗?”
陈阿姨明白一切早就回不去,连忙就将孩子打发到房间里;因为此刻的房间里还有自己现在熟睡的现任丈夫。
再次回到桌前时,反而是自己左右为难,局促不安;余小念看见她,抿着嘴巴,深吸一口气,紧闭双眼后;用无比艰涩的语气坦白:“对不起,小念,我不是个好妈妈,所以配不上做你的妈妈。”
余小念也如释重负,她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自欺;不停地骗自己:我其实还有另一个家。
可就一会儿,她瞬间觉得如坐针毡;连忙从位置上起来,因为她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也在海浪般的苦涩带来的局促间,找到了自己回到南柯市的理由。在委屈的泪水落下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阿姨家。
甚至没有理会陈阿姨最后的“客套”:“小念,有时间,常来玩。”
带着这份亲人的遗存,余小念在回到南柯市前;在江南镇靠近万年河的地方租了个便宜的房子,留在当地打工,为自己赚取返程的机票,好在漂泊的路途里;咀嚼自己带来的某种安定。
她想,在那座魔幻的巨大都市,找寻到自己的星星。
就这样,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早就失去了家。
(六)
七月中旬。
第二次见到余小澄的时候,余小念觉得在梦里醒来的自己年轻了许多;就好像三十岁以前事业心爆棚的自己,干劲十足,活力无限。
余小澄逆着湍急的河流走来,她给了余小念一个大大的拥抱;一边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后背,一边轻声地安慰:“别怕了,有我在,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余小念万分惶恐,连忙推开她说:“我很确定,我爸和我妈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我和你爸你妈,没有一点关系,我只和你有联系。”
场景悄然变换到余小念儿时的庭院,此刻的桃花正热烈地盛开。懒洋洋地靠着桃木座椅上的余小澄云淡风轻地回答。
她又接着问:“怎么样?这样的外婆镇,你还喜欢吗?”
余小念蹲在地上,觉得恍如隔世的同时,她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脑袋;陷入巨大的怀疑,心里疯狂地在怀疑自己的状态。
此刻的余小澄换了冷漠的语气:“你到底怎么了,这还得问你自己啊?”
六月初。
彼时的余小念第二次遇见余小澄前。她在以万年河的河畔的一家叫做“雕琢时光”的咖啡馆里,做着简单无趣的服务员。
其实,她本想试着做见习咖啡师的;她中学时的梦想之一,就是做一名优秀的咖啡师。哪怕到手的工资会少三百块。可她制作的咖啡实在太苦,除了她自己以外几乎没人可以接受。包括本就是意式狂热爱好者的老店长也很是勉强,哪怕她的态度再诚恳,工作再刻苦;面对一次又一次再一次的失败,再宽容的管理也不会让她为难所有人;再坚强刻苦的学生,也难免意志低沉,自我怀疑。
更何况,余小念自认为本就不是什么坚强的人;她只是倔强,算不上聪明的倔强。
拜她上了初中后,就争吵不休的压抑环境与父亲的高期待所赐,某种意义上,她的倔强就是重复着挫败感的倔强。
所以,别人在刻苦努力后品尝到成功的果实的滋味是:“自我充实和兴奋的成就感。”而她的却是:“我为什么试了第五十一遍才成功?为什么第五十遍没有成功?为什么自己总这样笨?”这样的自我怀疑与失落。
在这样的心结里,她活得凭空多出莫大的挫败感。
结合她的表现和店里门可罗雀的现状,权衡利弊的老店长还是让她先踏实地做好服务。
“先让心沉下来,才会做好事。”
一边磨着咖啡豆,一边瞅着台账的老店长第十五次说起这句话。
每一天这句话都会时不时从他嘴里蹦出来,余小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她像第十四天之前一样勤恳地做各种杂活,自第三次询问后,余小念就不再追问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一脸坚毅的老店长向来不正面回答这句话的含义。
第一次,他说大概是每天都早睡早起吧。
第二次,他又说或许是一日三餐从不落下吧。
第三次,变成了安心地活着,安心地老去。
这样似是而非的回答,让余小念放弃了沟通的欲望;任由这个同处中年却满头白发的男人,每天像个人肉复读机重复这样的话。
“店长,我走了啊。”
余小念像往常一样准备下班,头也不回。
身后传来老店长的声音:“小念,半个月后,你就不用来了啊。”
余小念嗖得一下停在原地;心里碎碎念:“搞啥?我又被开了?可干嘛要半个月后?生意不好怪我咯?”
