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掉落在日记本上的灵魂

《掉落在日记本上的灵魂》

    文|安阿稳

1
北方,腊月初三,夜晚。

初雪还没有融化尽,寒风中,孙游已经在树下打了两个小时电话,搬家公司负责人以巷子太深为由,要求加300块运输费。孙游摸了摸口袋,回绝。此刻,她全行家当150块人民币。
要不是今晚必须搬离,她恨不得开口就让搬家车原路返回。或者,要是袁蔚在,他也会毫不犹豫让搬家公司回去,但这一刻,他不在身边。

这150块,是孙游准备从地铁到机场来回的费用,新闻上说地铁涨价,她不确定这个预算能不能撑下来。转过头去看搬家公司派来的司机,这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的男人,将走不走地站在路口。

司机回应孙游的对视,态度明显坚决,家是要搬的,价也是要涨的。这样炉火纯青得心应手的临时涨价,就算不是巷子深,也有其他更多理由抛出来。

孙游别过头,仔细打量,长4.2米,高和宽分别1.6米的箱式货车,搬她那点家当,确实是大了点,够装下她好几个家。第一次给搬家公司打电话的时候,她是强调过要过稍微大点的,那是因为她的参照物是面包车。

以往,确实是个面包车就能应付,她的行李简单得能随时动身环游世界。自从开始去各地出差,就总有成箱的纪念品和食物往回带。

孙游轻轻按下手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心跳加快,越来越晚。路口对面本就客人渐少的羊蝎子火锅店,除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农民工还在喝酒说胡话,其余客人已经离开,老版娘将空着的椅子翻起放在桌子上。

司机上车,发动了车做势要走,急得孙游再给搬家公司去电话。负责人接通,问她是不是感到委屈,本来哽咽着,这话让眼泪奔涌而来,她没有感到那是委屈,如果没人提醒。她的委屈不全是因为搬家,很大一部分是袁魏。

孙游只是陈述,电话那端安慰了她,最终,搬家公司负责人把300块降价为100块。字里行间,孙游清楚,搬家公司负责人和司机何尝不是一伙。但是今晚必须得走,容不得再耽搁,好在所降的价格,至少还付得起。

孙游看着羊蝎子火锅店暗下来的灯,笑自己刚刚流了200块钱的眼泪。即便如此,依然艰难,但好在,能安然从这里撤离。付过100块之后,口袋里的50块就算地铁不涨价,也不够她到机场。

咬咬牙,孙游将围巾又绕了绕脖子,还不算最糟,起码,这家是能搬了。尽管这些都是非要留在身边的行李,并不算得上是家。

司机拐到到车后接电话,挂了电话,他看孙游泪眼朦胧,说道:“那先把东西移到楼下来,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个人来帮帮忙。”孙游破涕为笑,点头答应。

2
司机打开车厢,跳下来一个瘦弱中年男人,巷子里路灯下的孙游和这两个人,像童话故事人物,站在灯光下的残雪里。

瘦弱中年男人伸个懒腰,环顾四周,自言自语:“这地方不错。”别墅里面传来一两声重物撞击的声音,他把目光转过去:“咦,还有别墅啊,豪宅。”

司机驱赶瘦弱中年男人:“走走走,豪也是人家豪。”

瘦弱中年男人被司机推动,紧跟着孙游上了自建房二楼,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打量,一门之隔,两所房子差别实在是大。

可能悲愤真能化为力量,平时根本挪动都难,现在孙游竟能抱起一箱书,拿下楼。

司机除了监督瘦弱中年男人,没有太多配合。通过巷子口一战,孙游已经不对司机抱有除安全到达目的地之外的任何希望。司机在等待中不耐烦的帮忙,但她无法接受,把书本掉满地拿着透明胶和报纸跟在后面整理,司机一口一个丢不了,在他看来,搬家不损害贵重物品和丢东西,已经是最高标准。

灯光昏暗,孙游不太能找到掉在地上的物品,借助手电筒,一样样地在地上寻。司机依然粗暴地对待她的所有物品。她已经没有太多奢求,只要能顺利搬家,只要今晚能顺利离开。
瘦弱中年男人滴着汗跑上跑下,即便不是很灵活,但积极热情。

孙游搬动大件物品,司机看不过,伸手去扶,他为加价歉意:“姑娘,你要是明天,白天搬,我还能便宜你点,深更半夜的,你说,这要碰坏个什么东西,我们也负担不起不是。”
毕竟,他还没有开着这么大的车在加价的时候遭到过拒绝,更没有人对着她哭的。

孙游想说也没什么贵重物品,但她只说了明天来不及。司机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当做没听到,没有接话。

瘦弱中年男人说:“大家都不容易。”

