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吹起柔和的晚风,夜幕将降,我跨上单车,钻进迎面来的车水马龙。心情不好时,我常到湖边逛逛,携二三子,把一架破自行车踩得吱呀作响,绕着偌大的东湖没命的骑。刚离校园,湖畔路窄,只容得下两条顺逆车流,余下的非机动车只能在狭缝间提心吊胆。初学者技艺不精,龙头把不稳,一路磕磕绊绊,脚踝也磨破过好几回。
大学之初,苦闷不散又来孤寂。也正是无处排解,才几次三番出门去长途骑行。在上大学前的暑期,我多次幻想过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最后就和生命里大多数期待一样落了空。回望过去一年,谈不上欢愉,更不算精彩,即便有声有色,也隔着惨淡的迷雾。声是思政课里的陈词滥调,饭桌上的强颜欢笑,熄灯后的淫言情语,羽毛球场鞋底摩擦,小礼堂大合唱,还有路灯下清冷的蝉鸣。颜色就更多:写字板的墨绿,日出的霞色,唇的樱桃红,湖水豆绿;还有纸的白,猫的黑,樱花的烟粉,以及蝉声寥落时节孤灯昏黄。被高数题弄得头昏脑胀就刷手机,总也静不下心,就趿着拖鞋出走樱顶,念苏轼,“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不禁觉醉生梦死,面朝爱情彼岸,望眼欲穿。正自怨自艾,差点要掉进虚无主义的牢笼,这时董——一位高中战友——找上我去骑车。
那是我第一次骑东湖,记得仓促决定出发已经是晚七时,东湖对岸星灯初上。关于骑行,当然不止于机械运动,我们谈天说地、互倾心事,遇着陡坡,便比一比谁更快登顶,而后撒开手,随它疾速滑下,耳边清爽的风声猎猎轰鸣。路途行过一半才到东湖码头,越过门锁偷偷翻上宽阔的浮板,摇摇晃晃的地面更增加了禁忌的乐趣。这一带夜晚人迹罕至,听不见人声喧哗,沉默后,就只剩下波涛的喘息声。背后黝黑的磨山一头巨龙似的蹯踞着,遥对漆黑湖水的另一边,是灯火通明的武昌。我远远地注视着,峥嵘楼宇好像一头蛰伏的饕餮,仿佛能听见它钢铁关节转动的锈蚀,呼吸管道里浊响的暗涌。无形的音障压逼过来,与山川隔岸对峙。一只野鸭惊动,凌波跃入荒船的暗影。龙骨孤耸,好像中间调停的裁判员手举号旗。我忽然觉得该写首诗,董玩笑道是我想象力太丰富,果真如此吗?
这次骑行不久后,我根据体验写了第一首诗。然而并不像我所预料的那般顺利,笔尖滞涩,仿佛难产,情绪表达有撕裂的痛楚。那一篇诗还是在血泊中诞生了,经裁剪已不成模样,但从那以后大门敞开,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回到那个宁静的码头,摆弄断开的线索。丢弃的笔重新捡回来,摊开褶皱的纸,继续没读完的书。奔流的情绪终于不必困在骨肉之间,突破障碍,在象形文字的迷宫中横冲直撞,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尽头。我以一种悲壮的尊严坚持着,在文字里寻找宁静,尽管明白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跑在前头,我仍然希望自己再跑快一点。“在午夜,蹲下又站起,世界变成绿色。”那时候我的状态也恰如王小波所写,几近癫狂。我看到世界,一切都由文字构成,好比尼奥识破了黑客帝国,万事万物不过是文字在流动。被文字绑架是痛苦的,而不能言说的痛苦就更深,从此,拉杂零乱的词句,成为我的梦魇。纠结反复里,时间流逝得很快,转眼来到下学期,转专业机会就在我眼前放跑,周围同学有的转出本院。懊悔加离愁,为此烦恼更甚以往。
过了东湖码头就到一处休息区,坐落几家便利店。空中飘起细雨,看一批自行车沿路整齐排放,我和文、涛一行人便放心还了共享单车,进店休息。他两人都与我同学,文成功转入计算机专业,这次骑行也正是为他庆生。喝过饮料,我们再暖光灯下围成一桌,拿出刚在店里买的扑克打斗地主,好不快活。雨渐停后,再出门看时共享已教人骑走,仔细分辨,码在路边的车原来早被铁丝牢牢捆在一起,这可怎么办?我们也不慌张,就沿着湖中的通道走,冒着零星小雨,一边畅想最糟糕的结果一边大笑。迎面的是个湿地公园,我们仨一合计,反正已经如此狼狈,便不顾一切往里去。直走上一道桥,那桥很长,灯光是渐变的彩虹色,在幽幽的夜里美得不真实,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我们在桥上合影,摆出我们想到最中二的pose。桥上的栏杆柱像五彩斑斓的蜡烛,当天深夜我们在蛋糕上也点上这样的蜡烛,寝室里围了许多人,我为文拍了一张他许愿的照片。没过多久,他就搬出了宿舍,从此销声匿迹。
净界,是指地域和天堂之间的地方,里边游荡着未得到福音的旅人。在这样特殊的年龄段上,我好像一直在净界里徘徊,既没经过光怪陆离的严酷现实,也没有躺在大理石喷泉边把玩钻石的资本。好像就一直苦苦挣扎,与镜面里的自我搏斗。这足以耗费巨大的勇气——因为夜路上埋伏着多少恶意与流言,能否抵抗虚无,能否承受痛苦,能否接纳真相,都成为险恶关隘,让往来客受尽折磨。但如果大学生活果真教会我什么,那就是拓展了我对学习的定义,此一点足以受用终生。好让我抱定勇气,支撑着一遍又一遍走过熟悉的路后翻出新鲜。
当我回到学校已是深夜。下车走回寝室的路上恍如梦境,回到开学第一天,我拖着行李,也是疲惫不堪从梧桐树荫下走过。过了一年,依然独自一人,仿佛绕了东湖又回到原点。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满载怀念,仿佛学成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