老店长用手指扶了扶塑料边框的眼镜,慢悠悠地解释:“不是你的原因,现在生意不好;深思熟虑后,还是关掉吧;工资会在月底结给你。我想做点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用力活着。”
用力活着好像就是重要的事情,只有活着才有体验苦与乐的资格;做自己能做的,在充满变数的今天;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人总得付出代价来认识自己,有人三年五载结清;有人终其一生偿还。
这种觉悟,老店长属于前者;余小念介于两者之间。
老店长做事一板一眼,因此他看见勤恳又好学的余小念时,动了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的念头;奈何余小念屡战屡败,实在是毫无天分;因此只好说门店不开了。因为他断定,这名带着外地口音的本地人,离开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回到了那里,她又变成带着本地口音的外地人。
又一次妥协的余小念再次回头,说:“好的,店长。”
这样的结果,她已经习以为常;可这次,在第十六天以后;她更加努力地在店长那里买来更多的咖啡豆,想做一杯不那么苦的咖啡;从研磨到烘焙再到冲泡熟练的程度一气呵成。将近晚上十一点,老店长照例喝下她今天做的第五杯咖啡。依然苦涩地摇摇头。
“这次是研磨得太细了吧?上次是泡得太久。”
老店长说完就开始喝凉白开漱口。
“老实说,万年河边的黑纸灰都没这苦;你得再练练。”
老店长说的万年河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自炎树镇流淌而来的河流;上世纪那场翻天覆地的大变革,就是从万年河流淌过江南镇开始的,一度为这里带来了真切的繁华;受到炎树镇的影响,这里也有每年举办花灯节的习俗。彼时,将有巨大而精美的花船经过这里;欢天喜地的人们也会在当天献提前做好的花灯和纸船;为那位带来美好生活的大人物,献上最美好的祝愿。
尽管,真切的繁华不久后在“历史的必然进程”里变为往日的虚幻;在近三十年的困顿里,古色古香的长桥小巷;见证多少人世兴衰。最艰难的日子,苦于生存的人们吃完树皮,吃过观音土后;也有人家会吃用书本烧掉后冷却的纸灰,借此充饥。在那段颠倒黑白的历史,样样追求正确的时代;这种纸灰也被称为“万年河边的黑纸灰”。千禧年后;随着花灯节的重启,这个没落的小镇一度复苏。在改造工程烂尾前,少有人对此持悲观态度。
渐渐地“万年河边的黑纸灰”也被本地人引申为最糟糕的东西,余小念对此心知肚明。
当然,她还是苦涩地接受了这个结果;然后继续用买来的咖啡豆;在门可罗雀的日子,继续做出不那么苦的咖啡。
第十八天。
“我去,这次磨得挺好;可是你怎么用法式烘焙的咖啡豆呢?继续。”
“实在不行,你尝尝我做的,怎样?我实在不想喝凉白开漱口了。”
老店长的点评一针见血。
第二十一天。
“你觉得,我以后开个咖啡培训班怎样?嗯?”
“又是万年河边的黑纸灰中的黑纸灰。”
老男人的点评杀人诛心。
终于,在她彻底放弃以前;苛刻的老店长喝完她做最后一杯咖啡前,紧锁的眉头终于略微舒展。
这狡猾的家伙,抿了抿嘴;不紧不慢:“有些进步了,等你回来这里;再做一杯。”
“店长,那我是有成长了是吧?”
余小念带着期许的目光,期待着来自别人的认可。
老店长眯起眼睛,一边关上店门;还是选择遵从内心,用模棱两可的语气:“嗯,有,但不多。”
在她离开江南镇前,老店长竟然闲来无事地在机场送她;两人絮絮叨叨,最后老店长这样说:“其实我才五十不到,只是老得着急了点,另外,先让心沉下来,才会做好事。”
七月初。
学艺不精的余小念日常收获了挫败感;还有别人的些许认可,疲惫地回到了南柯市。蜗居在这座巨大都市的另一个小角落,一天投两百份简历,在焦虑与深夜独自的失眠里;期待着生活能有新的开始。
可大概从六月的最后一天起,在飞机上耳朵痛到不行的她;就没再有开心的感觉。
浑身软绵绵的,甚至一度不愿离开自己的床。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如此渴望别人的认可。但是自己却对现在和未来感到某种莫名的悲观。她看了自己曾经笑到笑出鱼尾纹的《摩登时代》,内心毫无波澜;她又看了自己曾经哭到哭得呼吸困难的《恋人》,眼泪拒不配合。
她惊讶自己的坚强,也害怕自己的漠然。
觉得是后青春期里成长的表现。
而逝去的亲人们留下来的檀木盒子,在随她流浪到此的路上;就被余小念多次尝试打开,尽管从一到五十的数字组合都试了一遍;可还是打不开四位数的密码锁。她绞尽脑汁,往回忆的垃圾堆里寻找有价值的线索;令人遗憾地是,她震惊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忘记了奶奶的模样;而关于妈妈的记忆也出现偏差——她在重病前的妈妈是爱吃辣,还是甜之间犹疑不决;在重病时的妈妈是吃的药是通关藤片,还是氟西汀之间徘徊不定。
距离亲人们的相继离去最晚才不过十八年,可那距离就已经这般遥远;远到连自作多情的重逢都难以为继。
而盒子里的是什么呢?
是亲人们留下的面额千万的支票?
是亲人们留下的价值连城的宝物?
是帮助自己脱离困顿的翅膀?
还是自己曾梦想摘下来的北极星?
彼时,余小念的认知仅限于此;在漫长又琐碎且孤独的日子里,被遗忘的野兽默默蚕食着记忆的她;自然想不到答案是什么。
七月,蝉鸣不休;那些从地里出生,生来只为在枝头高歌的生灵们;从不在乎自己生命的长度,反而是日复一日的鸣叫;直到再次回到大地。
已经面试了十五家传媒公司的余小念,带着沉重的心情;在拥挤如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车厢里,揣在卡其色短裤右边的口袋的手机,五分钟前在她刚挤上车厢,就已经收到第十六家传媒公司Hr婉拒的消息。
“那家公司的Hr看起来温文尔雅,现在就一副人模狗样的作态。本来可以当场给出结果,却还假惺惺地说,这个项目要国庆后才开始;现在是初筛,到时候会再联系面试人。真是太虚伪了,浪费别人的时间。”
疲惫地靠在过道上的余小念,无力阻止在脑海里的声音继续吐槽。
从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遗忘了奶奶的第二天,这声音就时不时地出现在脑海;诉说着一些可能是她的情绪,在少数时间,会变成宣泄不满的尖叫。
那很像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我看,还是第七家公司的Hr直截了当;直接就跟你讲,你不符合他们的需求。说白话就是,你的能力没过那个岗位的及格线。我要是你,应该没等他说完起身就走,扬长而去。不像你,唯唯诺诺,说一些自己会更努力适应的屁话。还不是被拒了?”
