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文呆呆地望着窗外。
齐柏林飞艇优雅地划过太空,就像一枚金币沉入深邃的海底,悠忽一闪,悄无声息。座舱里整洁明亮、科技感十足,连屁都不好意思放一个,他不由怀念起小时候坐拖拉机的那番快意——五脏六腑、七颠八倒,整个世界在眼前上蹿下跳,他甚至还透过从发动机喷出来的阵阵黑烟,看到邻家小女孩惊恐的脸。
下车以后,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颤抖,仿佛在笑。
那时,拖拉机是新事物,骨子充满骄傲。它总是大声咆哮着,在坑坑洼洼、曲曲折折、上下起伏的乡间小路上突突突地跑来跑去,把惊慌失措的驴子、万般无奈的马和慢吞吞的牛甩在身后,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向它们甩去泥巴和嘲笑。
生活需要一点颠簸才有存在感,小马文一边用手揉着屁股一边想。随后终其一生,他都对这种适度的颠簸和轻微的摇晃乐此不疲,就像饿死星历史上那位大将军一样,不风驰电掣地坐着破吉普在山路上狂奔俩小时就一宿睡不着觉。
这多半是,想要抖落掉身上的虱子和烦恼。
2
地上的生活从不平坦,天上的也是。
飞艇开始慢慢下沉,没多久又缓缓上升。他们正在经过一个重力井,这意味着不远处有一颗相当质量的星,造成深坑,让飞艇像拖拉机那样下坡又上坡。快攀过这个大坡的时候,前方出现一团淡粉色的星云,在星光的照耀下飘在空中。
马文闻到了野菜与花香。小时候他总爱去爬家乡的山坡,一路吃着野花野草,欺负着各种小动物,飞奔到山头去见那朵把他从家里勾引出来的一团白云,它就在山头、野草摇曳的地方,可等他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云还是那么远。
一阵阵微风吹来,把他的惆怅吹得又细又长。
3
他一直想飞到天上,如今却在飞艇里想念家乡。
飞艇像燕子一样飞入弥漫的星云,与那些漂浮着的疙疙瘩瘩的小颗粒摩擦碰撞。马文闭上眼睛,好似听见了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下雨天或大雾天,坐在行驶的车中往外看,总有一种非人间的异域时空感,但丁不就是这么走失的么。
穿过星云,窗外豁然开朗,两颗圆滚滚的星球静静地挂在前方。
它俩一言不发,默默的旋转,绕着某个核心,天知道那是什么。
那颗大的,表面布满不规则的横纹,嵌着大小不一、规则各异的斑块,就像家里装修时用的木地板。它就像一颗圆溜溜的大西瓜,尽管未必是沙瓤的。它隐没在黑暗中的部分,成为一个背景,映衬着另一颗小星,也就苹果那么大。这两个沉默寡言的家伙,明亮而淡然,仿佛是一道谜语、一道你怎么也不会做的数学题,你永远也想不到答案,可监考老师敲着桌子说,“时间到,马上交卷”。
马文惊讶于他们的体积和淡漠。
对于从异乡来的人,不应该打个招呼么?
一百三十多亿年以前那场大爆炸,轰轰烈烈,到头来只是为了形成像这两个一样呆头呆脑的家伙?说到底它们不过是块冰冷的石头啊,上面寸草不生。然而他发现在苹果的暗部,不时闪烁出一团蓝色的光芒,忽大忽小,就像在眨眼。
马文知道那是火山喷发,但他不明了这两颗星的来路。
路易知道,可是他睡着了。
4
马文很想去看看那火山,但这不在计划中。
在他对面,有两个人,都睡着了:儿时的好友,路易,之前在航空师负责通讯,典型的学霸,满脑子科技理论和飞行常识;还有一个黄警官,曾经的高德市警察厅长,一度跟马文似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马文在当时,乃至此后余生都没明白:国会长老和爱德华长官,为什么派这么四百斤肥肉来执行特别任务。
他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人。他一直很喜欢偷偷看人家睡觉,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神秘而特殊的时刻——他们梦见了什么?他们的本质又是怎样不露声色的?睡眠是死亡的兄弟么?睡着后灵魂是否出窍远游?我们是活在别人的梦里么?
他甚至特别想看看自己睡着的样子,这样他可以了解自己多一点。不过那需要用到印第安巫士的知识,并经过长期而艰辛的训练才能达成,且充满危险。这项训练本是高德航空学院的基础教程,后来被取缔了,理由是它源自饿死星。
又是饿死星,他为什么总想到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