不容易,这个消瘦的中年男人,在黑暗冰冷的车厢中,他听到司机要加钱,听到孙游打电话,听到静静的黑暗一步一步地向更深的夜晚。他有些歉意,不知道是对孙游,还是对司机。他想到自己在的孩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了。和妻子这些年,物质上是匮乏,家庭的温暖没有短过。他们尽力给孩子最好的,他打长工做短工,妻子在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家政公司当保姆。

孙游用力抬起一个箱子,微笑起来:“是啊,大家都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

“我来吧,我来,你放着放着。”瘦弱中年男人阻挡孙游。

“就是看着大,箱子里其实没什么重东西。”孙游婉拒,瘦弱中年男人企图一起拿两个箱子,但是狭窄的楼梯拐角不好走,第一次他就是放下一个再回来取的。孙游和瘦弱中年男人一前一后走在钢结构楼梯上。

拐弯处,孙游小心翼翼。
“姑娘是南方人?”瘦弱男人问。
“嗯。”孙游答。
“哪里的?”瘦弱男人问。
孙游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箱子从楼梯上滚下来,有惊无险,没有撞到人,但是箱子被撞坏,物品散落一地。

“以为帮帮你们。”司机慢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试图抱起被撞坏的不完整箱子。几经尝试,他抱起箱子一走落一地。孙游放下手指的箱子,打开手机手电筒在地上找寻被司机粗暴遗漏的书籍,本子,笔和一些零碎物品。

这已经不是孙游第一次在地上寻找零碎物品了,她压着满腔的不悦,要早点结束眼前的一切。

3
一辆救护车开来,按了几声喇叭,要开进狭窄的巷子。孙游还有几个箱子在楼上。混乱中,孙游避让得跌跌撞撞,她来不及细看还有什么掉在地上。

猛然,大照明灯打开,整条巷子被光明包围。

孙游看到新买的日记本,那是和袁蔚去日本旅游买回来唯一留给自己的纪念品,其余都给了朋友同事。孙游正要去捡,对面别墅常年关闭的车库门打开,救护车的担架迅速下来,一个包裹着褐色毛毯脸上苍白的青年被车库门里涌出来的人们抬到担架上。车库门几乎是和救护车门同时关闭的。这一切发生到结束,不足五分钟,或者,远远小于这个数,孙游无法估量。

住在这里两年,孙游从来没有见到过对面这个别墅门开启过,她的思绪飞到了很远很久的很多事情上去。

担架上的人翻了个身,咳嗽一声,猛然平静。很快,孙游恢复到自己的正事。
消瘦中年男人说:“搬家应该至少个人帮看东西,这样不会丢。”
孙游说:“都是些日常用品,用不着。”
“找个人帮忙,女孩子也得有个人照应不是。”消瘦中年男人建议。
“大家都忙,也是临时决定的。”孙游回答。

放下最后的箱子,孙游跑回房间,检查了几遍,确认无误后,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两年的地方。这两年里,也可能是时间关系,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对面别墅的车库门,存在仅仅是因为是个门,从未开启过。她像以往一样,偷偷从窗户里看了最后一样对面房门紧闭的别墅。

从这个窗户里,她听到过开音乐会的声音,是真的音乐会,她从窗户往外看,用相机往外看,录到过很热闹的场面。但是一点都不吵闹,尽管也有孩子。

司机倒车的时候,孙游从反光镜里看到夜光封面的日记本,她跳下车捡起来用衣角擦干净,幸好地上没化掉的雪已经结成冰。孙游轻轻地吹了吹,有水汽在上面凝结,她把日记本在胸前抹掉,水汽消失。她随手把日记本放在随身背的背包里。

上车,孙游无限眷恋地和车窗外一切告别。

4
医院,急救。

5
车飞驰在深夜的北京,过于累,孙游趴在抱着的书包上睡着,电话吵醒她。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小齐打来的,说把钥匙放在水箱,就不等她了。

挂了电话,已经显示23点55,减去她把调得比北京时间早了10分钟,也即将进入第二天,八个小时后,是她早班机的时间。

车拐进一个干净整洁小区,在7号楼前停了下来。司机同样粗暴地将车里的行李清理下来,瘦弱中年男人帮着往楼上搬,没等将物品收拾好,孙游被司机告知需要支付余款。

苍天作证,孙游的确已经给过司机钱。再看时间,她彻底崩溃了,距离飞机起飞,已不足六个小时。而她此刻精疲力尽,差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百口莫辩。

瘦弱中年男人解围:“你再看看,好像是给过,给过了,再看看。给的是一百。”
司机瞟一眼瘦弱中年男人,跳上车,重重地关上门。
孙游说向瘦弱中年男人说:“谢谢您,叔叔。”
本来,瘦弱中年男人打算给孙游一些建议,像给自己孩子那样,比如女孩子在外要注意完全,要结伴而居,要白天行动,要有所防备,总之他打算说很多,但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好好好,好,好好,好嘞好嘞,铺盖用医院的那我就不回去拿了,好好好,好,好。”瘦弱中年男人一边接电话,一边打开副驾驶的门。他甚至来不及向孙游哪怕做一个再见的动作,货车已经拐出了小区。

