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伟人的眼里是整个世界,凡人的眼里只有柴米油盐。我不敢窥探伟人整个世界里的柴米油盐是否清晰可见,我只知道我的柴米油盐在整个世界里面。

  这是别人的故事,拿来,以我的人称来代替,这也就是我的故事了。教主已经逝去多年,她的一生怎样,也许不能完整呈现,只能通过片片段段连接起来。

  我的儿时,家里有一条黑白花的长毛小狗。我的印象中,那条狗和我的关系深度,不及它和红衣大教主那么好。红衣大教主一辈子那么多让她咬牙切齿的人和事物,却偏偏对一条狗怜爱有加。这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甚至,多年后,每当我想起红衣大教主时,就会不由地想起我的那条狗,想起我的那条狗的时候,也会不由地想起红衣大教主为数不多的仁慈。我甚至为了让那条狗和我的关系上升到一个高度,有段时间还特意阻止它和红衣大教主接触。可是,她(它)们再次相见,依然是:一个是摇头晃尾卖弄骚姿,一个是眉开眼笑爱抚有加。我也终于在那天以后不再生气,因为所有的阻碍都无济于事。我也幻想着那条狗也许会成为我和红衣大教主之间的一根纽带,让我们地关系也上升到一个高度,却终归是痴人说梦,就像是玉米根须再怎么想和玉米棒子亲热都是有一根永远跨越不了的玉米杆子。我们中间横着的这根“玉米杆子”是什么,我苦思冥想,始终不得答案。

  我、那条狗、红衣大教主只有五个世界:我的世界、那条狗的世界、红衣大教主的世界、我和那条狗的世界、红衣大教主和那条狗的世界。

  我怀念过去,仔细想来,怀念的多半是比较阴郁的过去。也奇怪,怎么也想不通,儿时,快乐的日子应该很多?偏偏却对那些阴郁的过去记忆尤为的深刻。那样的过去,总离不开红衣大教主的影子,她是我见过最坏的人,也是最奇怪的人,好像我写过去,始终是绕不掉她的,她就像是一个刺,刺在我的过去,不是拔不掉,而是我讨厌又舍不得拔掉。我无法形容那种什么样的滋味,用吃苦菜来形容也许比较恰当,第一次吃苦菜还是被母亲强逼吃下去的,虽然看着苦菜绿油油,还从根部断处渗透出来乳白色的“奶汁”,可是,它的苦我还是决心不去挑战的。结果,在母亲威逼利诱下,说是什么去火的,我只能畏畏缩缩的接受了。“哇,好苦!”我当时怎样的表情,自己看不到,只能想象,应该是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吧。当然,母亲没有放过我,逼迫我吃下了第二口、第三口……。从此以后,我就爱上了苦菜,只要是苦菜的季节,只要是母亲在的时候,我总要体会那“哇”的刺激,及苦后的甘甜。

  那年春天,那时候我应该是在县城里读初中,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有多远,接下来慢慢摊开来讲。所以,每逢星期天就迫切的想回到那个家,那个家里有忙的灰头土脸的父母,那个家里有贫瘠的土房子……。

  那天是星期五,学校五点放学,我坚定决心要回家,马不停蹄的坐上县城到市里的班车,再从市里的公交到回村的汽车站坐车。其实,村里的班车,一天只有早晨七点发车到市里,下午三点就从市里返回村里了。当我从县里到市里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左右了。我只能到汽车站坐上路过我们乡里去往另一个县城的班车回家。

  一切就是这么接踵而行的,我不喜欢坐车,尤其是挤的满满的班车。可是,想家的念头远大于这种颠簸的痛苦。

  回到乡里,已经是下午七点半了,天色灰蒙蒙的,各种事物都是灰蒙蒙的,一切事物只是一个轮廓去判断。只剩下西边的半张太阳红彤彤的,印着周围那片天空发红。我忘记了当初是不是拿着点什么,或者是背着一个书包?因为当时的脑袋里只想着:“这么远,我走回去?天马上要黑了下来!”其实当时我害怕了,我朝西站着,看着这条直趟趟通向村里的砂石路,我害怕了。我害怕天马上要黑了下来,又害怕天黑以后的安静,忙碌的人们都已经归家,只有我还在行走,也许还有那些孤魂野鬼也该在天黑以后出来了吧。我面朝西边不知道矗立了多久,可是,想到家就在十里地外,家就在这片夜的后面,我还是迈开称重的脚步向西走去。我也别无选择,也退不得,只希望能碰到一个村里的乡里乡亲把我捎带回去,或者和我结伴而行也是最好的希望。

