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两极(2)

小学毕业时,曾有一次名校入学考试,我一直想考入阳光中学,那是市重点高中,我们小镇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俐雅同时去参加了阳光中学的考试,最后公布的录取名单也张贴出来了。

我成功的考入了理想中的学校,而陈俐雅却意外的,落榜。

父母不敢相信,一再的向俐雅确认,她有没有在考场上睡觉,有没有犯什么重大的答题错误?

陈俐雅摇头,没有。

因此父亲还跑去阳光中学的招生部要求调出试卷,查看成绩。被阳光学校的招生老师拒绝。

后来亲戚朋友都问起,父亲一口咬定,是那所学校搞错了。他说了一句令我至今都印象深刻的话:

名单上有陈锦言,怎么会没有陈俐雅,陈俐雅每次都是第一,而陈锦言最多是第二。陈锦言都考上了,陈俐雅不可能考不上。

头一次,我好不容易战胜了陈俐雅,赢过了这个鲜有败绩的姐姐。但我的成绩并不被人重视,我考上了没人为我欢喜,反倒都在关心俐雅为什么落败?

父亲经过努力没有为俐雅争取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又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让我和俐雅都报考三立中学。

三立中学,这个无论是建设规模,教学质量,学校排名都远远无法与阳光相较的中学,是教育局的一大心病,教育局的领导人总是在取缔和不取缔之间犹豫。教学环境有多么糟糕,每个人都清楚。

父亲问过我,“想让你和姐姐一起念三立中学,你们俩互相做个伴,可以吗?”

我点头,“可以。”

即便我回答‘不可以’,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知道,父亲看似是在问我,实则是在说服我。

亲戚听说后都对父亲说,“怎么能这样,锦言考上了就该让她上才对,俐雅没考上就去三立中学。你这样安排,对孩子不好。”

在旁观者看来,父亲的安排明显失衡,颇有些自私和偏心。

但父亲托词说,“他们两个一直没分开过,我问过他们两个,他们俩也想念同一座学校,想继续做伴。”

全屋的亲戚望向我们两个。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俐雅也同样。但我明白,俐雅只是感到羞耻,她怎么能输给了我。

后来村子上很多人都询问我和俐雅决定念哪所学校,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我和俐雅是完全有能力自己挑选学校的人。

父亲对这些不重要的人说,“都考上了,但给两人都报考了三立中学,因为离家近。”

父亲肯去保护俐雅的自尊心,却未曾察觉,在他这一系列的行为中,已经不知不觉伤害到了我。而我的命运似乎在那一刻开始,与陈俐雅紧紧相连,注定要被掩盖其后。

中学第一次月考,陈俐雅全年级第一,我第二。

全校的老师都知道我们俩是姐妹,也记住了我们的名字。我和俐雅简直是我们这所学校的荣誉象征。

父亲找到了可以向人夸耀的证据,“你看吧,我就说俐雅是第一,锦言是第二。”

在父亲的惯常思维里,只有这样的结果才是正常的。

父亲不是没给过我鼓励,在我某一科考的比俐雅优秀的时候,父亲同样会对她说:“你妹妹语文成绩比你高,你要努力!”

俐雅从不在乎父亲的话。她看着电视,点头,“嗯嗯嗯,知道啦!”其实她没有听进去。她整个暑假玩,出去跑,看电视,可她的成绩总分依旧比我高。

后来我才明白:俐雅聪明,能够活学活用,懂得变通。该玩的时候照样玩,考试的时候照样不会输。而我只是笨。

承认笨对我来说是一件羞耻却能解脱的事情,这证明即便我努力或许也无济于事。我可以告诉父亲,我笨,然后就可以放弃努力,也摆脱掉被比较的压力。可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开口,因为父亲的偏差越来越大,在我心里开始埋下了畸形的种子。

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个公正分明,不偏不倚的公正法官。可当我和俐雅吵架,俐雅指责说是我的错,他也就会不问缘由的责备我。我和俐雅打架,俐雅说是我撕了她的作业本,他也会信以为真,然后厉声训斥我。