孙游拖着孤零零的金属衣架走进电梯,按下楼层,书包靠着电梯扶手上,恍惚中她猛然地向后看,电梯的金属材料上是她惊恐疲惫的脸。

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18层房间,客厅的沙发上整洁地摆放着毯子和抱枕,冰箱门是半开着的,卫生间和厨房的灯开着。孙游把包放进自己房间的衣柜里,衣柜散发着新家具的味道。
她草草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整理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靠着背包,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她得迷迷糊糊地准备出门的行李,首班地铁一定得赶上,可她感到困意袭来,又不只是困。也许是累了,她从来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

在上一次居住了两年,那里什么都好,只是不那么安心。会做一些不太好的梦,睡得不够安稳,幸好对面别墅的里的人家安安静静。给了她对宁静的理解,她的相机里录着别墅院子的好多录像,那个院子里不常有人,视频都是她还没有看过的,有一次,她一边架着机器在窗口,一边做饭。后来一直没时间连续看,所以现在还没舍得删除。

睡得安稳是孙游对好日子或者幸福的定义。

5袁师傅在医院。
瘦弱中年男人赶到医院,护工马大姐上来打招呼:“袁师傅,你可算是来了,换了好几个人了,家属都不满意,你试试去吧,也不敢保证你就行,话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别往外蹦跶,来,走走走。”

马大姐走在前面,他带着袁师傅穿过医院长廊,在护士站,护工马大姐要了一个口罩。她转身把口罩递给袁师傅的时候,袁师傅已经带上自己准备妥当的口罩。

面试袁师傅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她穿着得体,举止大方,说话的时候平视对方的眼睛,她不在于别说什么,从来自从眼睛里读取她要的信息。

袁师傅顺利胜任,这个夜晚,他将陪伴在医院,照看一个昏迷的年轻人,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给年轻人洗脸,如果医院有需要的话,配合他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好好好,好的,好。”这是这个夜晚袁师傅说得最多的话。

女人临走的时候给了袁师父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万块现金。
“不用现在给,可以回头一起结。”袁师傅看马大姐,他知道这笔钱应该是马大姐结。
“多退少补。”女人说着不容再改变的话。
“先拿着吧,多退少补,多退少补。”马大姐打圆场。

送走女人,马大姐从袁师傅那里拿了信封,掏出十张给袁师傅。
“这是生活费你先用着,以后还按照原来那个结。”马大姐把信封放进自己的假LV包里。
“好好好,生活费也以后再结也行。”袁师傅一边接过递过来的钱。
“我给你问了,你儿子出国的事,不好办。”马大姐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有事情你就打给他,你就管咨询,费用我回头从护理费里扣。”
“好好好,好的,好。”袁师傅接过名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衬衣的口袋。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穿着学士袍正在扔学士帽的帅气男青年。
“婚复成功了?”马大姐眼睛也不抬,把手中的大衣穿上,走向电梯口。
“没,还没说。等忙完这阵子。”袁师傅脸上带着希望。
“有你忙的,走啦。”马大姐上了电梯,在电梯合上的瞬间,她说“卖肾那事,你别打听了,你这中抽烟喝酒性无能的,也不值几个钱。”
“好好好,好的,好。”袁师傅对着关闭的电梯门说。

6
孙游赶上首班地铁,为了赶时间,早早地把包打开,面包和牛奶和那本掉在地上的日记本。要求试喝牛奶没开封的牛奶,孙游第一次没有喝过安检的饮料,直接留下了,因为赶时间。

姨妈告诉过孙游很多次,食物不过安检,因为会有很大辐射,对身体不好,姨妈不知道辐射是什么,她是在电视上看到的,但她觉得能上电视的都是及其重要的。

机场,拖运物品时,孙游把日记本取了出来,又放了回去。工作人员把标签粘贴在行李箱上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像怕这个箱子会丢失。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行李箱正消失在输送带的最末尾。她无端端地对这行李箱微笑,这觉得这个箱子好看极了,箱子上的笑脸是袁蔚贴上去的。

在孙游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姨妈和袁蔚。除了工作,他们是她的的全部,这一刻,她特别想念袁蔚,他们已经有98天没见了,这98天又漫长又苦涩。

要是袁蔚在,搬家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麻烦,就不会流那么多泪。要是姨妈没有突然生病,搬家也不会那么麻烦,姨妈总能帮助孙游解决大部分问题。但是孙游并不知道姨妈生病,姨妈只是告诉她,跟了个老年团旅游去了,回来的时间暂时还没有定,要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下了飞机,孙游开机,酒店信息进来,说接机已经等在门口,并把车型和号码告诉了她。奔向到达厅,孙游是第一个到达的,她看到第一个行李在输送带上转圈,有的行李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有人取。