彼时的余小念,尚且知道这种偏激的话不可取;她用力地拍了拍自己那掉发严重的脑袋,在嘈杂的世界中,脑袋里暂时得到潮水般的安静。
从拥挤的车厢里挤出,来到人潮如织的地铁站;严重怀疑自己在车厢里,被肥胖的中年男曾用油乎乎的大手揩油的余小念,失魂落魄。忍住委屈的眼泪,此刻的她,没有愤怒,没有辛酸;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争取。只想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的大床上,被橘黄色的床单包裹;进入自己所渴求的睡眠里。
要是那声音还在的话,估计又得骂自己是怂包抖M了。
狼狈地来到天桥下的她,像只归家的猫;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阵彩条雨,被一股恶风刮到稀薄的空气中,像玩弄小白鼠般上下翻飞;天空惨白如纸。
“这个时代的我们,都病了,别人怎样我不懂,我自己一定病入膏肓;毕竟久病成医嘛。”
她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自言自语。
要是她有足够自己治病的钱,大可回到自己的安乐窝里;在尚且稳定的时代里有条不紊地规划明天,而不是一回到家,洗完澡急匆匆地带上兼职的工服;赶往通向深夜酒吧的地铁。和这世上的所有普通人一样,没有已经实现的理想;只为了各自某种不可名状的寄托而活着。
而余小念的寄托,是她那颗已经黯淡却还活着,自己尚未在荒诞的归途尽头找寻到的星星。
当那颗星星终于被她抱在怀里,那么她活着,或是死去;都已经不重要了。
深夜的酒吧里热闹非常,奔走在桌台间的余小念早没了多年前——怀才不遇的悲愤和傲气。
“服务员,我的鸡尾酒到了吗?”
“服务员,我们点的拉罗娜啥时候上?”
“服务员,我要的果盘,果盘在哪里?你们从树上现摘现做的吗?”
“服务员,你好,给我的云顶赤霞再拿个分酒器,谢谢。”
她尽量地满足客人们的需求,此刻就是台人肉机器。
酒吧里播放的欧美摇滚乐,让喜爱这种音乐的人感到血脉喷张;在无法接受的人的耳朵里,则是难以忍受的噪音。在那宽阔的舞池里挤满了无数的男人女人,男人们大都衣冠楚楚;女人们大都性感美丽;纵然有些许瑕疵,在酒精麻痹的作用下;没有人会在意这些裂痕。人们随着时而缓和,时而劲爆的音乐,摇头晃脑,配合闪瞎眼的灯光效果,在暧昧的安全距离下甩动肢体。
天将亮时,耳朵还在轰鸣的余小念。刚摆好三十一张椅子,而第三十一张椅子上的客人;那位如同花岗岩般的优雅女士,依旧纹丝不动。
无奈,今天又是余小念值班的日子,当精神抖擞的店长和疲惫不堪的同事们依次从门口离开后;她得留下来锁门,而那位优雅的女士此刻正安静地玩手机。
“您好,不好意思,女士,本店今天要打烊了。”
余小念并腿站立,纤细的双手叠在一起,毕恭毕敬。
“好的,不过请等会儿,你们家的云顶赤霞不错;我老公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太好了,我稍晚点走。”
那位优雅的女士,礼貌地说完后,继续拿起手机,似乎在记录什么。这时的余小念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昨晚那位点了云顶赤霞的客人,彬彬有礼的样子,让余小念即舒服又不痛快。
在心底发出悲凉叹息的她,只好万分无奈地站在门口等待着客人离开。
其实也没那么久,只是等到江南镇里的公鸡开始打鸣;买豆浆油条糯米饭,烧饼芝麻绿豆糕的早餐店老板开始带着一天的睡眼惺忪,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老街废墟附近时;只是等到昨夜闪烁在漆黑天幕的璀璨群星,纷纷沉默地跑到南半球时。
那位有着花岗岩般坚定的优雅女人,才带着一丝虚幻的秋风;踩着的猫一般的脚步,停在昏昏沉沉的余小念面前。
“辛苦了,我想,你应该需要我的帮助;下周五,你方便的话可以来我的实验室找我。你可以叫我,莉娅医生。”
就这样,莉娅医生离开的时候,不慌不忙地和余小念交换了联系方式。
而余小念永远也不会在那时想到,正是这次不经意间的遇见;为那场具有献祭意味的牺牲埋下了伏笔;而那场只为她绽放的牺牲,巧合地变成她那汹涌无边的抑郁淹没着嚎叫的灵魂的征兆。
“莉娅医生,是个优雅,坚定,又神秘的人;她算不上美丽,可也不介意自己的不完美,那种自信,是让她正视自己那些裂痕的关键;时至今日到永远,这也是我永远学不会的东西。”
后来,获得世俗意义上成功的余小念,曾这样对我说。
七月九号,余小念被漫长而巨大的疲惫压倒;再也无法胜任酒吧服务员的工作,精神抖擞又足够大方的酒吧老板;在算掉她因旷工和工作里的失误而扣掉的钱后,爽快地将只剩下三分之二的工资结给了她。
七月初,在和富二代老板的尚未破产的公司沟通的过程里;充满了推诿漠视和空话,她愤而将富二代老板和早已跑路的光头主管告上仲裁庭,试图通过法律的武器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利;进而陷入同仲裁庭,前公司,光头主管,三方之间连绵的拉扯中;在一次次失败的调解间,往返于仲裁庭,酒吧,家,三点一线;等待着遥遥无期的公正判决。
在她等待的时候,自己投递的简历早已无人问津;从酒吧赚来的钱扣掉房租和买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的钱后,所剩无几。
是的,她在六月底准备离开江南镇的日子里;结合那些荒诞的梦,自己那持续而潮湿的悲伤,近来时不时出现的幻听。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心理健康。
在七月十一号,她还是下定决心,敲开了心理诊所的门;经过一系列痛苦但必要的环节后,得到了自己的诊断报告;她不是专业人士,无法理解那些专业的名词和术语。只看见了医生的诊断结果,那结果诚实又理性,上面用冰冷的字体打印着:“重度抑郁症。”
