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可以在几个月长的时间里都吃不到一滴菜油,以至于后来在能吃到一碗带着辣油的手擀面时,望着碗里红灿灿的油花,我和父亲都眼眶湿润。为什么会有眼泪夺眶而出的冲动?或许是激动、或许是自怜,或许是感激,或许什么都有。
父亲时常犯病,这是我们家贫穷的根源。在这个根上,又生出了许多枝桠,它们的名字,叫众人歧视、叫亲友疏离。
这个根一日不拔掉,我们就一日不能在没有尊严的苦海里上岸。
在这这个根的陪伴下日益成长的我和哥哥,渐渐变得自卑而沉默,特别是在我们一天天长大,明白了些许人情世故之后。
自卑而沉默的人,总是喜欢寂静的朋友,比如文字。在浩瀚的文学海洋里,我最喜欢读梁晓声先生的作品,当梁晓声先生在文字的那端讲述着自己和家人的故事,看到由梁先生的哥哥所就读的大学发来的电报上“梁绍先病重送归”这几个字,我在文字的这端也潸然泪下,那种无法接受的心情,即使隔着时间和空间,依然能切身感受。
因为我的父亲,就是那样内向、善良、有才,但因为与曾经触手可及的大学失之交臂而抑郁苦闷才患上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
自卑而沉默的人,如果有了想倾诉的情愫,又该与谁坦诚相对?
中学放暑假在家时,我天天都要扛着锄头去玉米地里锄草,酷暑炙烤下,我几度流鼻血。别的女孩,那时候应该是在家里看动画片或者与伙伴们玩乐吧,我没有看动画片的机会,因为家里连电视都买不起,我也不可能与伙伴玩乐,因为我的伙伴不愿意和精神病患者的穷孩子一起玩。
但我并不在意这些,我有我自己的伙伴,它们就是我为之清理杂草的玉米苗。它们不嫌弃我是精神病患者的孩子,它们不嫌我家穷。它们不会嘲笑我、远离我、厌恶我,在我走近它们的“家”——玉米田时,它们不会用脚踢我让我滚。
我也爱着脚下这片诚恳真挚的土地,你对它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
四下空旷无人时,我喜欢对着我的“伙伴“们唱歌。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我,心里住着一个多么热切的音乐梦。从哥哥的单放机还有父亲终日不离身的收音机里,我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乐曲,我听到了在我生长的这片狭窄天地之外另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但一旦我露出梦的一点点痕迹,周围的一切便明确而坚决的告诉我:不行!
“谁让你读了这么多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从小你就在这个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像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庄稼人。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起码,孙少平还有勇气去追寻那个双水村以外的世界,而我,连想象都是一种奢侈。
我的梦想和勇气,被深埋于脚下这朴实而厚重的土地。这胸怀博大的土地,愿意接受一切。还有这片玉米苗,它们是我最忠实的听众,它们倾听我诉说着、歌唱着自己或喜悦或悲伤的心情,它们借着风用叶子向我鼓掌,有时,它们也为我沉默。
有一天,我偶然看见哥哥的作文本上写着他对着桃树唱《红蜻蜓》的事,突然就泪湿眼底,我们兄妹,都是有“伙伴”的人。
那时候,我和哥哥还喜欢经常轮流去自己家的桃园里看桃,我们喜欢这份工作,因为看桃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桃树下安安静静地看书。这是干其他农活都不会有的优厚待遇。直到有一天,村里人说我们兄妹俩简直就是怪人,明明桃树上已经光秃秃的,桃子都卖得干干净净了,还整天夹个板凳往桃园里跑。
我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我明白,我喜欢的是桃树枝叶下吹来的缕缕清风,它能让我们暂时远离让我们觉得愁苦的尘世。
那些成长在我们青春年少时期的玉米苗和桃树,那片沉默厚重的土地,至今仍然常常在我的梦境和回忆里出现,它们倾听过多少少年心事,又赏析过多少来自平日里连话都不愿多说的少年为它们倾情演绎的歌曲?
那些别人无法知道的心事,风知道,叶知道,树知道,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