孙游盯着出口处,她不想行李也会像其他的人一样掉下来,期待自己的主人而无果,一直转圈无人理会的行李箱会孤单, 所以她移动到出口处,运气很好,她刚移动到出口处,行李箱就到了,没有转圈就被迅速的提起来。有乘客看着孙游,好像她的箱子里正放着稀世珍宝。

“看那个一直没人取走的行李箱多可怜。”孙游故意说的大声,看她的乘客一脸诧异。孙游带上耳机。看她的人越多,才发现自己确实有些失态,她要回避掉这个尴尬。

孙游走向那辆等在门口的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阳光硬朗。称呼她为小姐,帮她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给她开了门,她上车。车在酒店停下来,服务生用标准的模式接待了她,并称呼她为Nina小姐。

放下行李,带上电脑,孙游就出去了,一天忙回来,已经累得人仰马翻。洗完澡,她打开电视,没有早睡的习惯,随便地听着外国新闻。她给姨妈打了个电话,姨妈告诉她已经睡,只是说了简单的几句,就挂了。孙游猜测姨妈跟团确实很累,就没有继续打扰,姨妈不会告诉她住院的事,她不想太让她担心。

孙游关了电脑,从包里拿出那本小本子,封面是日系漫画里的男生和女生正在拥抱。风吹开他们的头发。孙游久久地看着小本子的封面,想念袁蔚的心越来越强烈。袁蔚说只去一年,一年很快的,365天就回来了。现在,已经99天,已经将近三分之一。有时候她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她觉得时间真是慢极了。

她拿出笔,在本子上开始写:
袁蔚,英国的天是蓝的吧,这里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样,灰蒙蒙的,好在我到杭州,要在这里住一个星期。 我是代替Nina来的,被安排成一个和她一样的身份,你不会觉得好笑吧,因为Nina和你一样,都在国外,可是这是最好的机会,不能错过。他们说老外都是脸盲症,果然,麦克见我第一句就叫Nina了,也许我们都长着一张大众脸吧,对了,我还化了妆,没想到吧。你会如期回来吗,蔚。我想你,现在。

孙游在本子上落下日期,只觉得有一股悲伤的力量就这样散发出来。她理解不了袁蔚突然地去英国一年,毫无征兆,走之前甚至连见面都没有,说是临时安排的。

袁蔚第一次去她搬离的那个地方的时候,还在学外语。一年的时间,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巨变然而所谓巨变,就是袁蔚出了国,姨妈住了院。姨妈在住院前,已经答应,他们可以结婚。这是很艰难才争取来的。

7
姨妈住的医院,就是袁师傅做护工的医院。
年轻人一直没有醒过来,袁师傅每天待在医院里,除了照看年轻人,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帮忙左邻右舍的忙。在医院里送盒饭,花篮和饮料,所有病人或者家属用得着的东西,他都可以往里面送。
“老袁,下午帮我去取个现杀的鸽子。”
“好好好,好的好的,好,哪儿?”
“还不知道,到时通知你,还是那个价吧。”
“好好好。”
“好,谢谢你啊。”
“好的好的”
“现杀的鸽子,哪里啊。”姨妈问。
“多得很啊,你要也给你带一个。”老袁说。
“好,谢谢。”姨妈要去掏钱。
“你们家人都在外地吧,我看也不见人来看你。”袁师傅问。
“都出国了。”姨妈笑。
“我儿子也出国。”老袁无比自豪。
老袁给医院送来两只现杀的鸽子炖的汤。

8
闹钟还没有响,孙游就醒了,这两天她都睡的特别好。下午还要见一次麦克。她在房间里换衣服,一件一件的试。从房间里,能看到她在镜子里的躶体背影。

“这件怎么样?”孙游挑了一件蓝色连衣裙,这不是她的衣系,是Nina照片上穿的。从有些角度,她感觉自己简直就是Nina,除了气质上Nina更大方洋派,如果带一个深褐色美瞳,连她自己都不太能认出来了。

“那就这件喽,怎么样。”孙游轻快起来,自言自语,床上是她试换的一堆衣服。

孙游和麦克走在杭州的街道上,麦克要去看白娘子和许仙,这是孙游功课之外的,用英语,她甚至都知道怎样把这个故事讲得圆顺。麦克在过马路的时候很绅士地去护孙游,她为了表现得更像Nina。所有功课里,她唯一缺漏的,就是Nina给麦克讲过白娘子的故事,所以,麦克选择在杭州。也不仅仅是考察浙江的出口贸易,也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带他去走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坊。麦克如果签下这个单子,也许,她都不用等袁蔚226天后回来,她是可以舍弃一切投奔他的。而一切,其实只是姨妈。

告别麦克,孙游回到酒店,进门就脱了鞋,她微微一笑。自己竟然已经细心到出门时能将拖鞋放的整齐适中,回来伸脚就能穿。床上的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整理的平平展展,也许是出门的时候,也许是整理好了忘记放进箱子里,总之,她为自己这一健忘感到高兴,也许Nina就是这样的人。

