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家姐妹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故乡抚州水城有个鸟苔镇,镇上的“鸟苔软糖”远近闻名,做得最好的要数尉家,软糖形状小巧方正,长宽比瑞士糖大出半厘,剥一粒投入口中,软糯香甜,嚼之有味。吃完将糖纸折成飞鹤,往空中一投,能滑去老远,是孩子们除了奥特曼卡之外最重要的交易货币,一颗“鸟苔软糖”通常能换六张奥特曼卡。

说起尉家在鸟苔镇是个传奇。

他家育有两女一男,大女儿尉家琴脸大,生性倔强,耳根稍浅;二女儿尉家丽脸小,相貌俊俏,敢做敢当;小儿子尉家轩脸圆,勤劳忠厚,为人实诚。三人都是良善之辈,自小不给村里添麻烦。

要不是解放后不久,家中上一辈的人全部遭遇不测,一夜之间连人带财,离奇失踪。三人或许能够快快乐乐地长大。

如同甘蔗头被削去半截,仅剩甘蔗尾的三个儿女,她(他)们守着一个光秃秃的家,歪歪扭扭成人。逢年过节,别人家喜气洋洋,独有他们,家徒壁立,冷冷清清。

二女儿家丽实在受不了家里的穷,吃不饱,穿不暖不说,开门出去还倍受歧视。明知道这不能怪谁,家里何尝不曾红红火火过,要不身份不至于高过别人。要怪就怪自己时运不济,投错了胎。她只希望能够早早嫁了出去,脱离这滔天苦海,重生为人。

多亏长得好,经发小介绍,不久便认识了东村的“铜镜”。一个头脑灵活、在镇上罐头厂混上电工的家伙。人倒不老,真要挑剔就是后脑勺少了一小撮头发,如岩石上的苔藓被手痒之人挖去一块露出石皮,亦似铜镜,走到哪都能被认出来。纵然突兀,往好处想,倒也不失为身处黑暗中触手可及的一道光。

出嫁那天,家琴不知在哪里听来,婚嫁要是被妹妹赶在前面,会一辈子被妹妹骑在头顶,难有出息。除非在妹妹大喜之日跑上阁楼,站高远送,方能破解。

家中哪有阁楼,只有一方晾晒衣裤的小阳台。这可急死了耳根浅的家琴。没得办法,她还是在妹妹出嫁之日,一个人慌慌张张冲上阳台,踮高脚尖,五味杂陈地看着妹妹脸抹脂粉,一走三笑地被迎亲队伍高高兴兴接了去,心安之外不免怅然,从此自己在众人口中成了个难嫁的姐姐。

“你呀,还被蒙在鼓里,大喜那天有见到家琴不?没见到吧,你就该想到她不定上了哪处高地。以后一辈子都比不过她喽。你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姐姐?谢天谢地,我没姐姐。”不知谁个爱嚼舌根的,头一次回娘家,家丽就听到这样假意好心的话。

家丽不比家琴,啥话都能进耳。但听到做姐姐的这么对自己,巴不得妹妹一辈子比她差?心里也是有气,当时就找来家琴吵架:“我是那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做?”家丽俏脸通红,连一声姐姐都不叫了。

“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不知道?谁愿意上阳台?你倒说说有哪一家妹妹抢着比姐姐先嫁?你就这么恨嫁?家里就这么留不住你?你倒是嫁出去了,别人会怎么看我。不是你我会这样!我告诉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家琴没个好脸色,指着妹妹的鼻子骂。苦是苦的,急着想嫁,这话可不好说出来。

家丽气得小嘴冒烟:“我也告诉你,就算你站得再高,头顶了天,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我。”说完甩门出去,气鼓鼓地走了。不成想头一次回娘家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家轩本就是个毛蚶,轻易不开口,左右都是姐姐,不好插话。二姐走了,大姐还在屋里头梗着脖子不理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使出平生眼力,瞄准对线,一次就将门板严丝合缝掩上。

家丽的日子确实变好了,新婚燕尔,铜镜不但把每个月的工资大半交给她持家,还经常往家里头偷带各种各样的肉食罐头、水果罐头,吃得家里的空罐头没处放,垒得老高。每次回娘家,家丽都带着好些罐头。她有意多带,吃不完就放着。

