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玲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遇上钟老师。
看着他在讲台上才华尽显,阿玲无时不刻不在宽慰自己,现在这种心动,应该仅仅不过当初青葱少女时代记忆的一种延续罢了。
欢乐也好,悲情也罢,曾经的过往早该被淡忘,不要说一池春水的激澜,便是小小涟漪也早已被婚后的俗世洪流抹平耗尽了。
诚然,当初的她还年轻,有勇气去爱,可以漠视世俗的闲言碎语,甚至不顾家人、同学的鄙薄与唾弃而迷恋上自己的师长。
那时候的钟老师也正值壮年,温文尔雅,意气风发,刚过30岁便已晋级为副教授,薪资虽不算高,却已是同类师者中的姣姣。
她爱他,不过爱得是他的才情与朴实,与校内谣言中的“财”少了一个贝字,虽只寥寥几笔的差别,竟让她在道德负罪的重压下,对那份感情生了深深的执念。
即便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也许是因为这份执念,她常常梦到自己和他分离,在站台、机场或者码头,任何一个可以转身看着彼此慢慢消失的地方。她怕失去他,所以醒来的时候会去双手环抱他,她自认为这是最保险的方式。
她不是没预想过这场禁忌之恋的后果,可从未想过停止。只是因为她还年轻,独生女的殷实家庭没有给她任何危机意识。她还敢拼,相信她所为之付出一切的是真的爱情。
他想过断绝,可下了百次、千次的绝心最终抵不过她的温柔。
这很正常,是爱情,不合时宜,不符合法理,却关乎心。
可到底是被正室发现了。
毕竟他已婚。
人们传言说,毕竟妻子是主任的女儿啊,有心有所图的人在一旁谄媚讨好,无奈囊中羞涩,便认准这消息也算是一份厚礼,还偷拍了两人的照片为证。
当时的场面其实并没有像其他当事人一样展现出歇斯底里的打骂哭诉,相反,作为阿玲的师母,钟教授的妻子表现出了过人的冷静和风度,堪称优雅。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咖啡屋。阿玲只是沉默,不说话,而师母用很平淡得语气对她说:“希望你未来的丈夫在知道你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时,依然无怨无悔得和你相伴一生。”
结局自然精彩,抱着落井下石心态的人无处不在,传遍校园的无数个版本中不约而同地插入了他们赤裸相拥被捉奸在床的桥段。
结果如师母所言,并未出人意料。无非是通报批评,女的留校察看,男的停薪留职。
两个人顺理成章得顶着来自看似全世界的嘲弄和鄙夷。
他还好,山高父母远,仅存庙堂之悲。
她的境地就足够惨烈,父亲悲恸呐喊家门不幸,不许她再回家。
似乎是众叛亲离,山穷水尽了。
她想,死了吧,也值了。
想和他一起走,他没有拒绝。
他们去了第一次开房的那家民宿,仿的是《失乐园》的殉情法子。
一夜缠绵以后,面对着晨曦里的暗红,她从包里拿出两瓶安眠药,一瓶给他,一瓶留给自己:“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笑,接过安眠药,眼中有泪:“一定要这样吗?”
她以为他在质疑这种死法,吞下安眠药,笑道:“自缢而亡?舌头太长,死相太丑,我怕吓到你。”
他笑:“我怕我们被人叫醒。”
她抱住他:“我锁了门,门口挂了免打扰的牌子。”
最后的激情过后,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紧紧攥住他的手:“这样做,黄泉路上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
他没说话,看着她安然闭眼的样子,睡不着。
他不想死,他刚刚就是想问她,一定要这样决绝结束自己吗?