窗帘大大的敞开,她走到卫生间,洗澡出来的时候,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她笑笑,好像是别人以后,自己就变得恍惚了。头发湿漉漉地,水滴答着从脸上顺着锁骨掉在浴巾上。

她拿出日记本,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给袁蔚的信。

袁蔚,像你说的那样,我还是不适合穿高跟鞋的,可是麦克太高了,在断桥上他吻我的时候,都是弯下腰来的。不要误会,他只是把我当做是Nina了,而且只是轻轻地吻额头。他好像很喜欢西湖,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可是每天总要在西湖见,总要在西湖告别。当然,这是他们相遇的地方,而这个在此之前我却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吗。姨妈来过几个电话,每次都是在和麦克说话,所以说得很少。记得吗,你说过,如果没有你和姨妈,也许我早就死了。蔚,所以,你能想得出来吗,你和姨妈都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是怎样的。麦克再过两天就要回去了,但麦克走后,我还要住两天,Nina的爸爸妈妈要来,这件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蔚,你有更好的方法吗。我原来以为你只是去英国学习或者工作,可是现在变成封闭式训练了,蔚,我以为我们会每天在已经变成地球村的互联网上见。
可是现在……
还好,只有266天了,不,只有265天了。
晚安吧,蔚,你会想我吗,如果你会想我,让窗帘飘扬起来,让我感到你……

风掀起窗帘,孙游嘴角笑了笑。她合上日记本,自言自语,不管你是不是感受得到,总之老天爷都感受到了,看,这窗帘竟然飘个不停。有风的地方不飘,没开窗户的这边反而飘起来了。

原本飘动的窗帘停止飘动,孙游笑着打开电视。醒来的时候,窗帘静静地一动不动。孙游说我以为你会一直想到呢。窗帘奇迹般地动起来。

孙游忍不住打开日记本写:我不像在和你恋爱了蔚,像是和老天恋爱。在断桥的时候我还在想呢,要是麦克要来我房间怎么办,混乱的场面会吓到他吧,回来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你看我都能和自己的意念过了。

麦克没有在西湖等孙游,而是直接到了酒店。车停在门口,他给她开车门。车到一半,孙游说忘记带东西了,就回房间取了日记本。是很快的时间,她又回到了车里。麦克问他取什么,她说一个故事。其实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回去取一下本子,她好像有要给袁蔚说的话,她怕忘记。忘记了总是不好的,麦克爱抚地摸摸她的头。她有意避让,毕竟,她不是Nina。而麦克这样喜欢她,竟然是因为她和现代女性不一样。

回到酒店,夜已经很深。为了拿到这份合同,孙游用尽了所有力气。动力就是袁蔚,只要一想到袁蔚。现在,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每天写日记,和袁蔚说话,有些是自说自话。
灯也没有开,她就这样睡了。

醒来的时候,却是正正规规地躺在被子里,鞋和袜子都是脱了的。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的袜子,染着血的袜子竟然是洗过的,挂在卫生间的毛巾架上。早上,被闹钟闹醒,她才想起来,麦克已经离开中国。她也可以安心地回到北京。

吃了早饭,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然后拿起日记本:袁蔚,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你能感受得到我对你的思念吗,我都快要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手机里的照片在上次手机丢失就一起丢失了。这次从单位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不知道回去还能不能顺利的上班,袁蔚,搬了新家后好像一切都变的好起来,尤其是心情,只是你不在,还好姨妈旅游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杭州的景色真的很不同,下次我们一起同游一定会很不一样。

Nina的生活和她的截然不同,那是她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星级酒店,高级宴会,以为大学是勤勤恳恳学的英语不会有用武之地,第一二天她有点怯生生地,高级自助,有上市公司的老板与她坐在一桌,但她觉得自己就是Nina,一切就都顺畅了,自热而然地得体,但是这些都是在她挂着Nina名牌的时候。

而有一些瞬间,她竟然也觉得自己就是Nina。

孙游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好几页,她觉得自己写的悲伤了,有时也笑了,她喝尽杯子里的水。继续写了一会了,习惯性的喝水,写着喝着,喝着写着,直到笔没了墨水。但是孙游却被吓到了,她明明已经将水喝完了,怎么可能还有满满一杯,她甚至不确定,这件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她故意试了一次,喝光了,然后马上杯子被添满,她立刻恐惧起来,想起一些以前姑妈给她讲过的故事,住酒店的话,要记得进屋以后先开一会儿门,但是入住那天她太累也太忙了。她又想,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真的只是太累了。

尽管如此,孙游还是开了房间的门,找到酒店写笔记的铅笔,继续写:袁蔚,我大概是太想你了,几乎失去了理智,我竟然感觉你就在身边,我喝光的水又从新满了杯子,这不是你常干的事吗。这一百多天真是漫长地过去了,可是还有两百多天。