家琴果然吃出了酸味,只要家丽每次回娘家,她和弟弟两人便好几天不愁肉菜。她不爱吃妹妹带来的东西,又不得不吃,便也恨着早点出嫁。虽说这样做比妹妹好不到哪去,还落了个扔下弟弟的坏名声,但总好过两个人窝在一起吃苦强,兴许还能像家丽一样经常回家接济些。

在媒婆的张罗下,家琴便嫁到西村一个种田户里。这小伙浓眉大眼,父母双全,三人一块下地,秋后收割,亩产总比别人家多收了三五斤。用媒婆的话讲:老鼠掉进粮缸里,偷笑都会打嗝。

家琴很是愿意,家轩为她高兴。“只有那疯丫头,来是来了,除了几鼻子冷气,啥也没送,连两个寒酸罐头都不给捎上。”家琴就知道她俩“登高送妹”的事儿还没过呢。

家琴不惯她,话没一句,收拾齐整就出门了。

千算万算,家琴终是忽略了要命的一点,种田的哪比得过入厂的。夫家看似米粮不缺,收入其实不多,一遇到中秋、春节,两姐妹携家带口齐回娘家,她的手信往往都比家丽带的寒碜,偶有一两次争着上了台面,也赢不到那去。

家轩一视同仁,对两位姐姐谁都没意见,倒茶还是倒两杯,椅子不分大小,脸上的笑难有彼此,难得他多年如是。但侄儿们都会看脸色了,对着家丽总是二姑前二姑后,反观自己这个种田的大姑姑,就不怎么招侄儿们喜欢,连弟媳都把椅子挨着家丽旁边坐,明显更亲热些。家琴心里清楚。

难不成登高的法儿不灵,就这么一辈子被妹妹骑在头上?

家琴暗暗不忿,不该这么被自己的妹妹比下去。回到夫家思前想后,好几天坐在床边,眉头紧皱。浓眉大眼围在她身边颇为担心,以为得了啥病:“要不咱找村头半仙抓几味草药?”

“抓你个头!”家琴狠狠瞪了他一眼。

过了几年,终于让家琴逮到一个机会,西村由于土壤特殊,比东村、北村、南村更适合栽种红脸柑橘,种出来的橘子那叫一个酸甜多汁。家琴心一横,把家中几亩水田全部挖沟筑土,改成橘园。那时候家里公婆都已经老去,夫妇俩便舍去大屋,一起住到橘园里临时搭起的茅草屋,为橘树浇水修枝,打药添土。夫妻俩细心栽培,很快获得大丰收,树上结出红彤彤、大大颗的橘子,它们喜洋洋、沉甸甸,愣头愣脑地压着枝头,每一个都可以卖钱,结的不是果子是票子。票子有多少?夫妻俩坐下休息时最乐意做的事就是数果子,十根手指数不过来,就不数了,躲进茅草屋里偷偷亲起了嘴。

尝到甜头的家琴,一不做二不休,开春过后,壮着胆子从大队里租来十几亩田,将栽种的成功经验如法炮制,没两年家中大变戏法,单车、彩电凭空出现。回到娘家,出手变阔绰了。只是多年来弟媳和侄儿们都对家丽比自己亲和,可能彼此间更了解,人与人更了解往往就更亲。对自己虽说没那么见外了,但还是不如跟二姑姑亲。真是一棋输,步步落,拍马都赶不上。

时间又过了几年,这铜镜过惯好日子便学人家慵懒,不但爱喝酒,还毛手毛脚砌上了长城,不是一身酒气回家,就是麻将打到深夜,要不就是麻将打到深夜还带着一身酒气。惹得家丽直想拿起罐头往他脑袋砸去。

都知道做电工不能喝酒,喝酒误事误已。一次醉酒之后终于被厂里开除,不久后竟脑溢血救治不及突然暴毙。

铜镜的死花了不少钱,家里一时之间没有收入,孩子们要大不大的,可苦了家丽。

那一段时间家丽天天黄连水洗脸,一副苦相。回到娘家便不爱说话,整个人神情枯萎,食欲清减。弟媳小心谨慎,侄儿们也一个个不敢去惹她说话。

家琴冷眼旁观,想着要不暂时放下成见,拉她一把。只是东村的土地众人皆知根本不适合种橘,不是没人试过,种出来就是没有西村的大个好看,掰开果皮,全是棉花一样的肉,卖不出去,胜天半子的事家琴只在旧书里看过。

家丽心高气傲,不甘心被姐姐看扁。低落一段时间,她也能穷中思变。家里祖辈本来是靠软糖发家,娘家天井里那口煮糖水的大锅还贴在灶洞里日晒雨淋,幸亏解放之初没被拿去融铁,更早之前也躲过一劫。搁早时父亲每当煮糖时,可是村南村北都能闻到香味。何不拿来重起炉灶?虽说对于制糖工序,自己那时还小,记忆中多有纰漏,然事在人为,多试几次还怕不成?