他从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就给我下了判决书。

我和陈俐雅住在同一间屋子,两张床,中间隔了一张桌子。有时候我们会为了一点小事而吵架,直到演变的越来越凶惊扰到对面屋子的父亲。

听到动静的父亲会赶过来,起初只是呵斥停手,呵斥过后却是凶狠的看着我的目光。他恶狠狠的对我说,“别和你姐打架了,否则我会过来收拾你。”

我会还击,“不是我的错。”换来的会是父亲的作势要打。

我委屈的跑出去,却不敢跑的太远,我怕丢,怕狗,怕黑,我怕很多很多……可我无法在那么明亮的一个环境里与陈俐雅面对面。

或许在那时,我心里就对陈俐雅埋下了恨意的种子,当然对父亲也是。

我一个人跑到了二楼的楼道里,坐在楼梯口,哭的格外伤心。不久后,听到了楼梯里传来了离奇的脚步声,我们家的楼上从来没人住,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但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我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了。我不敢回头,赶紧冲下楼去,以最快速度跑进了屋子。

当我惊慌失措的冲下楼梯时,旁边窗子是父母明亮的房间,可那一刻,我并没有得到安全感。

那一晚对我来说是个漫长的噩梦。每个人都沉醉在睡梦里,没人关心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拉着被角浑身发抖,却不敢睁开眼睛。

我好想和俐雅说说我的害怕,却最终选择了一个人抗衡。

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少再争辩了。以前会哭着喊着那不是我的错,后来逐渐失声了。

父亲一次次的提醒我,“不要以为拿了第二名就满意了,你随时会被超越,向你的姐姐学习,不会的要虚心请教她,要认真加把劲。”那时我正坐在书桌前看课外书,在父亲转身离去后,我不知道我把页脚攥的那么紧,皱成一团。

我在心底涌生一种莫名的感受,不甘、耻辱、厌恶或者是……嫉妒!芝麻烂谷子的话我听了不下十遍。我很想说我努力了,我认真了,可这样的结果我无法为自己辩解。

那时候我心里本来已经积压了很多的负面情绪。

本来我很喜欢的英语老师因为带了一届毕业班,被学生恶搞的很厉害,回来再带我们的时候,欺软怕硬,专捡软柿子捏。而不幸的是,我恰巧就成了那棵软柿子。

有一段时间,她成了我们的带班班主任。她以欺负我来树立她的权威,让我和两个从来不打扫卫生,调皮捣蛋令所有老师都头疼的学生一起扫停车场。

停车场全是尘土,那时候还没有水泥,她用力将土扫起来,然后将笤帚扔在我面前,说道:“像这样懂不懂!”

只有我一个人,那两个和我打扫的人已经跑的不见踪影,或者他们留在了喜欢的女生的区域,在帮他们。而我一个人那些笤帚,吞没眼泪,扫着偌大的停车场。我很不争气,眼泪掉下来,落在尘土里,成为这停场车里无关痛痒的东西。

我一直扫,用力拂过,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我也没有离开。像是在斗气,像是在尽职尽责,像是在证明,又像是……放弃。

好像学习好也没有用,受欺负的就是我这种人。学习不好的人现在坐在教室里,人模人样的念书做题。

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将所有委屈打碎,吞没在肚子里,不告诉任何人,憋着,让它拧成心里的一个死结。

我心中缠绕的死结越来越多了,我都快解不开了。

老师喜欢教训乖巧,好欺负的孩子以此来找回他们失去的尊严,可是他们重拾自己尊严的代价,就是将另一个13岁女孩的自尊心完全捏碎。

可我没办法逃离,就像是六年级那个被训斥的清晨,我懦弱,我胆小,我自卑,原生家庭没有带给我任何懂得为自己辩护的勇气。看着最亲近的亲人曾大打出手,我的潜意识里只有害怕,恐惧,我害怕争吵,害怕反抗。父母教会了我,只有忍耐,世界才会和平。