“你还能想起我来吗,封闭的训练是什么样的,不能打电话也就算了,邮件也不让回的吗。袁蔚,如果麦克这个案子做成了,我就能去找你了,回去我就办签证,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国呢。到时候带上姨妈也去,她说年轻时想环游世界的,可是从来没有出过国门。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做的那些梦。”

孙游合上日记本,她看看时间,离飞机起飞还有五个小时。她想自己独自在这个城市走走。
这一回,她带上了日记本。走在杭州的大街小巷里,她记录着这里的景色,她觉得这是一个充满了神奇力量的地方。难怪麦克要在这里把这么重要的合同签了。

路上,接到姨妈的电话,姨妈问她什么时候回,孙游说晚上八点的飞机。

八点的时候,因为航空管制,孙游他们被通知回酒店,她和一个女乘客选被分到那刚刚离开的房间。她站在床边久久不能平复,又哭又笑,女乘客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她迅速地捡起地上的日记本。这回,她打开手机,给袁蔚的号码发了条信息。

“飞机没有按时起飞,我们被安排回了酒店,同一个酒店,同一个房间,已经被打扫过的房间床底下,是我掉下来的日记本。袁蔚,我差一点,就把我们的纪念品给丢了。”

孙游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上。

女乘客没有过多地和孙游说话,她的行为让她理解不了。没等女乘客合上眼,收到航班将在两个小时候起飞的消息,她们出发,这一回,她把日记本放在随身的衣袋里。有时她甚至有一只手是放在日记本上的,最后,她直接把日记本拿到手里。

安检的时候香水如愿的过去,那是麦克漂洋过海带来送给她的。孙游从来不往自己身上洒香水,袁蔚说纯天然的她是最好的她。飞机上,她看着云朵,很想袁蔚,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抱着日记本,孙游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邻座的女乘客大呼小叫。孙游问发生了什么,领座说不出话来。脸是铁青,她按了铃,等乘务员过来,她要求换了座位。

乘务员问理由,女乘客支支吾吾地说太吓人了。女乘客说话的时候,奇怪地看着孙游。
她说明明看到毯子掉在地上,正要伸手去捡,竟然看到毯子从地上回到孙游身上,边边角角还自动掖起来,比之前更结实。掉在地上的日记本,也自己回到孙游的手里。

孙游哭笑不得。对方说亲眼看到,不信让孙游看看毯子是不是和之前一样。

孙游没有被毯子吓到,她记不得毯子是什么样的了,但是日记本在她手里是倒着的。她从来不那样拿本子。孙游笑着说:“你这说得我都怀疑我本子拿的是倒的正的了。”
乘务员说:“毯子估计是空中有时候气流导致的,至于本子估计是您忘记了。”
乘务员转向女乘客:“您还需要换吗,只有最后面的位置了。”
女乘客斩钉截铁要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面向孙游,从口袋里掏了张名片给孙游,研究社会心理学的韩教授。

9
到北京天还没有完全亮,北京的冬天就是这个样子。下飞机,韩教授在摆渡车门口等孙游,她希望孙游有时间的时候去找她。

孙游上了地铁,一直换到一号线,在拥挤的一号线上,她几乎是悬挂在空中,她艰难地握着日记本,以及车把手。

孙游直接去了姨妈家,姨妈没有在家,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姨妈的房间。里面没有人,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灰尘,却像好久就没有人住了。

她打通姨妈的电话,是个男人接的,这个声音他听起来很熟悉,说姨妈在医院,但她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接电话的声音。

孙游直接去了医院,她伏在姨妈的身边。姨妈醒来的时候,看着她趴在病床边睡着。
“姨妈。”
“哭什么,傻孩子,这不好好的嘛。”
“怎么不告诉我?”
“就是个阑尾炎。”
“姨妈。”
“阑尾炎是常见病,你看隔壁那个男孩子,年纪轻轻的,说醒不来就醒不来了,有再多钱也不管用的。”
孙游随意砖头看看隔壁。
“什么时候出院?”
“过几天就可以了,咱这是能见得到的。你说这醒不来又死不去的,那才是为难家人,也为难自己。听说还不到三十岁。”
“姨妈,看来你病得不严重,还能把病友打听得这么仔细。”
“我也没有想要打听这么多,就是没人照顾我,人家的人照顾的,给钱又不要。”
“看你没事就好了,刚看到的时候,以为……”
“你不肯来跟我住,自己在外面也要好好的生活,那个小伙子,对你好就有时间把家长请来见见。迟早的事的话,就赶早不赶晚了嘛。”
“姨妈,给你说过的,他出国了。”
“出国了,出差还是留学。”
“留学。”
“那得很久才回来吧?”
“一年。”
“一年倒还好。”
“只有260天了。”
孙游帮忙姨妈把床摇起来一点,姨妈看上去气色也好了许多。
中午,孙游给姨妈炖了汤,她分了一部分给隔壁。
看护的中年人笑着说:“小姐,他怎么能吃得了,要是能吃就好了,那就是醒过来了。”
孙游才发现,袁师傅就是给她搬家的瘦弱中年男人。