第一锅软糖硬得像铁,能把老牙咬崩。第二锅软糖软是软了,无奈太过黏人,抱住牙齿半天不放,舌头赶都赶不走。第三锅终是软糯可口,可还是差点意思。无数锅后,这才渐渐有了妙处,声名鹊起,远近嫁娶能用上她家的软糖才叫阔气。家丽与儿女们不舍昼夜,单子接到手软,很快就在村子河边宝地建起了五层小楼,绿瓦红墙,碧水绕阶,好不气派。

入宅那天特意下帖请村里的长老们到家里开席。烫金帖子当然首先给到娘家人,家琴、家轩皆没落下。

家琴是什么人,家琴是大姐姐,你请客摆宴这么大的事,事先不吱一声,不就是显摆嘛,这哪里是请客,这是炫耀你的新房子。我还住着破旧的老房子,你却建起大江大海的新房子,处处抢在我前头,我去岂不是给你脸了。

家琴没去。

家丽当然知道为什么,斗着气不再邀请,席间装着高兴与人敬酒,开怀大笑,情绪高涨。酒宴过后,却把自己关在房里,久久没有出来。

时光无情,物极则衰,天平的一端仍在悄悄倾斜。柑橘种久了,土里的养份慢慢枯竭,果子没了初时的品质,加之种的人多,外地新品柑橘不断兴起涌入,红脸柑橘失去往日的光彩。与家丽蒸蒸日上的软糖相比,家琴一家如遇寒冬,不但花起了往日的积蓄,还因夫妻俩盲目投资,操之过急损失不少金钱。宿命还是赶巧?不久浓眉大眼这死鬼也因急病步铜镜后尘撒手人寰。家琴终于体味到妹妹往时的心情。不过,当务之急仍是生计。孩子大了,围在妈妈椅边筹商。同为尉家子女,既然二姨可以靠软糖发家,身为尉家长女为何不可另起炉灶,况且那时候家母年纪比二姨大些,耳濡目染,当比二姨更懂得家传秘技。家琴这才醒起,娘家那口祖传大锅又被妹妹抢先拿去了。

没有家传大锅虽是遗憾,不至于阻挡发家。很快,家琴就与孩子们在自家宅前支起一口新锅。有了家人添砖加瓦,另一脉尉家软糖迅速崛起。仅仅用时两年,便在邻里乡亲里争得一半份额。这下两姐妹彻底从暗争演变成明斗,偶尔于弟弟家轩处相遇都是用鼻子说话,不是脸朝脸,是屁股朝屁股,背对背。论有钱大家都有钱,论子女都是一个“好”字,一男一女。现在就争谁能把生意做大,将对方摁住往死里打。

姐妹情份是水里捞起的毛巾,拧得再干仍是湿的。不管心里多较劲,还有一个亲字。下一代可就没那么好说话。家丽的一对儿女首先发难,将“尉家”注册商标,申请专利,排除别人冒用。这还没完,又捷足先登,申请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誓将大姨家的软糖永远踢出市场。

这可将外侄儿们给彻底激怒了,就不信,市场是你们能一手遮天的?

家琴的大女儿长得像外祖母。家琴不肯说,其实更像年轻时的家丽——泼辣、俊俏,做事果断,不知情的人倒以为是家丽的女儿,皮肉骨相,连身子脾胃,喝口豆浆就要闹肚子的衰样都与那疯丫头一般无二。她灵机一动,二姨做得这么绝,我们只有在产品上推陈出新,方能真正牵住市场的鼻子,打她无力还手。她家不是守旧嘛,我们就创新,正好家里有橘园,果子皮晒成陈皮,加在软糖里,甜中更有一股橘子香,不但变废为宝,降底成本,还增加了新口味,迎合年轻人的喜好。再来个买二送一,培养新生消费群,一套商战打法行云流水。

还别说,这一试还真给她整成功了,哗啦啦啃下二姨家好大一块市场份额,抢过不少老客户。

女儿在灶前握拳:兵家有言,兵贵神速,必须一鼓作气。(有一刹那,家琴竟分不清站在眼前的是女儿还是家丽。)