医嘱上这样说:“按医嘱服药,如有不适随时复诊。”
世界上,忙着填饱肉体和心灵的人们;与肉体的饥渴和灵魂的空虚对抗着,他们几乎从不回头,在终将锈迹斑斑的昨天里或哭或笑;在路途的奔波中老去。无瑕顾及或者刻意逃避,生命中那些裂痕带来除了光芒外的——漫长潮湿。
郁抑症是心的感冒,黏在海马体上的一层层缺憾是终究刮来的恶风。
“你好,余小念;我们又见面了。”
余小澄出现她的远方呼唤着她,余小念恍然,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再次来到这久远的岸边。系在漫布伤痕的右手手腕的白绳依旧存在;那长到无边的绳子,指引着自己穿过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前往始终在前方的如恒星般闪烁的小镇。
她拎起此刻自己的白色裙角,露出被海水泡到发白的脚踝;晃悠悠地走到软绵绵的沙滩上时,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余小念不愿理会任何人,哪怕在这里也一样;她坚信自己会这样孤独地活着,活着腐烂。她将自我放逐,如同流浪到白昼的晚星。
她赤着脚,往幽深的竹林走去;竹林间闪烁出萤火虫的微光,仿佛在告诉她这是她所渴求的去而不返的某个夏天。
天空变成了相思灰的模样,小路两旁的水仙花随她的呼吸摇摆;相思灰天幕下的星星们炽热耀眼,蹦蹦跳跳地往小镇的方向移动。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来到江南镇那座长桥前;长桥的那段距离太遥远,远到时间只要继续往前走;她就无法触及。
氤氲的雾气在河上蔓延,她记不得这条河;就像如同她忘记了奶奶一样。而这条河上正有人逆流而来,哪怕浑身湿漉漉。她知道那是谁,所以放弃了逃避;不是积极的接受,而是消极的承受;承受这随时而来的相遇,又随时清醒的虚无。
当余小澄逆着湍急的河流向她走来时,她下意识地低头望向此刻平静如镜子的水;在清澈的水面上看见了,三十岁时那干劲十足,活力无限;事业心爆棚的自己。
雷雨接踵而至。
她还没来得及擦拭重新涌出的眼泪,余小澄便走了上了上来;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边拍着自己湿漉漉的后背,一边这样轻声安慰她:“别怕了,有我在,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
一阵几乎在现实中不可见的幸福将她包裹,为了应对这来自遥远过往的喜悦浪潮;她不得不紧闭双眼接受这种礼物。
当喜悦的浪潮退去,去而复返的恐惧和怀疑将她的神志重新占据;让她万分惶恐地说出:“我很确定,我爸和我妈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一开始提到的了;唯一的遗漏是:在那个余小念儿时的院子里,余小澄最后这样告诉她:“下次见面,我就要在荆棘丛里长出翅膀飞走了;如果檀木盒子还打不开,你可以试试:零九二二这四个数字。”
在终究七月流火的夏天,那些固执的鸣蝉,终究会在某天回到大地里;就一个金黄的秋天的距离,变成了十一月里枯枝败叶的一部分。
(七)
“光就像水,拧开水龙头,它就出来了。”
——加西亚·马尔克斯《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光恰似水》
在莉娅医生为余小念做的那个令人深刻的实验前,余小念的天空始终被密不透风的黑暗笼罩;一路伴随她那魔幻的寻星之旅,沉默地啃食那颗她向往着代表着幸福的光芒的心脏。
八月三日,中元节前。
再也无法正式工作的余小念,记下了老旧小区门口;社区医院的联系方式,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用将要欠费的手机拨打了社区医院的电话;简明扼要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在确认补贴的政策还在实行后;对方让她带好失业证明和近半年的银行流水以及身份证,第二天下午来到医院;献完血后就能当场领取献血的补贴。
在得到满意的回答,方才疼到几乎要爆炸的脑袋稍稍缓和;一直被负面情绪所浸染的心情,难得出现了一丝丝晴朗;尽管她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多久,可能就会在下一秒被死灰复燃的负面情绪瞬间淹没。
面对叵测的未来,她试着不去想那么远;只好死死抓住脑海里残存的美好感受,当做不被来自某时某刻的恶意所淹没的浮木。令她绝望地是,这些美好的感受,愈发稀薄;而这些感受的最重要的载体,比如——妈妈,奶奶,江南老街,江南路五百八十一号等一切记忆,已经被她遗忘得七七八八;她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奶奶的名字;老街在哪里。只是在她那被各种自责,责备,轻视,愧疚等情绪所占据的海马体,只剩下那些美好记忆的极少的残肢断臂;短暂地幸免于难。
余小念,她没有可具化成幸福的爱人;也没有多年以来的挚友,更没有等待自己的,温和而有力的家人;就连伫立风中的故地也被巨大的时代无情收回,变成一大片刺痛在记忆里孤独又苦涩的废墟垃圾堆。
余小念,她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足够治疗抑郁症的钱;没有足够的精力供她远行或回去;甚至连这个冒着酷暑和大雨才寻来的小角落,也会在下个月交不起房租而失去。
余小念,苦苦地活着;活着一无所有。
