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有文字记事以来,人们就为诗歌盗火者一样的灵性智慧所征服。诗歌承载的是先行者们的记忆,它们似乎往往不从属于他们出现的那个时代,但这一切并不妨碍这些或跳跃或平静的文字给人带来如雨林中的冰块一样的悸动。
如果说小说能被称作从属于现实的平行宇宙,那么诗歌又是什么呢?柏拉图曾于《理想国》中把诗定义为模仿源自于理念世界的真实世界的文学形式。诗的本质莫过于虚幻而富于感情的渲泄,一言一蔽之:“别有天地非人间。”
它或许是浪荡子们的众乐园,却也是属于先行者们的失乐园。所谓“诗人不幸诗家幸”,正如尼采所言“一切之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唯有为了最终的光明与真理,经历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方能创作出真正属于赤子之乡的诗篇,成为这里独一无二的圣徒。
买昆仑落脚,蓬莱放思想
当人们提到诗歌,在很多时候会不有自主地把诗和酒连系在了一块。诗歌的浪漫与激情,来源于人们从酒类发明之初便在蒙昧与虚无中逐渐明澈的“酒神精神”。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是这样阐述的:“唐人作诗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唐诗之高妙正是为“羚羊挂角”四字一语中的。
如果我们把诗当作有法可循的手艺,得形而忘意,无异于买椟还珠。诗毕竟源于感情,就好比活水不会拘于固定的形状,而是恣意流成自己的样子。这方才是诗歌创作最实际的作为。对于现代诗歌而言,无论是语言还是文字背后所传达出来的思想情绪,比过去数百年乃至数千年都要更加接近所谓“绝对的自由”,于是激情的赤诚成为了这里的第一要务。
带着一腔热诚落脚于昆仑,在魔幻与想象的的丛林里,像刚出枪膛的子弹一样恣意奔跑,留下的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顾念与扼腕叹息。这一刻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她是心间间那一点独特的赭红色,来自灯芯在炙热的火焰里淌下的泪痕。诗歌中的酒神精神,天真烂漫鲜衣怒马,疯狂似复式火山剧烈喷突出浓烟与岩浆,却短暂易逝如七月的夜晚天际掠过的流火。来得时候风一样自由且痛快,去的时候却又不免让人感到失落以至于遥不可及。
兽性的野蛮喷薄欲出,神性的绚烂也会把整个气氛渲染到如白昼一样明亮,就像海水在夏威夷海岸遇见了火焰。可是这种狂放需要节制,闲云野马固然洒脱,但舍本逐末未免显得有些不妥,我们不能停止思考放弃信仰,不能任凭荷尔蒙凌驾于草扎的精神之上,我们需要用理性去感受光明,探求真相,找到一处蓬莱仙山,去安放自己第一无二的思想,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
虽然难以直接用诗歌去揭露很多很多真相,但我们可以通过隐喻与象征,以高举的精神旗帜呐喊出我们的哀伤痛楚,这个时代的疾病,以及理想中的那一抹指引方向的微光。艾略特的《荒原》、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都值得去看很多遍,其中关于残酷命运与人生价值的思考,直到今天都依旧具有其现实意义。所有优秀的诗歌,都是执着的思想者,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真诚的拷问。
失乐园里怎样行走