那年三月,家琴在女儿的敦促下,紧锣密鼓地推出绿茶口味、油甘口味、邹梨口味。年中更杀了个回马枪,换新包装推出怀旧口味,打得家丽措手不及。年底不但在河东建了五层新楼,还买了轿车。春节回老舅家,车子后厢塞了满满当当的礼品,老巷子窄,车子进不去。家琴便分咐将车子开到屋后按喇叭,叫小辈们跑出来拿。

正所谓兵无常胜,水无常形,各领风骚数十年。

缓过一阵,家丽开始反击,她积极鼓励子女们参与“非遗”文化展览,既然在本土上丢盔弃甲,誓要在外地市场上找补回来。说干就干,一口气参加了数十个展览,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不放过。在政府的助力下,果然成效惊人,单子又大,利润又厚,说都没那么快,赚了个盆满钵满。

两家到此势均力敌,堪称打了个平手。

家琴与家丽则彻底变成路人。

她们刻意避免在弟弟家中遇见,时有冤家路窄,没办法,坐一会见对方来了,先来者无不马上找个借口遁逃回去,大有鬼鬼祟祟的模样。知情人笑称:有钱人活成她们这样也是少见。

多年过去,“尉家软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生意各做各的,路各走各的。

家轩皱起眉头,怎就变成这样?

两姐妹的战争还在持续,谁也不原谅谁,谁都不愿就此认输。战火似乎还在向纵深处漫延,不久家丽便又占了个先手,女儿出嫁了。

“妈,她家女儿比我大,先出嫁是常情,这个没必要与二姨比。”家琴女儿反而劝道。

“你懂个锤子!二十几年前,妈就是被她抢了先,不成想二十年后下一辈还要输给她。”家琴扶了扶老花眼镜,尝了尝新出锅的糖水,涩的。

岁月漫长,人生苦短,真真是又苦又短。

孩子们最后都成家立业,家琴与家丽也都变老了,各自带着自己的小孙子。人老不怕,怕的是心也老。心老也不怕,怕的是自尊心更强了。

多年来,两人大部分时间势如水火,小部分时间冷冷淡淡,几乎没有说过一两句掏心的话。闲暇之时,家琴偶尔会想:好久没见到那疯丫头了。却也只是想想而已,两人的隔阂远非一朝一夕,叹息像水花,荡一圈就没了。

一晃多年,好像一下子就来到那个时间点。一天早上,家琴照例在家里沏茶,突然接到家丽儿子的电话,说他母亲病了。

这消息不是弟弟家轩来说,是外侄亲自来传,家丽一定是生了老大的病。家琴没有幸灾乐祸,电话一挂上便心神不灵,持杯的手直抖。

要不要现在就去看她?家琴盯着茶盘好生思索,她的两鬓已经花白。自从妹妹出嫁那年,自己没到门口送她反而登高施法,她就再没叫过一声姐姐,难不成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家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踌躇难决,最后发现自己竟站在了衣柜前。她神情木讷地拉开衣柜,挑了一件半老不新的衣服,拿上手机便匆匆出门。

旧橘园已经被推倒改成了油菜花田,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金灿灿的花儿还是引来了不少蜜蜂和蝴蝶。家琴站在路口望着,油菜花一会儿好像变成了绿油油的橘园,那间席子色的茅草屋,隔着水帘般晃晃忽忽在目视的位置上扭动。家琴还能准确地想象出来,就在不久前,丈夫还站在橘子树下修枝剪叶,他浓眉大眼,与自己一般身高。时间再往前推,橘园变成了数亩水田,除了丈夫还多了家翁家母,三人站成品字弯腰插秧。再早一点,仍是一片油菜地,那时家丽还小,跟在自己屁股后,耍蝴蝶,捉蜜蜂,摘花儿。家琴奇怪地发现,那时候的天气怎么总是晴朗,是有了阳光孩子们才闹腾出来玩?还是孩子们出来玩,日头便也跟着出来。她就觉得小时候像是每天都是好天气。蝴蝶和蜜蜂比现在多了去,小水沟里各种小鱼,小螺,小蝌蚪,小蝌蚪有长出脚的,有没脚的。对了,那时候家丽还总是流着鼻涕叫自己姐姐。

“姐姐,姐姐,有颗螺儿。”家丽流着长短的鼻涕从后面追上来,小手里托着个泥螺,踩到田埂差点摔倒。

家琴怔怔地望着油菜地。隔了一会,才踌躇地走到医院,在门口上站了许久,终于抬起右手推门进去。

“大姨。”看见了人,侄儿这一声叫似乎令家琴苏醒过来。

家琴面无表情走近病床。家丽终于抬起头来,却仍是一脸冰霜。

“到底是什么病?”家琴淡淡问道。

“不是什么病。”家丽苍白的嘴唇懒懒地吐出这句话。

“不是什么病叫我来做什么?”家琴气了。

“叫你来看我死,我死了你开心吧!”