世界获得了和平,我的内心却没有得到平静。

这样的经历,将我变成了一个内心更加敏感脆弱的人。

父母吵架的这种情况在中学并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变本加厉。我们很难拥有,哪怕片刻的安宁。

父亲习惯喝醉酒就嘟嘟嘟的说话,没完没了,比和尚念经还烦。

俐雅正在做题,苦心冥想解不出来一个物理题,偏偏父亲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人,又开始说起他小时候悲惨童年的琐事。

“有完没完。”俐雅小声地抱怨道,然后起身把门关上了。

父亲过来把门打开,“为什么要关门,行的端做得正,不要关门。”又走到客厅里,从罐子里倒出一杯酒,拿着酒杯又继续着他刚才的絮叨。

他需要有人听他说话,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俩就成了那个倾听者。

“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住的房子都是漏雨的……”俐雅一字不差的附和着父亲。然后小声地说道,“整天说,我都快倒背如流了。”

父亲一遍遍的重复他幼年的那些事情,家里穷啊,没钱上学,吃的是黑馒头啊……日复一日的消磨着我们对他的同情。他时而低声抽泣,时而大骂,表情丰富,动作到位,就像个表演者。

但在我们看来,他其实就是个一无所有可怜鬼。他无法改变贫穷的命运,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所以他只能酒精麻痹自己,逃避现实世界的不如意。

可悲也可恨。

有时候他会带着不清醒的醉意去上班,有时候则赌气的留在家里。后来父亲因为旷工太多转了一个厂,而后又因和同事相处不快,被同事举报上班喝酒而辞退。

阳光集团很大,里面厂房很多,他去厂里找工作,但他的名声在厂里已经坏掉了,没人愿意聘请他。他更加失意了,整日在家饮酒,数落着母亲。

也是那一刻我开始意识到,父亲殴打母亲不仅仅是母亲做错事让他不满的原因,更或许是为了他的自尊心,为了他这一天不愉快的心情,为了同事贬低嘲笑他的话语,为了无处宣泄的情绪,而我母亲就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我开始正视我的父亲,原来他并不完美,甚至还是个最可悲的懦弱者。

中午放学和父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父亲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在工作上的不顺,说着厂里同事做事不厚道,说着自己被老板扣工资。母亲听着有时候会安抚一两句,父亲却更生气了,摔下筷子不吃了。然后走到那个黑色的橱柜前,拿出自己的酒罐,一杯接一杯的下肚。

喝完酒的父亲更加愤怒,絮絮叨叨说不停,母亲不愿意听,父亲追着母亲非要让她听。

我和俐雅好怕父亲又和母亲吵了起来,已经到了该上学的时间,我们俩迟迟还未离开。母亲劝说我们安心去上学,她等我们走了她也会出去,会去外面转转,不会和父亲吵架。可他们在我们走之后到底有没有吵架,我和俐雅都不知道。

我在语文课堂上神游,担心,害怕,怕父亲又打母亲,怕母亲遭到伤害。父亲举着拖鞋打母亲,母亲哭着哀求的声音,形成一幅画面感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

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体型微胖的年轻女性。她似乎看出来我的不对劲,她点了我名字让我站起来回答一个问题,而问题是,“你母亲有没有过遗憾的事情?”

我如实的说了母亲本应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却没有机会参加高考,这是母亲人生中最大的遗憾。我低着头,不敢抬头,因为我几乎差点哭了出来。

语文老师问我,“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

我脑子发热,思绪混乱,脱口而出,“主观原因。”

老师继续追问,“是什么原因?”

我一直低着头,像是个罪犯一样,老师说道,“别紧张,把头抬起来,看着老师回答问题。”

我抬起头,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因为wen ge 。”

可能是为了缓解我紧张的关系,老师笑着说,“那不是主观原因啊,是客观原因啊。”

我却笑不出来。

老师继续问,“那高考恢复后,你母亲有参加吗?”

“家里钱不够,孩子又太多,母亲没能参加高考。”

“你母亲学习好吗?”