可再也没有为自己哀叹的时间,她知道,她得活着;她要活着存在着找到那颗北极星,然后将它抱入自己的怀里。直到这梦想实现的那一刻,死活也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她顶着胀痛的脑袋,走到浴室的花洒下;褪去睡衣,露出一丝不挂却瘦弱不堪的自己;那雪白的如天鹅般的脖颈,是她在意乱情迷的激情间被披着青涩外衣的情场老油条;几度赞不绝口,甚至献上了第一百三十五个吻。那八十九公分饱受同性私下争议,却让不少异性露出贪婪的目光;因此无端生出许多恶毒的猜想与意淫的傲人重压,同她那左手大拇指处多余生出来的小指头一样,随她来到这世上那天起;就饱受父辈的迷信,自小的歧视,并无恶意的好奇议论声,还有社交时那道横亘在她与准朋友间的透明阻碍;就饱受被校霸们拖进玉米地里,被扒光衣裤时,轮番欺凌的一声声:“六指怪物”,“假处女“,“死章鱼”等带来的恶毒诅咒中傲然挺立。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花洒,让温暖的水流自上而下淹没掉自己;那些透明的水流就像奶奶和妈妈温暖的双手,无声抚摸着她;她想哭,可是眼泪就是不配合,在硬挤眼泪失败了五次后,她放弃挣扎,轻轻闭上了曾清澈如水的双眼,那双眼睛曾看过奶奶的笑脸;比冰糖葫芦,香草冰淇淋还要甜,奶奶总是精神抖擞笑呵呵,从来不说哭。那些透明的水流流过她那三角区的雀斑和脸颊上有两颗痣的脸,她想起曾听过的一句歌词:“脸上的点点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些并不完美的裂痕,逐渐变成属于她的印记。那些透明的水流,流过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紧闭的朱唇榴齿;这张巧嘴可是说过:“每天起床记得挥一拳,为得就是痛扁这世界。”的豪言壮语。
她决定关掉了悬在头顶上的花洒,不愿再让温暖的虚幻诓骗自己,骗自己明天还会来。
没有被擦干的水珠依然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顺着她的身子,无助地往下坠;水珠们经过了她如天鹅般雪白的脖颈,经过被无来由的浓厚悲伤而下压得喘得过不来气;而上下起伏的雪白胸脯,经过了她从前的小蛮腰,如今却被赘肉无情占领的腹部;这里是她的青春开始老去的地方;越发接近地面的水珠们,缓慢地经过了隐秘的角落;在往年一场场床笫间的云雨里,在一次次由原始的欲望带来的潮汐间,她错误地将这里当成了触碰幸福的门扉。水珠们经过了她那双一直矫正失败的O型腿后,顺着她那双在浴室里泡的发白的脚踝;流入下水道,通过千难万险后,重回大地。
而这双矫正失败的O型腿,也是她那渗透骨髓的自卑的原因之一。
决堤的悲伤终于让罢工许久的泪腺开始复工,余小念蹲了下来,雪白的后背靠在浴室惨白的墙壁上;今夜的她决定放声大哭,试图让抑郁症带来的沉重苦痛得以略微消解。
八月四日,中元节前一周。
余小念出现在了社区医院,刚刚献完血的她,挺着浮肿的手臂;用当场领到的献血补贴往房东的银行卡里,转了两个月的房租。晚一些,她还得去药店买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和一些辅助药品。顺便再去市场上买点菜,今天的她打算让自己好好吃一顿,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好好地爱自己。
刚交完话费的她,手机上收到莉娅医生发来的短信;莉娅医生说:“明天下午两点,你记得来,实验要继续进行;顺便把上次做实验的奖金算上这次,一起给你好了。”
余小念缓缓想起来,上个月去找莉娅医生的事情;一番寒暄后,莉娅医生在没有诊断书的情况下‘;忽然确定余小念就是一名重度抑郁症患者,并且身体里的魔鬼还在沉睡。在莉娅医生的坦诚中,她惊讶于余小念这样的坚强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竟然有这般坚韧的心性。
她说:“小念,我想试着帮你,趁住在你脑袋里的魔鬼还在睡觉;我想帮你把它赶出去,至于这样做的,对我的好处就是,这项实验或许可以开辟一处前无古人的天地。而我,会得到公平的回报——名利双收。坏处就是,如果失败的话;你的病情可能会更加严重。当然,在这场实验里,你能得一次实验两万的奖金。”
余小念依旧沉默不语,莉娅医生继续说:“最多三万,要知道一个抑郁症患者;连活着都是艰难的事情了,更何况,要在这座城市里生存呢?有这笔钱,你至少还能在这里有个安身的角落;还有好好活着爱自己的权利。你考虑下。”
接着,她将一杯装在玻璃杯的透明液体,轻轻地推到余小念所在的桌前。
余小念略微思索,继而将桌上玻璃杯中的不明液体,仰起头,一饮而尽。
随即如愿以偿的得到她那久违且渴望的睡眠。
是啊,她也剩不下什么了,除了这具禁锢着灵魂的肉棺材。
于是,第一次实验就从她的睡梦中开始;在虚假的梦中梦里,她清晰地察觉自己被温暖有力的臂膀抱上了冰冷的手术台,刺眼的手术灯让她睁不开眼;一旁沉默的医护人员往自己的肚子擦上同样冰冷的酒精;随后看不清脸的医生操起足够锋利的手术刀,在自己的身体里进行精准的寻找,然后以刁钻的角度与惊叹的手法,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切掉了某种东西;而那手术刀太锋利了,锋利到血液甚至没来及流出,锋利到她都没来得及感受痛楚。这场隐秘的外科手术,就匆匆结束了。
看不清样貌的外科医生,竖起大拇指,用不男不女的嗓音向她祝贺:“恭喜你,余小姐,手术很成功。你真的很棒很棒,很勇敢。”
她甚至要激动地起身拥抱向自己祝贺的人,可在余小念那虚弱的身子即将触碰到那人时;具象的幸福和喜悦在刹那变成永恒的孤独;她又是孤身一人,所谓的外科医生,医护人员通通消失无踪。
“余小念,梦做得挺美,可你该醒了。”
不知何时,和她一样孤独而赤裸的余小澄以余小念二十出头的青春又美丽的皮囊;出现在她的身旁,带着蔑视的眼神对她这样说。
被残忍揭掉梦幻泡影的余小念,此刻陷入创伤带来的呆滞。
余小澄换了怜悯的语气:“这次不算,下次你再见到我,就是最后一次了。”
莉娅医生在她醒来后,关切地察看了她的情况;坚定地打消了她对于实验会开刀的怀疑。在听到她叙述的梦境后,陷入科学工作者特有的苦涩沼泽中。
