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三藏
很多年以后,江湖上送我一个称号:唐三藏。经、律、论,是为三藏。
这个名字很贴切。只有熟读过很多经书的人,才有资格叫这个名字。
可是,你知道的,有人不会叫这个冷冰冰的名字。她会叫你“呆子”,书呆子的“呆子”,或者叫你哥哥。
每年的七月初七,我都会站在灵山上,往西看。灵山雾大,其实我什么也看不到。
很多人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想念盛世的大唐。
我摇摇头,随后又点头。
我这样的人,从我踏出大唐的那一刻,就注定漂泊无依,青灯古佛,也该了无牵挂。
直到我遇到一个女人。
没有谁真能割舍七情六欲,有些事你没法忘了。只有藏。藏一次不够,那就藏三次。
二 、一坛酒
只有猴子知道我。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拿来一坛酒,用白瓷坛子装的酒。
和尚当然是可以喝酒的,一种素酒。
我在一个叫西梁女儿国的地方,第一次喝到这种酒,就迷上了这种味道。
若不是喝女儿国的水是件极危险的事,那我也不会有机会喝到这种酒。
不过,自此之后,我变成一个很小心的人。每天出远门,我都会带上水壶。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该喝什么人的酒,什么地方的水不能喝。
有时候,误喝了某处地方的酒,就会迷上那个味道,有瘾,然后就想醉死在那里。
可是,每当我一个人喝凉水的时候,我总想把壶装满酒,最好能够温好,只够两个人喝。
其实猴子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喝酒,也不适合喝酒。一喝脸就红。
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差点醉死了。
三、白姑娘
猴子喝了一口酒,问:这么多年了,我挺想知道,离开西梁的那天晚上,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说:出家人,既然不能说谎,有的事就不能说。
猴子说,老陈,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问我,你记不记得白姑娘?
白素贞?
他摇摇头,苦笑道:是白骨精。你知道,最后一次我不想杀她的,但又非杀不可,为此还和你吵了一架。
我:为什么不想杀她?
猴子:最后一次我才看出来,她本性不坏。你知道的,自从我在五行山下关了五百年,眼睛就不好用了,只能分清正邪,却看不透人心的好坏。
我:那为什么又非杀不可?
猴子长叹一口气,白姑娘她在等她出山未归的爱人,已经一百年了,她本该再次轮回,可她却要长生不老,偏要继续等下去。我知道等一个人的滋味。
有时,杀人也是渡人的一种方式。
猴子走了。
是的,长生不老,十年,二十年,等一个人太寂寞了。
四、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猴子第一次没在我旁边,我还以为会死在那里。
结果,比让我死更难受。因为她穿的很好看,而我不敢看她。
佛家中人四大皆空,只要看不到,眼中是空,心中就是空。
她啐了一口:只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就不会两眼空空。
当和尚最大的好处,就是当我不会说话的时候,可以闭上眼睛,合上手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她笑道:莫非你想用佛法来渡我吗?
我只有默念佛语: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很早就知道,去西天取经,是为了大乘佛法,是为了普渡众生,使世上不再有杀罚纷争,使人间不再有痴男怨女。
她看着我,怔怔出神,似乎也在问自己:难道你的岸便是岸,我的岸便是一片海吗?
我反问她:你知道山后面是什么?
她淡淡地说:山后面,可能还是一座山。
我摇摇头,说:不是,山的后面,是西天,是诸天众佛。
可能每人都会觉得翻过这座山,就能遇见了佛。只有当你真正翻山越岭才会明白,翻过这座山前面不过是另一座山,唯一的区别就是,已经无人在等候。
她拿来了一壶酒。酒壶是白瓷烧的,精美有样子。
她问:你喝酒吗?
我撒了一个谎:我虽吃素,但未曾戒酒。
从小青灯古佛,滴酒未沾。但听八戒说,酒能解开人的愁绪与苦闷,每当他想月亮和高老庄时,总要喝一口的。
我也想尝一尝。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说了多少遍阿弥陀佛,也不知道那晚喝了多少酒。
酒让我淡忘了很多事,我只记得她带着哭腔的一句话:哥哥,睁开眼睛吧,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五、若有来生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走了。因为我知道,再不走,有可能一辈子走不了了。我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呆在一个地方太久的。
离开的时候,我们走在城门外,她低声地说:打小我就在赌,赌命,赌生死,赌运气,最后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但是今天我发现,我赌输了,若我不是一国女王,就一定会和你走的。
四目相对。我竟忘了要说些什么。
千万不要看一个姑娘的眼睛。若是姑娘喜欢你,眼睛是藏不住任何东西的。
我说了半句话,朝她行了一个俗家的合掌礼:来世若有缘分。
她眼眶红了:陌上花开,走的慢些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是认真的。但是后来,猴子说我骗了那个女人。
我分不清,这是骗的她,还是骗的自己。成佛后,哪有什么来世,来世的她又不是现在的她。
我之前常常想,物是人非挺惨的,不料有个物件做念想总是好的,人生最怕物非人也非。
所以,我戒不掉那壶酒。
九九八十一难,我步步向前,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再也没遇到一个像她那样的人。
倒是后来,我看过一个故事,世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他们一出生就会飞,这一生从不停歇,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佛经上说,这种鸟,从东胜神州而来,落在西牛贺洲的山脚下,一生去过了很多地方。
我觉得,佛经错了。
若了无牵挂,其实这种鸟一出生就死了。
六、普渡了众生,渡不了自己
后来,我到了我的岸。
取到经书的那一天,佛笑我痴傻,他说:青春都是一场劫数,成长的劫数。佛门中人,还有什么看不透的。我这里有大乘佛法,可解救芸芸众生。
不过,他好像想起了一场伤心的事,就不再说话了。
我明白,烫过头发的,都是有故事的人。
很多年以后,有个和尚写了一句诗,懂的人却不多,“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似乎找了答案。她曾说过,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没多久,我走了。因为我发现我既不能普渡众生,也不能渡自己。九九八十一难,还有一座山没有翻过去,还有一条子母河无人摆渡。
众生太大了,我只能渡一个人。也许,我也需要有人来渡。
离开的那天,风是向西吹的,河水是向东流的。我逆风而行,顺流而下。
有人或许笑圣僧动了凡心,不要正果了,真是对不起,我只是,在劫难逃而已。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