孙游走到窗前,看这个躺在床上的人,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他只是睡着了。看上去睡的香甜可爱。像梦中身处幸福而不愿意醒来。

这天,孙游陪床,她给姨妈念报纸。
第二天,她给带了一本薄薄的书,念得时候声音大了很多。

孙游跑前跑后办理阿姨的出院手续,望临床男生的阿姨无比羡慕。
“你女儿真是好样的,有孩子在身边总是不错。”阿姨说,“换成我多好,他还那么年轻。”
“会好起来的。”姨妈安慰,没有办法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说。
“会的。”陪护的阿姨跟着说,她也常常这样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会告诉自己,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糟糕到极点时给他人和自己最好的安慰。
手续办得很顺利,孙游把包放在姨妈的床上,收拾整理姨妈的物品。陪护阿姨和阿姨互相留了电话,走的时候,姨妈把孙游买来的营养品留给了昏迷青年。离开,孙游久久地看向那张静静的如睡着一般的脸。

晚上,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袁蔚,看到那个人,先想到了你,你也会像他一样吗,是封闭训练了,还是有什么事了呢。
他的女朋友也以为他封闭训练了吧。日子这样漫长,如果麦克的合同签下来,拿到的酬劳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多,不过足够我们都去学车了呢,但是还不够去看你。我决定了,等你回来的时候,会努力到时开姨妈的车去接你。

孙游写这些话的时候,比以前安心了很多,她并不知道,那个掉了在她日记本的人,正趴在她的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

10
孙游没再和回国后的麦克联系,毕竟她不是Anna。她在日记本里写:
麦克会找我的吧,袁蔚,你说,麦克会不会也像我找你一样找我,但是所有联系方式都不可能。也许,你本来就不是袁蔚,我本来也不是Anna,可是麦克在找我,我在找你。也许是我想多了,我想着,你说,那个躺在医院的植物人,他会思考吗,如果会,他会想什么。
屋外天寒地冻,孙游到了杯水,坐在暖气旁的飘窗上,拿出日记本。现在只有日记本才是她最忠实的听众。她开始怀疑一些事情,因为她很想念袁蔚,而他们无法取得任何联系。

这次,她亲自看到喝光了水的杯子,水又满了。
孙游大哭起来:“袁蔚,是你,对吗,你其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是吗,你化成了魂来照顾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袁蔚。你怕我伤心,所以说自己是出国了,其实你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是这样吗。”
这回,她看到毛巾从中空飘过来,递到了孙游的手上。
她抱着日记本,狠狠地,哭到了天亮。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那块挂在远处的毛巾。久久地注视。
她只能想起日记本:袁蔚,太过想一个人是会失去理智的,我竟然觉得你走了,或者,是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的灵魂来到我的身边,给我倒水,递毛巾。袁蔚,如果真的是你,你的灵魂难道不用去投胎吗,快去换个肉身来见我。

孙游恍恍惚惚地,又陪着姨妈住了两天。

姨妈回到家就变得活蹦乱跳了,她开始打扫卫生,要过一个更像样的春节,孙游说姨妈我已经打扫过了,姨妈说你打扫过了是你打扫的,我的是我打扫的嘛。孙游就很无奈地看着姨妈又打扫了一遍,这是她的习惯,出门过夜回来她也会这样打扫自己的房间。孙游忙于工作,还有麦克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彻底的结束,她就又开始了忙碌奔波,心力憔悴的生活。

11
孙游还错信用卡,本来可以在最后还款日还清欠款的,可是要召回,就得至少三天时间。电话打到银行,回复说三天后。孙游瞬间崩溃,号啕大哭。日记本人陪着她,一开始是着急,可是后来越哭越伤心,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什么了,只是悲伤得无法自已。想到如果没有姨妈将是如何无依无靠,而姨妈的身体一天天堪忧。本来有袁蔚,可是现在他好像连袁蔚都失去了。

袁蔚本来一开始也不属于她,她要是知道,袁蔚现在已经在杭州的某个小商品市场里正在做他的富家女婿,不知她将作何刚想。袁蔚的结婚对象就是Nina,就是麦克以为是孙游的那个女孩。

哭到最后,她睡着在日记本人的臂弯里。孙游醒来,是被自己高烧醒的,她拿了温度计,拿在自己手里,数字蹭蹭往上长,当水银翻越39.5℃,她不敢再继续看温度计,只觉得嗓子和心脏好像在燃烧。孙游在高烧中迷迷糊糊睡去,她隐约感觉到好像袁蔚回来了,正在用冰水毛巾为她擦拭额头,给她喂水,给她吃药。反反复复的高烧后孙游醒来,额头上的毛巾发烫,她能感到有人正在给她扇风。