“好。我母亲语文最好,还常常指导我写作文。”

老师笑着点头,“嗯。我相信,看到你就知道你母亲语文一定好。”

班主任一直都很喜欢我,也很重视我,但也无法给到我慰藉。我还是自卑,这种自卑是渗进骨子里的。

不知道我的父母知不知道,成长环境对一个孩子的塑造会有多么大的影响,我想他们是不知道的吧。每次有同学要求来我们家,我和俐雅担心的第一件事都会是爸妈会不会吵架?

“是会吵的吧,他们每天在吵。”

“那就算了。”

总会找到各种理由拒绝。

初中的时候,老师还会在会议室播放一些经典影片,并偶尔会提出一些问题。点我回答问题的次数很少,很多问题也已记不清了,但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班主任太想了解我的家庭还是什么,她总会让我回答这些问题。可我每一次的回答可能都令她失望了。

会议室播放影片的时候,四周的窗帘都会被拉上,全部灯被关掉,只有大屏幕是亮起来的。我真的很感谢是让我在这样的环境里回答这个问题,而不是在明亮的教室里。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老师等了很久都没能等到我的答案。她引导道,“或者你可以谈谈对父亲的感受?回想一下他有没有做过的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我对父亲的感受只有两个字,‘酒鬼。’这个词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过最多的。

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易怒,暴躁,打人……小时候那种正直,偶尔出现的正面形象已经荡然无存了。可这些我不能讲出来,太屈辱了。

我浑身发抖的厉害,连说话都是颤颤巍巍的,“他……正直,诚实…上班赚钱…供我们上学。”我在黑暗中落泪,再也想不出一丁点好的词汇来。

老师等了些许片刻,继续追问道,“就这些吗?”

我点头,“嗯。”一滴泪准确无误的砸在了我的课本上。

老师无奈的说,“你坐下吧。”

我一坐下,全身那股颤抖的力量才逐渐消散,我悄悄的抹去脸上的泪水,心里一阵酸痛。

为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人?

我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曾做过一个梦。

梦里是混乱的一群人,黑色模糊的身影,好像是一个人被杀了,很多黑影子围在那里。那些人站着的那个地方是我外婆住的邺村,外婆家对面是一片小小的丛林,我看到了在丛林里躲闪着一个人,我好奇的想要仔细看清楚,发现那个人竟也在看我。

当我终于看清那人模样的时候,他也举起了手中的菜刀向我走来。

我回头,那些人全部消失了,而外婆家的门也是紧闭的。我不敢把那个人引进我外婆家里,害怕他连那个年迈的老人都不会放过。于是,我只能逃,我不停的跑,翻过小山坡,跌过丛林……我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身边的场景换了多少。

气喘吁吁,拖着疲惫身躯的我在那一个晚上,都在逃,逃离身后的凶险,逃离那个面目威严僵硬的人,逃离身后反复变换的场景,就仅仅是……不断地逃离。

梦里天快亮的时候,我竟又回到了外婆门口的小丛林,转过身看到那人他就站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面无表情的举起刀向我一步步走近……

我惊恐的嘶吼,最终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噩梦。我坐在床上,面目惨白。

母亲也被惊醒了,她坐起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做梦了。”

我妈不安的问,“做了什么梦,我听见你喊了一声,爸……”

我妈的这句话又重新把我拉到那个可怕的噩梦里。我胆战心惊的看着我妈说,“妈,我梦见爸他要杀我。”

我妈惊呆了,她搂着我的肩,“别胡说,只是个梦而已。”

是啊,幸好只是个梦而已。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有些遗忘了,却在不知为何又想起来了。

初二的第一次物理测验考试,我意外的考到了第一,比陈俐雅高出了三分。但换来的不是褒奖,而是物理老师的怀疑,她看着我的目光分明是想说,你有没有作弊?

