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到了一个关于“国家工厂”的故事,一八四八年的法兰西颇像一出荒诞剧,舞台上挤满了理想主义者、失业者和税吏。当共和国的大旗初次染上普选制的光彩,巴黎街头响彻"今夜我们都是法兰西人"的欢呼时,恐怕没人料到这场盛宴的结局。
新政府信誓旦旦地宣告:"社会必须通过劳动保障公民生存"(Le droit au travail)。可说话容易做事难。政府老爷们一摸口袋,发现银币不会凭空变出来,倒是一街筒子的失业汉子伸手要饭碗。于是灵机一动,办起“国家工厂”,招人去修路挖渠,美其名曰“以工代赈”。
这倒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公社粪池工程:队长让十人挖坑,十人填土,工分照记。农民蹲在田埂上抽烟,嘀咕着:"横竖都是折腾泥土。"巴黎的国家工厂竟也如此:今天叫人挖坑,明日令其填平,后日又差他掘开。工人们拿着铁锹表演劳动戏剧,国库每日为此支付十万法郎。托克维尔在回忆录里刻薄地写道:"这就像给全体公民发放演出津贴,让他们扮演劳动者。"
到了六月,国家工厂已塞进十二万人——巴黎每三个壮劳力就有一个在吃官粮。钱从哪儿来?自然是从农夫和小业主钱袋里掏。这些纳税人望着城里人无事忙,恨得牙痒。当时若有明白人,八成要想起边沁老先生说的:“世上坏事,多是好心人办下的。”
果不其然,撑到六月,政府终于掏空了钱袋也耗尽了耐心。议会老爷大笔一挥:工厂关门!小年轻抓去当兵,其余的发配荒郊野地啃土豆。工人们顿时炸了锅——说好的饭碗岂能泡汤?于是垒起街垒吼着“面包或子弹”。
结局倒也不出所料:卡芬雅克将军的炮弹最是民主,三千多条性命作了新政权的祭品。这场暴动直接导致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倒台。托克维尔后来在书里写:“他们以为在追求自由,其实不过重蹈覆辙。”这场由国家包办工作的好梦,最后在街头枪声中醒了。历史总是这样,当权者许愿时像天使,兑现时像会计,镇压时像屠夫。
这场悲剧最吊诡之处在于:所有参与者都怀揣善意。议员们真心相信劳动权是普世福音,工人们诚心期待政府兑现承诺,甚至连最后开枪的士兵也都认为自己是在拯救共和国。恰如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中的警世箴言:"通往地狱之路,往往由善意铺就。"(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
如今回看这一百七十年前的旧事,犹能听见历史深处的警钟。任何一个时代,当有人许诺能一夜之间解决所有社会问题时,我们就该保持警醒,不能头脑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