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杭州,某餐饮店。
两个男人隔着一张沾着污垢的方桌对坐。
居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富态横生,一抬头就是满额的皱纹,好比水中泛起的涟漪,凹凸有致。两只贼溜溜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咕噜咕噜转个不停,仿佛棕黑色的瞳孔中贮藏着极深的城府,让人一眼瞧不透。仅从他的相貌,就能嗅出一股浓浓的市侩之气。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小青年,虽谈不上铜浇铁铸,但也论不上羸孱不堪。相貌很平庸,既不是眉清目秀,也不是奴颜婢膝。总之,倘若把这粒“沙子”扔进茫茫沙滩,他绝不会像一些沧海遗珠散发出光芒,而是黯然失色,让人再也找不着。属于典型的“路边大白菜”类型。
中年男子从脚边摸起一瓶啤酒,娴熟地拨起桌角上的扳子,拇指向扳子上轻轻一顶,“嚓”的一声撬开啤酒盖,白沫从墨绿色的酒瓶中争相涌出大半。他顺手一丢铝盖,“哐当”划过一道弧线落地,仰头痛饮一阵,又“当”地重重把酒瓶架在桌上,引来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他仿佛是故意一般又长长打了一个嗝,两眼放光,脸蛋上像抹上了胭脂,泛着桃红。
顿了一下,他豪爽道:“黄昏啊,你来我们报社上班吧,哥们儿工资尽量给你多开!跟你合作,准能大捞一笔!等弄一笔大钱,咱俩到北京去庆祝庆祝,听我一兄弟说,首都是个好地方,嘿嘿……”还没说完,中年男人又傻乎乎地笑了,呆滞的目光和质朴的笑容让人难以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对他而坐的小年青本来听说了被正式雇佣,还咧着嘴笑嘻嘻的呢。但一听到“北京”二字,全身立刻像打了一个冷战,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又一幕陈年往事,笑容随之僵住了,被收敛了回去。但他马上觉得这样不妥,就晦气地挥挥手,换了一个话题……
我就是那个被中年男人唤作“黄昏”的小年青,今天是我的二十二周岁生日 。
年过加冠,未至而立,是一段鲁莽与热血并存的青涩年龄。自打离京只身闯到杭州以来,我的生活向来很简朴。平日里打打杂勉强维持一下生计,几乎三百六十行什么都愿意干:或到街上卖卖报纸,或帮杂货店小老板看看店,或写些东西投到一些小报社……如今的信息时代和商业时代让前两者落入垂暮之年,再无八九十年代龙腾虎跃的景象。所以呢,我只好待在租住的四十平米小公寓里,写一些文章,祈祷能被报社出版社青睐,千万别泥牛入海。只要能解决基本的温饱,不至于衣不蔽体,我也就知足了。谁会对流浪生活寄予太多美好的期待呢?
这种日复一日的流浪生活,直到我二十二周岁生日那天下午才结束。
那天四点多,我和余主编,就是那个中年男人吃完饭回家,一路上醉醺醺的,劣质的酒精强烈地麻痹着我的小脑。好不容易找到那幢破败的附满爬山虎的小楼,昏昏沉沉地扶着栏杆,一步一晃地爬上楼梯,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找到钥匙,颤颤巍巍地要开家门,发现门根本没锁。
遭贼了?我惊出一身冷汗,酒醒大半。
不会吧 ,此等穷巷陋室,焉能有小偷光顾?我极力安慰自己,大概是出门忘锁了。
突然,我感觉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骨架快支撑不住躯体了。脖颈上,脊背上,小腿上,像爬满了恶心的蠕虫,越挠越痒。痒得我龇牙咧嘴,却束手无策。
忽然,家门被缓缓推开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脏也随之“咚咚”跳得越来越快,瞪大眼,惴惴不安地等待家门的另一侧下一秒出现的会是什么。
幽幽的门缝中伸出一支肌肉横生的手臂,腕处纹了一个不大的暗红色的骷髅标志。
我紧张地发抖,本能地想后退。但酒精的作用让我迈不开腿。有点像武侠小说中被人点中了某一穴位或者中了蛊毒,无法动弹。
我突然意识到,恐怕是酒里下了药。但,是谁想害我呢?是余主编?不像啊,他人是奸诈了一点,但无非是图钱。我就一无产阶级,没钱没权,不应该啊。那,是暗中有人指示?这倒合理,几张红票子就能蛊惑他心。
门缝中伸出的手猛的一伸,疾如旋踵够我的面前,如一把老虎钳有力地捂住我的嘴巴。我大声的像呼喊,但无济于事,只能发出“呜呜”闷声。我憋的难受,拼命地用鼻子吸气,但闻到的是一股难闻的化学物质,随即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我睁开惺忪的双眼,这一觉睡的着实舒服。药物的反应已经消散,头脑也恢复了清醒。让人有一种昨天下午的绑架案只是南柯一梦的错觉,一醒即逝。
我习惯性想拿右手揉揉眼睛。但发现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椅子上。绑我的人相当狡猾,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但打结处却在腹前。
我迅速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扫身上的惰性,警惕地打量起四周的陌生环境。
这是一个警察的基本素养。虽然我没有入过警籍,但过去和杭州的一个地方姓梁的小片警,合作破过一些小案件,所以这方面懂一点皮毛。那小子后来破获了三·一五跨境贩毒案,受到中央的赏识,升迁了局长,后来调到了北京工作。