考试的前一晚,我和陈俐雅一起复习物理,因为只学了不到二十页内容,她看了一遍就去忙别的科目了。而我拿着物理书反反复复的复习,一丁点可能的知识点都不放过。

当我拿到考卷,发现几乎都是我复习过的内容时,那种欢喜是无法形容的。我自信满满,会考个好成绩让人刮目相看,却不曾想过,最后换来的是老师异样的眼光。

我始终无法超越陈俐雅,在外人的内心世界里,亦是如此。既然努力不被认可,那么何必那么拼呢,在证明给谁看呢,根本没人相信我。

第二次月考,陈俐雅依旧第一,第二名是个男生,而我是第三。

无论父亲如何的鼓动,“你不能拿第三,你和俐雅必须占据第一,第二名。如果可能,你可以试试拿第一。”

已经晚了,那不可能了。

向别人证明自己这件事情,从现在开始,我应该学会放弃。

不再醉心超越陈俐雅,甘愿落于人后,从第三一直跌落出前十名。成绩单排名起起伏伏,变化巨大,六年级的同桌齐城超越了排名榜上的十七个人,成为了唯一可以和俐雅一较高下的对手。

俐雅也逐渐有了危机感,不再看电视,也很少玩了。她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当中,她对我说,“如果第二名还是你多好啊,起码我还能知己知彼,不用这么紧张。”

我和俐雅一起去学校,路上遇到了几个同学,她们跑过来,一起围在俐雅的身边,叽叽喳喳的说着各种话题。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跟在她们的身后或者一旁,她们像是一个小团体,而我只是个小跟班。后来这样的情况屡屡出现,只要在路上听到有人叫俐雅的名字,我就会主动地离开,独自走在前面,步履生风。

陈俐雅有人陪伴,有人拥护,在众人间一脸风轻云淡的笑着。而我一个人早早地来到教室,安静的坐在教室里,看着与考试无关的课外书,发呆,写日记。没办法和陈俐雅比较的,我已经失去的够多了。

我都愿意放弃我自己了,但是有人不愿意放弃我。

她是我们初二的数学老师,她带我们班之前就认识我,甚至清楚数学是我的弱科。每次她讲完课问到‘听懂了吗’的时候,目光总是注视着我。晚自习的时候,她也会在班级巡视,很多次路过我的身边,好几圈后看我还在解着同一道题,她会停下来,然后指出来,“从这一步开始,你已经错了。你把书上的案例2再看一下,是相同的。”

她也让我们对她的教学方法提出建议,以不记名的方式写到小纸条上,她想知道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什么?她将我们每个人的建议都认真看了一遍,也将某个同学不靠谱的想法念了出来。

“希望老师因材施教。”她笑着说,“这个我真的做不到。”

全班哄笑,她语气温和的说道,“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如果按照这种方法,恐怕一节课都讲不完一个新的内容,不仅会耽误进度,效率也很低。”

学校周年庆的时候有一个文艺汇演,我们班有一个吹笛子的表演节目。由我、俐雅,还有班上另外的四个同学一起表演。下午第三节课刚好是数学课,我拿出数学书满心欢喜的准备好好听讲时,却被通知去排练室等待。

当时我们学校没有化妆师,都是表演者自己化妆,我们六个人不到半个小时就化完妆了。我们涂着黑色的睫毛膏,蓝色的眼影,红色的嘴唇,脸上的白粉厚厚一层。站在舞台上吹笛子,是很简单的一首《小星星》,四个八拍,重复吹两遍就结束了。

文艺汇演全部结束后,我慌忙地跑回教室,将黑板上的数学题抄下,回去做出来。第二天在课堂上踊跃发言,不想辜负老师对我的期盼,我想让她知道,我在努力。但一时的放弃带来连锁反应,我已经追不上了。

教育局要取缔三中的消息突然不胫而走,听说这所学校要被拆掉,与另一所学校合并。

这些的传闻越传越凶。

有天大课间我们出去买吃的,看到了学校正门旁边的墙上,被谁恶作剧的画了一个大红圈,写了一个‘拆。’

我们还以为是真的要拆了,激动地跑回学校问班主任,告诉她门口已经画了‘拆’。

班主任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问我们班上的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是不是他们做的?他们连连否决。最终校长也得知了此事,命体育老师重新刷了墙,并在周一的晨会上批评了这些恶作剧的学生。