  那条砂石路,现在已经铺上了沥青,加宽了车道。但是,回忆里,还是那条砂石路对我来说更回味无穷,而且更有感情。儿时,那条砂石路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的路,最宽敞的路,最平整的路。我多么希望我们村里也有那样的一条路。其实,现在看来,那条路并不好,骑个自行车都颠簸;那条路也并不宽,连两辆汽车都够呛能跑开。终归以当时的角度看来,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儿时,村里的雨水特别多,说下雨,马上就平地起水。村里的土壤不好,一下雨就泥泞不堪。不像是那条砂石路,雨下的再多,半天功夫不到,就渗透地下去了,虽然看着潮湿,却可以行人骑车,硬邦邦的。村里的路就不行了,只要是下雨,好几天才能渗透,就像是一层不透气的塑料。我那时最讨厌下雨,和母亲这样说,定会遭到她严厉的批评——雨是庄稼人的命。我也不敢往下说,我讨厌下雨是因为我一下雨就不能骑自行车出去玩了。也怪,别村的土房子最怕下雨,几场雨下来,他们就要重新给土房子抹泥,不然屋子里就漏雨,而我们村子一年大概也就是抹一两次泥就够了。后来,别村的人们都来用我们村的土回去给土房子抹泥,都说是效果奇好。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希望少下雨,我就可以出门,可以骑自行车玩了。那时候,管它庄稼收成怎么样了,我还是最喜欢那条砂石路。

  那天,砂石路旁边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地,田地上稀稀松松会有一颗颗杨柳树,有的枯枝败叶,有的茁壮繁荣。有杨柳树,杨柳树下必然是土坟,埋着的有男人,有女人,有好人,有坏人,有富人,有穷人,就是没有年轻人。老人说年轻人死了不该埋,对后辈不好。那条砂石路要比两旁高那么一人。可是,对于在黑夜行走的我来说,两旁都是土坟,土坟里说不定有多少孤魂野鬼,又恰逢天黑,我在高处行走,目标不是更明显?我走的急促,除了能听见鞋底与砂石摩擦的沙沙声,剩下的就是我那砰砰直跳的心跳声了。好像心就在嗓子眼儿了,好像再稍微一用劲,心就会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万一心从嗓子眼儿蹦出来,那样是不是更容易吸引那些孤魂野鬼?越胡思乱想,越害怕,感觉离家越远。孤魂野鬼也有好赖,谁知道这么多土坟还能没有恶鬼?

  总觉得我走的不是太快,我还能不能再快一些,实际上,再快,我就要跑起来了。跑起来也不能,心就会蹦出来,蹦出来就会遭来恶鬼,恶鬼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许就像是电视里的日本鬼子?或者是横眉立眼的长着獠牙的大胖子?我就这样,胡思乱想,捏紧拳头,提心吊胆的一直从西走着……。

  夕阳也马上要下去了,天更黑了,突然,在西北方向,有一个声音钻进我的耳朵。“汪汪汪!”我寻声望去,模模糊糊判定是一只狗的样子,扑通一下,我的心掉肚子里了。一下子,反而平静了。确定那是一条狗,它又叫了好几声,我不知道它的意思,我模糊觉得它是在朝着我叫,因为这安静的世界,只有我一个活物,到显得像是一条孤魂野鬼了。我大概判断那条狗的方位,应该是在夕阳做背景的那颗高大繁荣的杨柳树下。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朝那个方向站立,夕阳下,杨柳树,孤坟旁,一条狗,夜朦胧。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景象?我没见过,却被深深吸引。我体会到夕阳的孤独,我体会到杨柳的孤独,我体会到孤坟的孤独,我体会到小狗的孤独,我体会到夜的孤独。我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各种孤独,各种孤独凑成了最好的孤独。还有我和它们之间的距离,也是一种孤独。砂石路孤单单,也是一种孤独。我同样被渲染上了孤独的瘾。

