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冬日午后,坐在一座由明代徽派屋舍改造的院落里,埋头食一碗热面。
白瓷碗里被依次倒入盐、酱油、醋、葱花,再夹进刚出锅的细面,用筷子搅拌均匀,末了再卧上一个圆润雪白的溏心荷包蛋。碗面上的朱红囍色艳丽夺目,碗里的面条很快见了底儿。
一串串尖锐的冰溜子坠在瓦檐下。面前的陶盆里,杜鹃在滴水成冰的深冬无法开花,茎上垂搭着几片发蔫的绿叶。另外一盆,细长的腊梅枝头冒出数株嫩黄薄脆的花骨朵。
冬日的阳光在潮湿的徽州显得无比珍贵,团团积云在被马头墙切割的方形碧天里快速移动,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这样宁静的时刻,回想自己做出的选择仍感到安心。
很多人出于好奇问过我:你为何而来,在这里生活会觉得寂寞吗?
在镇上的老街里,用五十元买的二尺花布,做过一条夏日穿的薄裙,裙面上印染奇花异草的纹案。这样褪淡的情景放在今日似乎不再真实,但在这里依然发生着。我沈浸在这些旧地旧物之中寻找一些无根无着的答案,不管怎样虚度,几十年仿若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荒凉有力的始终是逝去的记忆与时间。
一如西递的这种古老,身处其中能够感受到来自时间的重力。因每一秒流动的时间里都压缩着厚重的历史记忆。仿佛有无数个时间段在此交汇流通,叠加重合,使人恍若出世。但它却与我心脏频率保持一致,陈旧而缓慢地跳动着。它识别出我,我知道自己曾是它的一小节记忆编码。
这里有过最仁德的心,最智慧的头脑,最缜密的逻辑,最丰富的学识,最勤劳的双手,最高雅的审美,最和谐的社会制度……它的建造者把对理想家园的幻想在此付诸实践,它来自一场内心的描绘和构建,它同样是一座封闭的心城。
走进飘着细雨的巷弄,青石板路面被雨水和雪水冲刷的光洁如冰。妇人们在流经各家各户的溪涧旁冒雨浣衣,白衣洗得分外洁白。水在盛行“风水观念”的徽州具有丰富意象,“聚财”、“聚气”,且有“防火”之用。当地人极少打伞,雨对于他们是亲密的寻常。再次走到村口唯一一座牌坊楼下,原先此处建有十三座牌坊楼,在山脚下依次排开,场面十分壮阔。后因历史原因,其余十二座均被炸毁,眼前这座作为反面教材才得以幸存下来。
兜转一圈回到住处,见木梯旁的陶罐里插入一大枝叶绿果红的南天竹,在徽州它有“平安喜乐”的寓意。古文人清供时会用到它,与腊梅一同供于瓶中。置案头,赏之可喜。据说它的枝干有避免鸟儿患病的功效,也可做鸟笼里的栖木,对生活细节里不时闪烁出的美感渐渐“无动于衷”,大概是日夜润浸其中,见多不怪的缘故吧。
贰
逾午出去闲逛,融雪天儿,山中路滑,没有登上位于半山腰的观景亭去看西递全貌。这样也好,我更喜欢独处时微末的观察。行至一处拱形老桥边,桥梁上用绿色颜料描绘“会源桥”三字,散发出清淡的人文气息。桥畔一侧聚积几只觅食的土鸡,肥嘟嘟的圆身体,模样可掬。一侧立着三只鹅,通体雪白,喙和脚掌上的橘鲜艳明亮。我着迷于它们的形态和色彩,看了半响儿,才迟迟离开。
数米之外修整过的草坪上,被安置了几台不合时宜的居民健身器材。不远处斑驳的粉墙外挂着空调机。这又是西递的另一面,侵入无可避免。
走进敬爱堂,前后来过数次。祠堂是儒家用来祭祀祖先和处理族中重要事务的场所。伴随宗族体系的瓦解,遗留下的祠堂早已失去过去的作用,但庄严肃穆的场气却延绵至今时。整个建筑空间高大空旷,融化的雪水如水帘一般齐整地顺瓦檐滴落下来,堂内寒意逼人。
见木墙板上悬挂一则旧日家训,其上写道:读书,起家之本;勤俭,治家之源;和顺,齐家之风;谨慎,保家之气;忠孝,传家之方。不禁思索“家”是什么?欲望的都市,“家”或许仅是一个被扭曲变异的空洞概念,是随时会崩坏消失的临时暂居地。唯有心的路途,可以一直向前,没有尽头。
在另一间祠堂的天井下方整齐地堆放着几块石碑。圆环形的石面一边浮雕麒麟戏球,另一边刻华美的凤凰,都是祥瑞的灵性神物。又凑近观览墙壁两侧悬挂的石版画。一幅幅看过去,先人以图代字,讲“忠孝廉正”,但图像未免有些夸大之意。
看过一部介绍莫高窟壁画的纪录片,其中一窟描绘佛陀圆寂时,前来送行的各国君王皆割鼻挖耳,已示心中的悲痛之情。写字需要逻辑理性,但图像却可以发散思维,任意想象,仿佛梦境漫游。竟成为古人通用的惯例。
在其中一幅的石版前,见一妇人撩开衣衫的前襟,露出双乳喂养一老妇,丈夫跪在一旁,侍候左右。唯有一黄发小儿哭泣着拽住母亲的衣角。看时只觉触目惊心,像被当头打了一棒。
要趁年轻的时候,尽可能地去看更远更老的地方,即使感到困惑,像被生吞活剥,也要迎上去,别退缩。然后回来,用余下的生命给自己解惑,继而消化它们。靠行走和想象过完一生。
西递,即使它的每一个空间都聚满了人,它依然静而空。那是时光训练出的素质。我的指端曾一遍遍拂过冰冷的青砖石柱,石碑上的民间传奇,木门框里的幽谷兰草,与之静默相对,湿凉的空气里都能嗅到历史的幽香。它有残酷一面,正如它有温柔。我在此流连徜徉,感觉即刻苍老,灭了痴念,换来一颗晶莹剔透的寻常心,一个沉静无声的老灵魂。
背一台旧单反,在此像午夜的幽魂一样游荡。隐去一切过往,什么也不说,走走停停,随时都可以消失,露水般蒸发干净。若某天我走进森林,关掉一切通讯设备,也许会幻化成一只白鸟在林中自由翱翔。当我发觉自己具备了决离心后,便意识到自己可以随时上路,步入下一段长途。去看更高的山、大海、沙漠、丛林、旧城、古堡……让生命的长河多绕几道弯,蜿蜒流淌,直至干涸。
回去的路上,买下一支绿檀木簪,十分受用它尾部雕工拙劣的琵琶纹样。经过一间售卖茶叶的店铺时,看到玻璃杯中冻结着一朵绽开的金丝皇菊,像琥珀一样被定格在微雨的空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