他放不开,他觉得自己还没活够。
这么多年,他从农村奋斗到城市,苦也苦了,累也累了,现在刚刚上了副教授,再拿下一个省级的课题,经费就顺理成章得到手里了。人生赢家的标志。
既然是通报,没有开除,校方以示惩戒的背后,必然是时任校内务主任的岳父留了情面。岳父情面的背后,自然是妻子盛怒平息后的无条件原谅。妻子很爱他,这件事不足以摧毁他们的婚姻,他心知肚明。
只要不离开岳父这条船,名利双收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到底是可以上岸的。
他想活,对自己依然有信心。
他强打着精神,等她先睡着。他跑到卫生间,呕出安眠药,打了急救电话。
这点良知,他还是有的。他可以和她分离,却也不能让她死。
他不想负疚一辈子。毕竟他们爱着。
她醒来以后大哭一场,视他为无物。
出院以后,学校免除了她的处分,给了她文凭。
她猜得到是他求的情,她断绝了和他的所有联系,回了家,嫁了人。
丈夫是真爱,不计较她的过去。两个人很快有了孩子。
2
没想到还会再见面,往事不过催人老。
此刻,讲台上的他已是风霜铺面,男人的颜值保鲜期比女人长,不过还好,造物主公平,在经历过这段保鲜期后,男人会迎来一个迅速衰老的生理期。
她眼中的他就是这个样子。
她承认,即便他老了,也依旧让她心动。
她当然不学法国人,说什么爱的是他被岁月摧残的容颜。只是,到底是什么让他吸引着她,朦朦胧胧,掺了雾,她看不清,也说不清。
本以为培训结束以后,两人就会天各一方。可没想到局领导的一个决定把她再次推向他的怀抱。
“阿玲,钟教授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培训完以后,你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陪着钟教授四处走走。你也是A大的,算起来还是他的学生,应该有共同话题。没什么问题吧?”
第一个谏言反对的不是阿玲,是阿玲的部门主管领导陈主任。
“局长啊,您看,几天培训下来,我这压了一堆工作等着处理呢,阿玲还要... ...”陈主任满腹牢骚还没发,局长早挥了挥手:“陪同钟教授也是工作,钟教授是知名专家学者,人家能来讲课是给咱们面子,怎么能不尽地主之谊呢?行了,你合理安培人手把工作做好,就这样了。”
阿玲没有拒绝。
其实可以有很多推辞,诚如孩子还小,需要照顾等等。只是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千个理由抵不过一个念字,她是想见他,起码说说话也好。
从前一晚跟着主任到高铁站一起接他下车开始,他和她就不约而同地装作初次见面,颇有礼貌地握手,互致问候。
上了车,当着旁人在,她尽量沉默。
她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些事装不来,索性便不做。
毕竟是爱的,不要说是话多了容易露出破绽,单只是一个眼神交错便会不经意得留露本心,主任又是职场老人,待人接物灵通至极的油子,眼光甚毒,她不知道他坐在后排怎么想,她是抱定这样多说不如少说的心态。
倒是主任,官场多年摸爬滚打的老手,自来熟,见不得冷场,与钟教授初次见面,便握着他的手一通嘘寒问暖,家长里短,聊得热络。
到了酒店,她先下了车,礼节性得帮他拉开车门,他的脸上快速闪过一丝惶恐的紧张,很快便恢复如常。
他下了车,很有风度得去关车门,哪知道她的手却未曾离开,他的手就那样顺理成章得遮在她的手上。
错愕,沉默,僵滞。
他忙抽回手,向着刚下车望着他们俩的陈主任笑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这一路很稳,司机技术好啊。”
“钟教授火眼金睛啊”,陈主任半开玩笑得接了话头,脸上却跟着浮起一阵意味深长的笑,“技术好嘞,老司机呢。”
他点头笑,心里却对主任的市侩颇为鄙夷。
看着陈主任的嘴脸,阿玲感到一阵反胃恶心。自从听说了陈主任与单位几个女同事的秘闻,阿玲的这种厌恶感便有增无减。
就是不明白,那些年轻的女同事自身条件优越,可以靠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去进步,为何偏偏要急功近利得去做权色交易,委身于大自己几十岁的老头子呢?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等得起吧。她叹气。
让她感到更恶心的是,陈主任竟然将意图这种交易对象延伸到自己身上?