  那条狗似乎叫着向我跑来,我却心急如焚的在心底呐喊:“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去!”那条狗果然又退到孤坟旁。这样才对,这样才对!这样,就不会破坏这最好的孤独。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觉得有些冷,觉得身上的衣服很潮湿,是汗水的缘故。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觉得有风吹来,也许一直就有风吹来。我细看远处的杨柳,那么繁荣的树枝,整个树的形状就是一个巨型蘑菇,好漂亮。它似乎也在被风吹着动,微微的摇曳,左右的点头。土坟倒是纹分不动,动起来那还了得,虽然它有夕阳、杨柳、小狗陪伴,可是总觉得一个个孤独的个体聚在一起,不会热闹起来,只会是更加孤独,孤独的想让人流泪,流泪有好多种方式:有号啕大哭,有低声抽噎,有默默流泪,有乐极生悲等等。此刻此景,却认为默默流泪最恰当不过。因为,为谁流泪,我茫然失措,为烦恼?为喧嚣?为悲哀?为孤独?都可以,也都不对。

  在多少年以后,我几次梦回到那时,我还是默默哭泣,却是为人类的尔虞我诈,却是为生活的烦恼琐事。我是多么的讨厌那笑脸后的面具,我是多么讨厌生而为人的讨厌,不由想到太宰治《人间失格》生而为人的孤独,与这个世道格格不入。树不会变脸,坟不会使诈,小狗不会说谎,夕阳也不会永恒。这样的真实,为什么都要臣服在人类虚伪的脚下,我不明白,我默默流泪。我宁愿承认这泪水是被抽烟熏的,或者是大葱呛的。

  夕阳很快被淹没,那棵树,那只狗还在那里,我来不及参与,远方驶来辆黑色的轿车,它很快的来到我身边停了下来,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明目的地,他说正好能捎我一程,他是我们邻村的。我上了他的车,深深的对那条狗,那棵树,那座坟说了一声抱歉,是我打破了最好的孤独。在车里,我忘记了我和那个叔叔说了什么,因为上车后的一瞬间,也就是屁股刚刚落入那柔软的座椅上之后,只记得脑袋“嗡”的一声后,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条狗,它不会是我家走失的那条狗吧?定然是的?它去了好多地方,它应该去过繁荣的城市,它应该去过我的学校?它应该去过我不曾去过的地方。它回来了?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它还认得我吗?

  车很快到达目的地,我下车说了几句道谢的话,继续朝西走去,这下子近了,过了那座永远修不好的“万岁桥”就快到家了。

  孤独的思绪还是没有拉回来。恍惚间,我觉得那棵杨柳树枝密密麻麻间,是不藏着红衣大教主?她双手撑着拐棍,淡定的坐在摇曳的树枝上,一个姿势稳如泰山。我不敢想想她咬牙切齿的表情,除非是我想寻求刺激。那时候,红衣大教主还没死去。我却那样子想,也到是,如果那土坟里是她,倒是不少给孤独增加几分浓郁,增加几分厚重。恰好那条貌似我家的狗也在,可以陪伴她。

  回到家里,父母吃惊一跳,嘘寒问暖,马上端上了热乎乎的饭菜。隔壁红衣大教主的屋子没有一点动静,死寂一般。我问母亲:“我奶奶不在?”母亲气恨万分地说:“那老东西,天刚黑就睡了,一到半夜两点多就不睡了,起来嚎丧,敲锅盖,死不了的老东西!唉!妈这辈子跟上你这个不出气的老子,算是窝囊死了!”

  这顿饭该说是不开心呢,还是该说是我们的红衣大教主的过错呢?总之,狗有时候它并不是一个用来作贬义词的,可是,有时候人往往会说:“狗是低贱的,也是狡猾的,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其实,认真把狗和教主联系起来,总觉得用“狗”来痛骂教主是不合适的,虽然教主值得骂,却怎么也搜索不到真正适合骂她的词语。姑且把她和狗联系在一起,随便吧,不恰当也无妨,谁让我想到我家的狗就引出来教主她老人家呢?算是我的错,我只能说我长着一个有病的脑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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