在这样一个在当今逐渐沉寂下去的失乐园里,那些高举的精神火炬最为登峰造极的呈现在于违和感,“本不应该“的表达引起的感官刺激,诸如词句通常用法的颠覆与新奇的比喻搭配,乃至时间与空间的相互错叠,终是能让人心为之一振从而引起反思的。说到这个便很容易让人想到禅宗的一句偈子:“不为奇来鸡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看么用词平实朴素漫不经心,却有极富有巅覆认知的冲击,使得暗示愈加充分,从而使表现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们对于美的体悟多是喜新厌旧的,落了俗套的铺陈根本难以凭借含蓄的文辞引人注目,至于传情则更不失为痴心妄想。故诗人们理当开动自己的智识,张弛有道浓淡相宜地渲泄情绪,而非一发不可收拾地扁平化地泥沙俱下。譬如曼德尔诗塔姆《列宁格勒》中的诗句:“我回到我的城市,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文字中的忧伤是平常而刻骨铭心的,它和身体连在一起,可谓切肤之痛,而相较于波德莱尔这一干象征主义诗人的诗中生出的怨怼与灰败的情绪,却显得哀而不伤,自然而有分寸。
然仅仅是和谐称韵而直抒胸臆的文字与平铺的叙事,诚然可以寓芒焰于简淡之中,不失为漂亮的铺陈,实是难以称作诗的。诗对于真实情感的拿捏须合火候,袒胸露乳与艰涩造做皆不可取。相比之下“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表达或许显得有些许故作忸怩之态,却含蓄而富于暗示,言之有物而不急于点破。这一点上我更欣赏中国诗含蓄内敛擅长留白的美学特征,最典型莫过于李义山的无题诗,以不说破的艺术,赋予人旷远而永恒的思考。
不过对含蓄表达的追求与避免直抒胸臆的做法并不代表诗歌的表现力需要做出让步。令我十分遗憾的是多数中国诗止步于此,仅有少数有见的的作品能突破桎梏,达到更高的一重境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美,亦须有“路转溪桥忽见”的创见,在具有充分思想性的基础上,在审美境界上达到超越,使两者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众乐园里如何寂寞
诗歌是一个用多数寻欢作乐衬托少数寂寞孤独的众乐园。无论是东方讲究“不二之天地造化”的超验主义观游传统,还是以艾略特《荒原》为代表的西方象征主义,在很多人看来诗歌似乎越来越光怪陆离。
早期中国的现实主义物哀传统和早期西方的英雄崇拜乃至近代的理性主义诗学似乎都显得有迹可循,孔子也曾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虽然这句话的本义如今难以做一个揣测,但是每个人看到那些诗作的时候,首先还是会联想起自己的故事,每个人心中都能产生共鸣但方式和角度各不相同。可以说几乎所有的人在面对诗歌的时候,都完完整整地身处与孤独之中。
如今人类相对纯真而朴素的孩提时代结束,距离传统时代之后真正稳定的新秩序尚且遥遥无期,这个世界在巨变中经历过很多精彩与遗憾,在波峰波谷之间,人们开始感到无所适从。庸众并非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是铁房子里喊不醒的人,相反他们很活跃浮躁七嘴八舌,总是想着各种办法试图装点门面,于是诗歌一度成为了充斥着附庸风雅的烂俗香水味的众乐园。
好在还有一些人保持清醒,坚持信仰,他们的语言还没有死去,他们的词汇还异常丰富,他们的表达也更加自由。于是林林总总的“主义”产生,这些先锋在大众看来也越发不可理解。碍于现实中的种种缘故,他们的诗歌也总是趋向于大量的意象用以隐喻、影射,从而以暗示达到情绪与思想的表现。
古人云:“诗无达诂。"即暗示可以有许多种解读,没有是非之分。诗歌世界的法则在于没有法则,贸然一厢情愿地单一指向解构无疑是可笑的。先前常有人试图通过纯知性的手段探求诗歌究竟想表达什么。然而诗情终是抽象而善于游走的,凭借其外化的文字试图捕风捉影,无异于中世纪的欧洲人期以通过解剖人体寻找灵魂的行为,这本身就是不得要领的。
写诗的人是孤独的,读诗的人在那一时刻也是孤独的。当你能为一首诗大哭大笑乃至击缶而歌,而非自以为是地妄加解读,那么你和这首诗都算是入境了。诗的天地终不是人间,无论是人间的机械的唯理性论与唯道德论,还是毫无见地的附庸风雅,终是难以入乡随俗的,唯有孤独的赤子真正属于这里。
赤子之乡或许本为虚妄,诗不全是最真实的东西,在漫长的时间里真相会逐渐扑朔迷离留下很多难以考证的寂寞与独家记忆,故我对诗的评议本身便也没有太多的意义,只是把在这一重幻境中游历的见闻,当笑话讲了出来。
“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