经过调查,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已经毕业的某个学生。这所学校里产出的不良生太多了,多到数都数不清。

我们这一届,本是三中最有希望的一届学生。校长希望通过培养我们这一届挽回这所学校,老师们也是极富朝气的。而培养我们的方式就是花费时间,早上7点到校,10分钟的晨跑,休息十分钟,七点二十分开始早读。晚自习总是会上到很晚,10点钟才放学。

为安全起见,学校规定学生放学有家长接,教导主任和体育老师会守在学校门口,一个个的核对。

父亲起初会接我们,后来因为加班、和母亲吵架,醉酒等种种原因不再来接我们。我们俩随便的指着门口等候人群的一个中年男人,“那是我们的家长。”

夜色太黑,教导主任也看不清人脸,点头说,“好,你们走吧。”

我和俐雅推着车子跑向马路边,好险啊!差点被发现。

我们俩并肩骑着车子,开心的聊着今天各班的趣事,有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

回家有一条近道,是一条土路,坑坑洼洼不平。我和俐雅一前一后,这条小路可以望见整个村庄。有些门口挂着两盏大灯笼,里面是亮着的灯泡,这是村上最新的一种潮流,代表这家人有钱,豪气。我四舅家门口就挂着。每次路过四舅家的时候,我和俐雅都会特意看一眼,因为外婆搬离开邺村后就搬到了这里。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因为下雪路不好走,我们只能走去学校,大概要耗费四十分钟,我和俐雅不得不早早地起床洗漱。在凌厉的冬日寒风里,我们俩并肩走在黑漆漆的小道上,我和俐雅每每路过四舅家都会特意看一眼,屋子里面一片黑,外婆还没醒来。

整座村庄都在熟睡中。

我们走了很远,又回头望了一眼村庄,数了数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我们晚上回家,也会数一数还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

我和俐雅在寂静的村庄里并肩行走,走过春夏秋冬,寒暑往来。

那时候我们没有手表,会去两元店里买那种塑料手表,很好看也不贵,至少我们俩存钱就能买。我买了一条粉色的,俐雅拿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蓝色的。

我很喜欢粉色,俐雅很喜欢蓝色。

从此以后,只要我们俩看上的东西,我总是会选择粉色的,俐雅会选择蓝色的。似乎也在冥冥中暗示了我们的命运——我越来越天真,保有童心和少女的幻想;而她清澈明净,却也越来越阴郁,内心盛满了数不尽的心事。

我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童话镇,憧憬向往并从那里得到了快乐和满足。她为自己建了一座海上的瞭望塔,深蓝色的海域深不见底,她也最终将自己埋葬在那片蓝色的海域里。

初中一直活在俐雅的光芒之下,我一直期盼能够给我一次契机,离开陈俐雅,我独自好好来过。

中学毕业似乎就是这个最好的契机。

即便我后来成绩一再下降,却仍达到了阳光中学的录取分数线。那个女数学老师带完我们班后离开了三中,去到了我后来的高中带初中班数学。我和她在阳光中学的校园里偶然碰面,依旧会对她说,“老师好。”

她也会点头微笑。一如以往。

我其实挺庆幸的,终究没让她失望。

我如愿以偿的考上我心心念念的高中,终于脱离了陈俐雅。从此,我的高中生涯是属于陈锦言的,与陈俐雅毫无关系。

为了成全我自己,我曾将她一个人抛弃在一个广大的原野里,周围是空荡荡的世界,头顶上是翻涌着的压着她的黑云。我看着她无助彷徨,却不曾伸出手救她一把。

中学毕业照里,我站在第一排,眉头紧锁,眼神忧郁。俐雅站在他们班的中央,双手交握,放在身前,抿着嘴看着镜头微微一笑,秀美至极。

当咔嚓的拍照声响起时,有些故事,还未开始,已经完结。

陈锦言,陈俐雅,是姐妹,这个事实到底还有多少人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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