表示要再多研究研究才能下结论。
顺便提出第二次实验的想法,也好在第二次实验结束的时候,将两次的实验奖金一起结给余小念。
八月八日,离中元节还有三天。
莉娅医生将第二次实验出奇成功的喜悦,分享给了病情同样大幅好转的余小念。并且遵守诺言将两次实验的奖金总共六万元,一起给了余小念;后者感受到久违却被稀释的喜悦,她尽量学着微笑的模样,向莉娅医生说:“谢谢。”
平复好心情的莉娅医生,又恢复到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样子:“这次的成功,着实可喜可贺。结合这两次的数据,以及这些天对你的观察来分析;想要赶走你脑袋里那个正沉睡的魔鬼,目前的推算来看,只通过某种特效药来一步到位是可行的。”
事实如莉娅医生所言,自从参加两次实验后;将自己所包裹的幻听,失眠,怪梦,疲惫,情绪的持续消沉都很少一起再爆发出现。她满心欢喜,之前郝有钱为自己垫付的二万一,第一时间打到对方的银行卡上。
不一会儿,郝有钱就给她回了条短信:“今已收到,余小念的欠款。”
再一会儿,又发来一条短信:“哦哟?发达了?我现在在国外度假呢,回国再找你聊。”
还掉欠款的余小念一身轻松,她满心以为自己的人生一定会重新开始。
莉娅医生无情地泼了她一盆冷水:“小念,虽然,这两次的实验很成功;可我们的实验还得继续,第三次的实验要是也没问题;那你我就可以开香槟了。”
所以,莉娅医生打算在十号,在隐秘的实验室里进行第三次实验。
已经没有退路的小白鼠,试图让心中翻涌的恐惧变成勇气,于是昂起胸膛表示自己一定能行。
那天,余小念很早就离开了实验室;却第一次在巨大的魔幻都市下,在弥漫着无边喧嚣的繁华下;在喧嚣着无边空虚的心脏里,为遥远的夜空中,那颗酷似北极星的家伙;以及最远处的璀璨银河而久久驻留。
那晚,余小念回想起在和郝有钱绝交前的对话。
她说:“你今天真美丽,有一件事;你要听我讲。”
郝有钱摆摆手;示意她大胆说:“讲,咱俩啥关系?”
于是,她将自己近来的所有不顺心和打算去江南镇的荒诞旅行,一一说出。并期待着,郝有钱的回应。
郝有钱在沉默的惊愕中,不知如何开口;她明白自己的好友向来不会对自己吹牛,可不好直接打击人家逃避现实;而且她这样的期待,看来不会有假。那么就可能是心理出问题了,去看心理医生吧;那要怎么讲呢?
郝有钱犹疑着斟酌语气:“小念啊,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在帮助人们缓解压力这一块,有十几年的经验了,明天我带你去找他聊聊?你现在没钱,方便的时候再还我就是了。”
于是双方从一开始的互不理解,慢慢发展成针锋相对的辩论;余小念为好友的不理解而感到失望;郝有钱为的好友胡思乱想却固执己见的想法由衷地愤怒。
后来,就变成了两人互相谩骂对方的家人;随后,郝有钱一句:“你这个假处女,好丢人。”将矛盾升级到全新的程度,余小念怒怼郝有钱是:“钻石王老五,江南镇烂泥塘。”郝有钱以不堪入耳难以表达的肮脏词汇向余小念宣泄怒火。最后两人的激烈争吵在天黑结束,余小念在说完:“绝交。”二字后,就被盛怒下的郝有钱,赶出车外;随后被扔下来的还有自己那被摔得快报废的行李箱。
就此这天起,余小念三十五年里最要好的朋友,似乎就再也没有出现。
毫无疑问,余小念在思念着她;想着自己只要把剩下的实验做完,然后就能以全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好友面前。
余小念记得,八月十号那天的风特别大;正准备出门的她,路过附近的花店;在一众蔷薇花向日葵海棠山茶花里,一眼相中了那朵正盛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色水仙花。她想买下这朵在八月里很难见到的水仙花,可是自己又赶时间,毕竟和莉娅医生提前约好了;不好再变动。更害怕下次回来时,这朵水仙花已经被别人买掉。因此,左右为难。
一旁阅人无数的老板,轻易地洞穿了她的心思:“赶时间的话,可以交点定金;就按售价的一半来算吧。晚点来补上就可以了。”
余小念点点头,使用手机支付了十五块八,老板回店里让她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顺便用流畅的行草字在一张沙青色的卡片上写道:“余女士,红色水仙花一朵,今已付定金。”
她接过这张卡片,不消太近就能嗅到淡淡的薰衣草气味。
一脸严肃的老板叮嘱她,要是余小念回来的时候;自己没在的话,可以把卡片给自己的老婆。她知道怎么做。
余小念忍不住夸赞:“哇。老板,你可真是个严谨的人。”
接着便将卡片收到自己的包里,头也不回地往这座巨大的魔幻都市里,那处隐蔽的实验室赶去。浑然没有察觉到有某些不对的地方。
第三次实验,毫无悬念的是出乎余小念意料的成功。她照例喝下那杯无色无味的透明液体,进入昏沉无梦的睡眠;醒来后微微头疼,身体却分外轻盈;莉娅医生仍在一旁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记录实验数据,甚至连余小念醒来了两分钟;都未曾察觉。
当她的眉头终于舒展,第一时间就问余小念的情况如何?在第二次实验后,有没有出现幻觉?
余小念将自己近来的情况一一在心里复盘,经确认无误后,斩钉截铁:“我最近很好,没有出现幻觉,甚至连幻听也没有。”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后,莉娅医生喜笑颜开。当晚就请她去往高档餐厅开香槟,吃牛排,一起分享这种喜悦的,还有莉娅医生的爱人;一位膀大腰圆,财大气粗的制药公司老板,听闻莉娅医生的成功,一脸的盈盈笑意。
“在这件事上,我老公是个门外汉,不过多亏了他在我背后的支持。不然,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
莉娅医生谦虚地表示。
余小念和那位大老板,连忙随声附和。突然,莉娅医生话锋一转:“不过,小念,你我参与的事情,其实什么都没有参与,对吗?”
