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再见的父辈

        这几日老天傻了似的,总哭丧着脸,将秋雨连绵的景象渲染到了极致。这样的日子,人易受感染,郁闷,心里头堵着什么似的,拿不开。姐这一阵子身体不适,怕的很,到省城检查,于是叫我身边的母亲到她家照看猪鸡去了。牲畜也有一张嘴哦。姐家离我老家区区两里之遥,母亲便抽空到老家看望看望。傍晚母亲拔通了我的电话,告诉我两件事,一是姐的身体并无大碍,我的心宽慰了些;但还有件事,是关于圩埂上孔明大伯的,八十四岁,于昨日驾鹤西去了。刹时,我的心又沉重起来。

        孔明大伯的印象,自母亲告诉我他去了那一刻起,就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未曾离去。他家原与我家为邻,三十年前,由于孩子们逐渐大了,屋基场不够,便搬到对面的圩埂上重新安家落户。圩埂上的那一段比较荒芜,无主的坟茔比较多,我小时候就看见过不少被狗獾之类拱起的棺材板,瘆得慌,路过都不敢正视。但大伯胆子大,不信邪,硬是竖起了三开间宽敞的楼房。那段圩埂从此生气起来,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荒野乱岗里安家照样旺人,孔明大伯八十四寿终,目前应该是父辈们中间最长寿的一个。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已逝去的父辈,已有四位了。他们分别是孔才大伯,我的父亲,我家屋后的孔成大伯,以及刚去世的孔明大伯。如今忆起,他们的形象依然生动鲜明,恍然如昨。以至于现在,我正在乡村天黑的路上奔走,他们仿佛陪伴着我,一同穿越着深秋的这份黑,这份冷,让我在无边的黑夜中,无所畏惧。此刻,满满是这些父辈们的记忆,占据了我一颗无比深切怀念的心。

        孔才大伯印象不太深。因为那时我的年纪小,记得不大真切;另外,他家离我家的路相对远一点。其实远一点,也不超过一百米的距离。可能那时我们的年纪相逾太大,因此彼此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与话题。我只记得他干瘦的模样,脸上总是那种谦卑的笑意。特别到了热天,他坦露着上身,分明可见肋骨根根,这凸显了他的瘦弱。或许年纪大了,他的背有些驼,似手拄有一根拐杖。他永远穿着件黑色的抄腰灯笼裤,一件白棉布衣,一如他的生活一般节俭清贫。时常见他驮着锄头在田间晃来晃去。虽说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先是当兵,后来退伍到村里当干部;一个在村小学教书,先是民办,后来终于转正了。这在我们乡村,应该是算得上有身份的人。

        我的父亲去世较早。刚满花甲,六十二岁便离开了人世,不能不说是我一生的伤痛。他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小时候生母去世得早,我爹爹后来陆续又找了三个老婆,其中两个中途不欢而散,只有最后一位姚氏,陪我爹渡过了坎坷的一生。幸而我这位奶奶视我父为己出,才让我父亲在早年丧母的孤苦中与少时继母的虐待中得以解脱。父亲一生忠厚老实,年轻时在大集体做过几年的生产队会计,算是他比较体面且悠闲的时光。后来大集体解散,他扯挂面,养老母猪,做石匠专凿石磨,甚至为公猪割睾丸,都干过。记得有一次,他割我家的小猪,在肚子上划开一条口子,半天在肚子里也没找到名堂,害得小猪哀嚎半天。我在附近躲着看,害怕呀,生怕小猪一命呜呼。后来父亲好不容易抠出点点东西,然后倒些白酒涂在口子上,任小猪一瘸一拐远去。几年后去卖塑料袋,是因为家中经济拮据,才硬着头皮出去的。他在上海渡过了孤独且艰辛的十三年。最后抱病回家,硬是摁着胸部回来的。其时,已肝癌晚期。一次与他一起上海卖袋的老家人对我说,你的父亲,大老汪,在外面吃苦哦。饱一餐饥一餐的,舍不得吃好穿好。最后生病的那几天,仍拖着弯曲的身子,一家一家把客户欠他的两千块钱给讨回来了.....哎!我的父亲,回来就不行了,三十八天后便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留给我的,只有无穷无尽对他的思念......