她当然毅然决然选择了拒绝。
当然,陈主任同样是个有毅力的人,三年来,对她的觊觎非但从未减弱,还有愈强之势。
可谓利诱不停,暗示不断。
阿玲也向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她真的恶心。
她甚至很邪恶得臆想,换做是自己,遭他人背地里耻笑还是小事,关键是,为了一点升迁的蝇头小利去和一个陌生男人滚传单,日后回忆起来,那种极其恶心的感官体验,无疑会是导致她失眠、抑郁、甚至自杀的罪魁祸首。
即便不死,她也会抱憾终生的。
那些女孩,她们怎么可以忍受呢?阿玲真不明白。
3
培训结束后,阿玲带着钟教授在当地游山玩水。阿玲对他毕恭毕敬,如同面对局领导一样,一句话都不多说。
他看得出她的用意,不愿意自找没趣,同样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直到黄昏,两人走到一处景点。游人稀少,望着远处的落日,钟教授实在忍不住,走到阿玲背后,伸出手搭在她肩头:“我很想你。”
他能感觉到她的肩头猛地颤抖了一下,她背对着他,低着头,没有转身,似乎是凝固在那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她背对着他,低低地说:“我结婚了。我们... ...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坦然得说。
只是她不知道,这几年,他一直托他的朋友,也就是她的同事,帮他打探她的消息,不要说她结婚、生子,甚至是病痛感冒之类的消息,他都一清二楚。
他当年是反悔了,可是他依然爱她,深深地爱她。
落日余晖照在她身上,很美。
他想上前环抱她,被她挣脱了。他没有继续上前。她什么都没有说,尽量躲避他的眼神,转身,折了路,朝山下走。
风景很美,她不看风景,更不敢看他,因为怕自己忍不住。
两个人回到酒店,默默吃着自助餐。
在一旁的食客看来,他们面对面一起吃饭,默契得站起身帮对方端汤、果盘和甜点,却又一句话不说,像是相处多年后感情已淡漠却又相依相伴的老夫妻。
她刚回到房间,门铃就响了,三声,间隔两秒,节奏感显示着他的礼貌。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按上门铃的手指颤抖得有多剧烈。
她没有去看窥孔,只是手放在门把手上,手指同样颤抖。她停滞了足有十几秒,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忽然很迅速得打开了房门。
门打开,他低着头,失魂落魄得站在门外。
缓缓抬起头,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的两眼迸发出灼热的光,猛地迈过去,吻住她。
她说不出话,猛地推开他。
门自动关上了。
他背靠着门,愣在那里,盯着她看。5年了,他从未如此认真得凝视她,这样近在咫尺。
过了三秒钟,她猛然冲上前抱住他,主动迎着他吻上去... ...
4
终究还是在一起了。
像是异地恋的情侣一般,或者阿玲以出差、同学小聚为名去找他,或者他以出差为名来找阿玲,两人每个月见三到四次。
从丈夫的言语看,从未对她起过疑心。可她知道这样不对。
每次性事过后,看着身旁熟睡的丈夫,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熟睡的面庞,继而深深自责。可是她抵不住那种诱惑,每一次坐上去那个城市的高铁,她就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和兴奋,她期待他的笑,他的眼,他的抚摸,他的一切。
她想,这样就足了。不离开现任,也不要断绝前任,不想思考以后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这是命中注定的。
可是他不这么想,他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他想,这一次,他终究要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他有这个能力,条件已经成熟,岳父已退休,他的羽翼已够丰满。
当然,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更没有预料到,重大的威胁在周一来临的。
中午下班了,同事都走了。陈主任将她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手机里调出一段视频给她看。
视频分为两段,一男一女一同进了一间房间,而后,两个人又离开了房间。
她大惊,转而浑身颤抖,愤怒得望着主任。
“卑鄙!你想怎样?!”
“你宁可给别人,也不给我。就别怪我使手段。”主任依旧笑,目光里满是贪婪,猛地握住她的手,“这么漂亮的女人,只要你从了我... ...”
“你无耻!”她压低声音骂,眼泪夺眶而出,“你以为你就干净吗?”
“我是不干净,可是你没有证据!”主任厚颜无耻得笑,点了根烟,洋洋得意得吞云吐雾,“这年头,干净的有几个?偷吃可以,不要留首尾。留了首尾,不被人逮住,你就是干净的,被人逮住,你就脏,要认栽,任人拿捏。”
“你... ...”阿玲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主任的嘴脸令她感到恶心。她想吐,转身摔门而出。
手机上发来陈主任的微信:“你考虑一下,要不要从了我。如果不从,你知道后果... ...”