余小念点点头,她是个成年人,必然知道其中利害。
莉娅医生满意地笑了:“既然你我什么都没参与,那你从不记得什么,对吧?当然,说好的事情,我不会食言。还有最后一次,这一次,我看就明天好了。对了,你喜欢吃糖吗?”
余小念点点头,无意间说起自己在住处,附近的花店;相中一朵在八月里盛开的红色水仙花的事情。莉娅医生只是惊讶:“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盛开的水仙花?”
向来为笛卡尔主义者的她,偏偏未曾怀疑此事的真假。
后来,她说;作为这一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却选择沦为沉默的帮凶,这是她一生的歉疚之一。之所以保持沉默,莉娅医生的出现,让她一度误以为在最困顿的日子里,遇见了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在莉娅医生的盛大幻想彻底破灭前,她满心欢喜幻想着百步九折萦岩峦后的功成名就;而作为高度理性的科学疯子,则压抑着一切影响自己判断的东西;她以为自己向余小念递来的名为“Light”的“糖果”,是让自己成为一代的科学先驱;彻底轻松根治人类抑郁症的当代李时珍。
而这一切,不过是她自招毁灭性失败的最后一步。在余小念就着水艰涩地吃掉那颗“糖果”后,随即便她迎来了剧烈的副作用;幻觉,幻听,疲倦感,无际无边的负面情绪被苦涩的海洋裹挟着将其彻底淹没。
面对这样的失败,莉娅医生在忍着巨大的愧疚;开车送余小念回到她的住处后,在她家附近那根本不存在的花店里,知道了一切。顶着精神上的凌迟,将后面的奖金一共三万块,放在昏迷的余小念的大床旁边。在十一号凌晨,徘徊在十层大楼的天台上;往自己的爱人手机里发送一封情深意笃的诀别书。往依旧昏迷的余小念的手机里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小念,对不起,事情还是被搞砸了。正如一开始所说的,你的病情会更严重。是我毁掉了你,而我也很公平,就用我这条命还给你。”
在短信发出后的下一秒,她便不再犹豫地一跃而下。她的身体在做自由落体,像个塑料假人被翻来覆去,狂烈的风声几乎让她听不见,说不出。炽热的血液流向大脑,她的最后一刻被拉得很长很长;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那时的她在想什么;或不甘或后悔或愧疚或愤怒或平静或很快的死去。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会死去,只不过不巧地是;一处坚守岗位的钢制路标牌,将掉落至死亡的她拦腰斩断。从而延长了她的呼吸,延长了她通往死亡的距离。
天大亮的时候,她的血液已经流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被拦腰斩断的两分钟前;她的爱人才刚刚由于短时间内多次割腕,出血过多而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也为莉娅医生发送一条简短的情书,只是一切都来不及。
后来,前来处理的警察才赫然发现;两位死者的在死前为彼此发出的短信的内容,大同小异——都是让彼此好好地活着,哪怕再大的失败也无所畏惧。
当醒来后的余小念,得知莉娅医生的死讯;并非一无所有的她,在打开那个檀木盒子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穿越那片生命的荆棘,为这段魔幻而荒诞的寻星之旅,画上句点。
(八)
九月初。
余小念不幸地幸存了下来,带着沉重的歉疚;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失眠带来的恍惚与清醒间;仅凭一丝理性的倔强在漫长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特有的无边孤独里,脆弱又顽强地抵抗着。
那个檀木盒子,依旧没有被她打开。自她从震惊里清醒地发现;原来这里未曾盛开八月的红色水仙花,就连“严谨的”老板和那一众蔷薇花向日葵海棠山茶花,沙青色卡片,都不存在;更遑论那个虚假的花店了。
昨天,她强撑着反胃和困倦;在住处附近徘徊许久,终于在歇斯底里间清醒地彻悟;一切都是虚假的幻觉。而“虚假的花店”被与浪漫毫无关系的“淮南牛肉汤“取代。什么定金,什么消费凭证,都是真实的虚假。
当然,支撑她活着的还有盐酸文拉法辛缓释片;活着承受那些难捱的副作用。
“余小念,是你害死了人家,要是你没有说谎;又怎会进行那该死的实验?都是你的错。”
“余小念,十一个手指的你太失败,爸爸讨厌你;陈阿姨也嫌弃你,连郝有钱都默默远离你,咖啡也做不好。要不然,你又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小念啊,你的一生毫无意义。”
脑海里的魔鬼在昨夜苏醒,那家伙喋喋不休;余小念有苦难言。
她蒙住耳朵,魔鬼在耳朵里吵;她吃下褪黑素,魔鬼在噩梦里闹。
她自言自语:“闭嘴,你他妈的真太吵!我是怎样,与你何干?”
毫无作用。
九月十一日,离九月二十二日;还有十一天。
这是她困在荆棘里的万分之一年,慢慢地,她发现;转嫁痛苦或许是种短暂的良药;于是她将目光瞧向逼仄厨卫里的水果刀,只消浅浅的一刀;就能让那该死的魔鬼消停一两天。在昨天,她这样做了,那是种先冰冷后再热烈的刺痛的体验;慢慢地,她竟然觉得要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获得永恒的安宁,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在短暂而温柔的安宁中,想起多年前的九月二十二日;那时的她,戴着锡纸做的王冠,是自己世界的女王。她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尚在人世的奶奶和妈妈;还没有离开的爸爸,在一旁送上神秘礼物的郝有钱,正说着真诚的漂亮话。
对她来说,那天最后如何,不重要,许下的心愿是否实现甚至是否记得,不重要。
重要的是,大家一起说:“祝你生日快乐,愿你幸福平安!”