“开心?好,我开心。从你嫁出去的那一天起,我就从没开心过!”

“难道我不是?难道我开心?不可能,你一定开心过。铜镜死的时候你不开心?我的好侄儿们抢着做糖与我对着干的时候你不开心?听到我病了你不开心?”家丽倏地坐直,脸色更苍白。

“我开心,我开心极了!”家琴铁青着脸,三步并两步地冲出病房,她真后悔,后悔来医院。她直冲出住院大楼,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站稳身子。她努力平复心情,扶着柱子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病人。太阳出来了,三月时节,暖烘烘地照在众人身上,那些人有笑脸的也有苦脸的,似乎没人知道她与家丽的故事。家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日头,油菜花田想必更加热烈。她记得再大些的时候,与妹妹家丽还曾拍过一张黑白照,照片日久早已丢失不见,可家琴仍记得,当她指着照片对家丽说自己照出来不如她好看时,家丽竟然随手拿起毛笔,想都不想在照片中添上两撇细细的胡子:“我是男的,姐姐不就比我好看了。”

家琴的心突然有如被一根锥子从心口刺入。她回转身,一步一步快速地走回病房,她还有一句话要告诫家丽。

家丽从窗口慌慌张张转头回来,刚坐下便见到家琴脸色不善地走进来。“你给我听好了。”家琴厉声说道:“做人家妹妹,你抢在我前头嫁出去我可以原谅;没和我商量就把家中祖传的大锅抢过去我也可以原谅;跑在我前头建新房,抢商标,嫁女儿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这次……这次你要是还敢抢在我前头先走,我绝不会原谅!”家琴几句话说完,比之前更急地转头离去,可是后脚刚走出门去,便听到房里传来一声:“姐姐!”她倏地一站,终于掩面而去。

家丽走了,她再一次抢在姐姐前面。

“两家都是村里的首富,西村家琴夫家姓蔡,东村家丽夫家姓陈,两家的糖都叫尉家鸟苔软糖。”这是去祠堂参加丧事的村民对道士们讲的茶话。家琴带着一干后辈们,连同村里的各种裙带组成强大的亲人团到场参丧,她要合两家之力将丧事办得浩浩荡荡,不给妹妹丢脸。送葬队伍如白色长河流向天际,岸两边挤满了东村、西村看热闹的村民。家琴、家丽的名字不容分开的挂在人们嘴边,而大家说到后面总归回到家丽身上,没什么新意,大致不外感叹她好不容易推开了时代的巨石,没来得及品尝喜悦便匆匆离去。

十天半月过去,有一天家琴心情淡淡,便信步走去侄儿们的糖铺。后辈们大喜过望,忙让进屋里。家琴看着早已过时的装修,想着自己迟到了三十多年,心情渐渐沉重。她眼神不定,喝了一口茶,朝楼梯口看去。

“大姨,我们到楼上看看?”

家琴点了点头。

在侄儿们的陪同下,家琴推开了楼上家丽的卧室。房间里的窗帘已经打开,一股樟脑味儿若有若无被吸进鼻子里。家琴的目光慢慢逡巡着:衣柜,老式梳妆台,一把藤椅子,床垫上没有竹席,床头柜上一个相框。看到照片,家琴的目光被粘住了,她慢慢走过去,宛如蜘蛛吐丝自渡,当她走到那张黑白照片面前,她将相框拿起来用手擦拭干净,她的老花眼眯了一下,没错,就是自己丢失的那张照片,两人身后是随风摇曳的油菜花,家丽脸上的小胡子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完全淡去,忽然家琴发现照片的右下角凭空多了两个字,她疑惑地拿远一看,是“姐妹”。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家琴常常神志不清,有时会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喊:疯丫头。有时口口声声叫着妈妈。她老人的眼中常有泪水,似乎一刻也没能从记忆中脱身,她脑中似乎总在追忆,直到油尽灯枯,孝顺的子女们也没能知道,她是否已经放下了所有遗憾,原谅一切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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