        我屋后的孔成大伯,与我父亲长得颇有几份相似,都是方脸,中等个子,待人和蔼,没有脾气。孔成大伯与我父亲很亲,堂兄弟关系,一个是老小家儿子,一个是老二家儿子。孔成大伯是乡村兽医,无师自通,凭多年的实践,加上出诊勤快,乡亲们很是敬重。记忆中他总是那样,骑着自行车背着药箱满乡村里跑。早出晚归,尽心尽力乡亲们饲养的牲畜,守着一方家禽家畜的平安。印象深刻的是特别喜欢他家里装药的纸盒子,可以用来作为装笔的文具盒。还有盐水瓶,可以用来装茶水喝,也可以用来冬天装热水暖被窝。至于那些用过了的装粉剂的小药瓶,可以作口哨吹。贴在嘴边嘘气,发出阵阵尖悦的声响,直入云宵。他那枝给猪注射的针管,我也关注过不少次。又长又粗,针孔也特别的大,一想到插进猪的皮肉里,肯定痛,让人不寒而栗,心生怯意。不过他的心挺仁慈,而且,特别爱美。有一次经过他家门口,见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还用手指掐脸上的小痘痘。当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乡村里泥巴腿子太忙,没时间注意形象罢了。孔成大伯毕竟是乡村里经常露面的人,公众人物嘛。我的父亲也有些讲究这个,闲时经常拿个大铁夹,咿呀咿呀地一根根拨嘴上的胡须。只是那时我有些费解,既然胡须连根拨除了,怎么过几天又长出来了呢。

        自孔成大伯去世后,约有十年的光景,老家人丁兴旺,不再有父辈们去世。每年过年回老家,大年初一挨家挨户拜年,见父辈们笑声爽朗,面色红润,身子骨都还尚可,由衷感到欣慰。今年正月去孔明大伯家拜年,彼此还聊了许久,我关心着他的身体,他关心着我的生意。小时候孔明大伯在我印象中是个挺严肃的人,不苟言笑,这很可能与他铁匠的职业有关。打铁的人,接触的是铁,所以性格也铁化了。我屡屡上街,也偶尔从他的铁匠铺前经过,但闻叮叮当当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又见火花四射灿若星霞,烟雾袅袅水气腾腾。而其中,孔明大伯壮实的身子随铁锤一颤一动,伴随“嗨嗨”有节奏的吆喝,力量之美在此完美勾勒。青壮年时的体力锻炼,可能是他长寿的原因之一吧。人老了,脾气就变得越来越缓和,脸上的笑意就越来越多了。有时我回老家在路上遇见他,他总是笑呵呵的,完全没有了当年那难以让人亲近的样子。

        接到母亲告诉我孔明大伯去世的电话,我忽然地感慨良多。这样的心情,是否是自己已入中年,而顿生了对于生命的敬畏,对于老家父辈们的眷恋?老家的这些父辈们,从小见证着我渐渐地长大,而我,也从小见证了他们渐渐地老去。虽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但却是让我难分难舍。难分这种亲如父子般的情感,难舍这份情如亲人般的依恋。这样的心结,牢牢地长在我的心上,如血浓似血红。只要老家的父辈们老去一个,便溃烂一次,伤痛一次,至久难以愈合。现在,我仍在异乡的路上行色口匆匆,虽然天很黑,风很冷,但我的心却被这些逝去的父辈点亮着,温暖着。在这样的黑夜中兀自奔跑,却仿佛奔跑在老家的路上。我只是想把今天的事安排妥贴,好明天一大早赶回老家,见上孔明大伯的最后一面。尽管,今生他已经无法知晓我是否回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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