哪怕,恍恍惚惚,已经隔世。
九月十九日,离九月二十二日,还有三天。
她依旧困在荆棘里,大概过了两世纪。死灰复燃的魔鬼,甚至具象成只剩半截身子;摔的看不清的样貌的莉娅医生,随时会拖着血淋淋的尸体;倒挂在惨白的天花板上,向着期待某种自己不用索取的东西而努力生还着的余小念;往她头顶倾泻无际无边的负面情绪,不分昼夜。
她记得,他们说:“祝你生日快乐,愿你幸福平安!”
离九月十一日只过了八天,而她那可怜的左手手腕已经变得可怖;那些红色的毛毛虫,已经是密密麻麻;为了让那该死又死不掉的魔鬼消停,她那上个月还雪白的左手手腕如今早已是惨白。难免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可,她如今固执地认为,这一切并不重要;她仍在寻找什么,在那些美好记忆的残肢断体间。
当她又横着往左手手腕划下一刀,当炙热的痛苦在伤口蔓延时;那倒挂在天花板上的魔鬼慢慢地变得透明,那些由负面情绪混合成的潮水暂时退却。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做着一开始说过的同样的梦,荒诞且幽默。让她想起,那些在自己生日上死去的人们和他们的家人;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年起,还记得他们的家人;到底会为他们过生日,还是忌日呢?
九月二十二日。
久别重逢。
当她打开了这跨越了二十三年的,仅属于自己的礼物后;那些被永恒所凝滞的琥珀,才得以流淌。
她按照余小澄的提示,向一直放在枕头边的檀木盒子;再一次拨动久远的密码锁。距离第一千次失败只有一个昨天的距离。
余小念将密码锁上的数字,拨动至:零九二二,时。锁芯里传来一声脆响。
她终于打开了檀木盒子,发现盒子里有一封信和一只早已没有电的老式录音笔。在她艰难地起身,走到柜子旁;找到买来的锂电池安好后。才将这尘封了二十三年的录音笔的开关,在沙哑的声音里,余小念终于接收这跨越了二十三的祝福,去世前一周的妈妈,在录音笔的那头说:“小念,祝你生日快乐,愿你幸福平安;哪怕我离开后,我永远永远爱你;不改变。”
余小念控制着颤抖的双手,继续拿起那封奶奶去世前,写给她的信;刚读出第一行潦草的字,信纸就被她决堤的眼泪打湿,她越读越大声;像个幸福的疯子,好像在读什么:“天冷多加衣,下雨要带伞。”还有“吃饭没胃口,可以加点辣;别学我抽烟喝酒。”最后是:“好好地活着,活得有滋有味。”
似乎归途的尽头已经显现,她稍作喘息;以为今夜无风无雨。
直到,那阵不可避免的恶风;让她的痛苦超过她所承受的最大阈值,狰狞的魔鬼又带着血淋淋的半截身子,出现在惨白的天花板。
她还是决定以永恒的长眠的必然代价,作为消极抵抗魔鬼的武器。
她当然没有自以为地结束一切,而是坠入到万里云层下的荒诞梦境中。
余小澄吹来荒芜的天空下的枯枝败叶,叫醒了她。
她醒来一眼瞅见,被困在蔷薇花包裹的荆棘丛中的余小澄;这可怜的姑娘是一身洁白的长裙,变成了余小念十八岁的样子,她说:“小念,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你帮我离开吧。”
余小念苦涩地点点头。
“你说,余小念,快长出你的翅膀来。这样我就可以飞出这里了。”
余小澄这样说。
她半信半疑地照做,只在须臾,一对洁白翅膀在余小澄的后背长出;只见她扑腾着翅膀,缓缓地飞向荒芜的天空。
不知为何,赤脚的余小念的忽然发现,心里好像少了什么。
当荒芜的天空下,飘来纸做的红色水仙花花瓣雨时;她在远山的最高处,看见了莉娅医生和她的爱人;在朝自己挥手,不知是问好还是告别。
红色的花瓣雨还在下,她在破败的校园里,找到了年少的学长;学长温柔地抱住她,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小念,那颗星星开始出现了,你一定能找到它。”
接着将一条红丝带蒙住她的眼睛,扎好活结,轻轻地在她背后推着她往前走,她的学长最后说:“加油,你一定一定会幸福。”
当那条红丝带被狂风吹走后,她来到了外婆镇;外婆镇变成了从前的江南老街,有个精神抖擞的老太,将一个网兜送给她,说:“闺女,这用来捉星星,绝对好用。”她遇见一个温柔却咳嗽,脖子长出大包的女人,说她和自己的女儿很像;要是自己还活着,那么她的女儿也该和余小念一样大了。那女人最后说:“我没什么好送你的,但我会为你祈祷,直到你不再记得我;如果你再次想起我,那我还是会为你祈祷。”
夜色很快将荒芜的天空浸染。
虚假的宇宙群星璀璨,
永恒的重逢终无尽期。
余小念来到一片开满蓝色水仙花的世界,那些花朵随她的呼吸而轻轻摆动。那颗耀眼的北极星,往北边逃走;她在万里之下的陆地奋起直追,拿着网兜数不清摔了几个跟头。她实在跑不动了,大声朝虚假的宇宙喊:“我的北极星啊,你别跑了,就让我抱住你吧!”
于是那颗闪烁着温暖光泽的北极星,就向她飞来;温顺地落在她的怀里,或许幸福来得太虚幻;她开始大哭,不知道是快乐还是悲伤;她的泪水很快将她淹没。在混沌里,她察觉正被好几双手托起,有个声音在说:“先让心沉下来,才会做好事。”
当她被自己的泪液冲回久远的岸边时,再次醒来发现,中年的学长早已等候多时:“我们都是虚假,惟独你是真实。做出你的选择。”
她在苦痛的沙滩上,看见了一扇被打开的门;门里(门外)满眼昏沉的白雾,而门外(门里)海天一色的虚无。
余小念终于明白了什么。
一束光芒自她头顶倾泻而下,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她进入到白雾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