阿玲想过给钟教授打电话,可拨到一半,还是将电话锁了屏。
一个月以后,单位通报批评。
本就是小城市,消息传得快,阿玲的父亲气的心脏病突发,住院,在病床上发誓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5
似曾相识的感觉,众叛亲离,山穷水尽。
从父亲所在的医院回家以后,原以为丈夫会倍加责难,可是万没想到迎接她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孩子被送去奶奶家了。见她推开门进来,在灶台边忙得不亦乐乎的丈夫从厨房探出头,再熟悉不过得数落:“忘记买盐了吧。又忘了。”
丈夫是个生意人,虽然平时比较忙,但是一有空就回家做做饭。
“啊!对不起!”本已失魂落魄,丈夫的念叨和窜入口鼻的蒜香味猛地将她拉回到了现实,她竟然很生分得道着歉。
“幸亏我跟隔壁老张借了点盐。”丈夫继续自顾自念叨着。
开饭了,丈夫说,难得的二人世界,要庆祝一下,便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鱼,还开了红酒,是她喜欢的牌子。可她一口菜都吃不下,一口酒也喝不下。
她始终沉默着,丈夫说了几句,看她不说话,也沉默了。
过了几分钟,丈夫倒满一杯子红酒,猛地一饮而下,低着头说:“这份工作,你要是不想做,就辞了吧。咱们家也不缺那点钱。”
她哭了。
“我说过的,不在乎你以前的事。”
丈夫是她的同学、同乡,是她大学时代的追求者之一,也是她被全校通报批评以后唯一对她不离不弃的人。
“我永远不会计较过去。我只看重咱们的将来。我发誓,永远爱你一个人。”当年单膝跪地求婚时,丈夫曾向她这样表白起誓。
“可是这不是以前了。这是现在了。我出轨了,我背叛了你。”她灌下一口红酒,猛然抬起头看着丈夫。
“哐当”,红酒倒了,是被丈夫起身时碰倒的
“你!”丈夫猛地站起来,抬起手要打她。
她直愣愣得看着他,哭,却没有躲闪的意思。
丈夫的手滞留在空中,始终没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红酒的苦甜香。
6
南方的冬雨异常湿冷,阿玲坐上高铁,到了钟教授所在的城市。
这次,她约他在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民宿见面。在那里,她曾把她的第一次给了他。
到站前,手机接到了陈主任打来的一个电话,阿玲拒接了。阿玲早就把陈主任拉进了微信黑名单,不接受他的任何消息。
天气很冷,房间里却很暖,虽然没有暖气,但是店主很热心地给阿玲提供了碳盆。原民宿老板的儿子成为新的老板,不认识阿玲,也不知道之前她在这里图谋自戗的事。
钟教授很快也来了,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说要给阿玲惊喜。
她想,无非像之前每次见面一样,都是些司空见惯的高档香水、化妆品之类的小玩意,所以也并没有急着打开。
房间很暖,她给他开了一瓶红酒,他没有拒绝。
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啜着红酒,看着地上烧的红通通的碳火,不说话,想着各自的心事。他想起身,放开抱住她的手,她却不让。
“我去把窗子打开,这样关着窗户,空气不流通,容易煤气中毒。”他耐心地在她耳边呢喃着解释。
“这样不是很好嘛?”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
“一定要这样吗”他温柔地问她。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愣住了,似乎警觉到了什么。回忆猛然提醒了他!他匆忙说了声对不起,想要将她推开,进而站起来。
可他刚站起来,转身向窗子走了几步,却又软软得倒下了。他的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晕厥。
她笑了,火光中的笑容很矛盾,既悲凉又幸福。
她费了大力气将他拉上床,摆好,又将枕头垫在他的颈下,然后钻进他的怀抱。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越发微弱的呼吸。
有泪水从她的眼中流出来。她说:“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三天以后,她在隔壁房间醒了过来。
在此之前,年轻的民俗店老板报了警。
警察在阿玲原定房间的床上发现了两具男人的尸体,一个是钟老师,另外一个是阿玲的丈夫。
警方确认两人是自杀,死于煤气中毒。此外,法医在两人胃里检测到了大量致晕药。
在死者钟某的文公袋中找到了几样遗物:一张签署生效的离婚协议书,一份红头文件,内容是委任钟某到北部某城市某单位任职副局长的通知。
警方还在钟某手机上发现了他一天前与北部某城市某单位陈姓主任的聊天记录。
钟教授:我警告你,马上撤销对阿玲的处分,否则我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处分你。
陈主任:您放心,我们马上撤销。
另外,在阿玲丈夫的手机上发现了一条编辑完毕却未发出的短信:“阿玲,对不起。我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备受煎熬。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当年偷拍你和钟老师,并将照片发给师母的人是我。原谅我的卑劣和残忍,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得到你,除了让你众叛亲离。我当时没想到我那么做差点害死你。说起来,还是当年钟老师的懦弱和虚伪救了你一命。
这么多年,我一直深深活在愧疚之中,所以我拼命对你好。现在你又要离开我,我知道已难挽回。可是我不能没有你,如果没有你,我还不如去死!
就让我用死代替你的死,来结束这一切吧。
可是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原谅我的自私,我必须带他一起上路。
你好好活着,将孩子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