囚禁我的房间是毛坯,卫生不错,倒不像电影里刻画的墙壁斑驳,臭气熏天。这里布置很简单,一扇半开的窗棂,一扇破旧的杉木门和一个墙角不知干什么用的开关。我很惊讶,房间竟没有安装摄像头,不过仔细想想,人家说不定玩的是针孔摄像头 。
我大约处在四楼。窗棂许是面东,按照窗外太阳倾斜角度与天色来看,大概是早上十点钟。窗外不远处是一座小厂房,满目“疮痍”,墙壁斑驳,或许是二三十年前的产物。厂房畔是一片池水,旖旎的风景在这种荒芜的地域很突兀。池水在阳光的斜射下看起来很深,水已漫上厂房脚,可能是昨晚下了一场暴雨的缘故吧。
“吱呀”,厚重的杉木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通体被白色布匹围裹的“白衣人”如幽灵般悄无声息的踱步而入,整个身体只露出深邃的双眸,衣服的样式有点像阿拉伯女人穿的袍子。他幽幽盯了我片刻,便去把半开的窗户虚掩。
当他抬起手拉窗户的一刻,手腕因宽大的袖管向后拂而露出,麦色的手臂上赫然纹着一个暗红色的骷髅标志。
同一个人!
是邪教?这是我头脑中浮现出的第一个荒诞却实际的想法。如果是这样,那我八成是要被献祭了。我不无悲伤地叹息。不过,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太窝囊了。
我鼓起勇气,用变了调的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我,在哪?”
白衣人幽幽的瞳孔里充满了戏谑的得意与嘲讽:
“北京。”
我一怔。
从北方奔走到南方,如今又回到了起点。
人生就像给我开了大大一个玩笑。
我的思绪不禁飘回了2009年的那一天。
那天是爸爸的三十八周岁生日。我放学冲回家,发现家周围被围上了黄色的警戒线,线上标满了大写的“POLICE”。那时候我已经认识了这个单词,心头不由一震,哀哀地祈祷。哆嗦地钻过警戒线,跨上门槛,被屋内的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告知,父母午后双双服毒自杀。
我调转身体,“哇”地离开了家门。那已不是我的家了。没了父母的家还是家吗?这就好比没了双翼只剩下驱壳的鸟还是鸟吗?没了枝干只剩下虬枝的树还是树吗?……
爸爸妈妈绝不是自杀!是谋杀!绝对是蓄谋已久的,暗中策划的,为了某一利益目的的谋杀!凶手一定贿赂了法医,制造了假象!那时我哭着想着,朝家的反方向狂奔。泪水沾上青石板路,夕阳斜下,泪珠在北京城的古老的石砖上滚动。欲与天公试比高!
此时,天空中微微泛黄的云海,也在大放异彩的黄昏中翻滚,宛如激起雷鸣巨响,响彻九天之上,余音绕梁,哀转久绝!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顾闷头向前跑,微红的脸颊上的泪痕在在擦身而过的狂风中淡去。我跑过一个又一个街头的拐角处,最后停在了一个车站。
我鬼使神差般地搭上了去八达岭的公交。
我鬼使神差般地来到长城脚下。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我从未到过长城。不是我不向往,而是被父母命令禁止。我曾经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去一睹长城风采,但他们总是搪塞我一下,或者抱臂不给予我回答。我从他们的眼神与眉宇中,看破了一种极力掩盖的惊慌失措。
黄昏时刻,万里长城不啻一条古老的蟠龙,盘卧蛰伏在巍巍八达岭上,不丧严穆,仿佛下一秒它就会摆一摆承时变化的龙身,昂起金黄色的龙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朝着云海汹涌的天穹长啸一声。激昂的龙吟震响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世间万物,为之臣服。古老的墙身横架中原东西,随山峦的隆起而爬升,随山谷的凹陷而下落,绵延数千里,穿沙漠,过草原,入渤海,名震四海。
平生第一次瞻仰长城,桀骜不驯的眼神化立刻为热血澎湃的贲涨。我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我跟这长城,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渐渐,我冷静了下来,头脑恢复理智。
如果是谋杀,并是觊觎利益却未果,那么我极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最能保全自己性命的方法,只有离开北京。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只要敌人高兴,随时能让我也“自杀” 。这虽然是一种假说,但毕竟是有一定可能性的,我可不愿用生命做赌注。
但我始终搞不明白,父母都是平平庸庸的平民百姓,有什么能让不法之徒觊觎?
不过当务之急是离京,去哪?我有些迷茫,九十万平方千米的中国,细细想想哪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忽然想起赵构南下逃亡临安,建立南宋政权的历史故事。时间跨越千百年,命运却如此吻合。
我决定了,明早出发,僦居临安,也就是今天的杭州。
那年,我才十五岁。
然而, 临安临安,毕竟是临时安全。七年前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劫我终究没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