孙游再次昏迷后醒来,孙游看到自己的手机在半空中,还能听到按键的声音。大约一个小时,姨妈赶来,拖着孙游去了医院。

日记本人没能跟着出去,因为姨妈没有带走日记本。他从窗户里看姨妈艰难地将孙游拖上了车,并急急忙忙地离开。他试图移动日记本,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最多能将日记本拿起来而无法移动。

春节前每年都有好几场票友们的戏曲,姨妈带孙游去看。姨妈看得很高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一场戏了。音响很暴躁,杂音和高音很高,但是即便如此,孙游还是睡着了,这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她一句也听不懂,姨妈听得很开心,有时候还低声跟着唱,唱到动情处,还会落下一些泪来。
日记本人,还帮她捂住耳朵。

孙游的头靠着姨妈睡着了,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因为接受不了姨妈的疯狂行为,离开了座位。

孙游的头从姨妈这边转回到空着座位的那一边。
有时候声音会突然地爆炸一下,孙游就会起身来,姨妈摸摸她的头,她就睡着了。
多像小时候,姨妈总是带着她,在车上还是在哪里都一样,旅途中她醒来,姨妈摸摸她的头,就会睡着了。只要有姨妈在身边,能在任何环境下,安然入睡。

好不容易结束了,因为孙游一直睡着,姨妈也就没有叫醒她,还给她拍了张照片,多角度的拍,口水掉下来的照片也拍了。

“孙云。”刚才离开的那个男人回来拿座位上的相机包。
“路明。”姨妈立刻弹跳起来。
“娘俩看戏呢。”路明整理相机,拆镜头,整理相机包。
“怎么在这还遇到你。”姨妈有些低声。
“我爱人前年过世了,儿子大学毕业留京,这不就来了吗。”路明说。
“哦。那挺好。”说完,姨妈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这挺好说的是什么,就算说的是儿子留京挺好,但听起来难免是话的前半部分。
“你还好吧?”路明拉上包,他好几次想要伸出手,姨妈都稳稳只是站着,她没有要伸出手来的意思,她拒绝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也拒绝表达友好或者礼仪的握手,她只是想,见到了就见到了。

孙游睡得很香甜,路明和姨妈聊了好半天,她是要马上联系麦克的电话惊醒的。

姨妈拉着孙游走向公交站牌,路明说,我送你们吧,车就在前面。
“不远,几站地就到了。”姨妈客气地回绝,拉着孙游的手快步走。
“再见。”姨妈回过头来说。
“孙云,不然一起吃个饭吧。”路明说。
“孩子爸爸还等我们呢,下次有时间再约吧,再见。”

孙游没有见过姨妈这样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过话,她一直在接电话,连停下来和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姨妈莫名其妙地带到了公交站,而且,这个公交车是去哪里,他们只是随便上了一辆,而谁都没有带零钱和公交卡。

售票员看着姨妈从钱夹里掏出来的崭新的一百块,她脸上还有些难以名状的神情,谁也说不上来是悲还是喜。她看着那个还站在原地的男人,眼泪花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售票员盯着她看,还给了她纸巾。在拥挤的人群中,孙游依然还在讲电话,麦克的事情还没有完全搞定,他已经按照违约赔了公司的违约金,而且要起诉公司,因为供货不达标,导致了他们的货物被退回,以及一些别的事情。这回要高价雇佣她回去解决这件事情。

终点站到了,在这个有点荒凉的郊区工厂门口,天已经黑下来,孙游才注意到,姨妈的脸上,少有的安详,也少有的悸动。

一辆小汽车停在姨妈面前,车窗摇下来。
“孙云。”他的声音平稳中厚度。
“路明,你不该这样做。“
她到嘴边的你知道,我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追到这里来是想要和我说什么咽了下去。
“孙云。”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一对年轻夫妇走向了小汽车。
“爸。”男青年喊。
“请孙云阿姨和妹妹去家里座。”
“路明,对不起。”
“阿姨您好。”
“你好。”孙云答复。
“爸,您是在哪里找到孙云阿姨的。”

孙游和姨妈没有留下来去吃饭,她们也只是任意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一切和别人断了的联系,她从来没有去躲过。她也喜欢自己这样的生活,如果没有再遇到路明,她这样没有什么不好。所有物质上的东西都不缺,尽管时常她还是会去那个合租屋里。
孙游出差的时候,她的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出租房里,她就是那所房子的房东,她把房子租给了中介,中介再把房子租给别的租客,她也其中的一个。

在哪里,她和其余几户人家一样,平均的摊派水电费暖气费,有时候也像他们一样说别人的坏话,她总是喜欢这样的生活,一起去早市,一起去买水果,蔬菜。
别人都以为她做不到的事情,她硬是自己给做了下来。

姨妈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孙游,想起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她,那时她还是个婴儿,父母把她扔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桥段几乎是平庸的,但是她遇到了,和那些普通的一样,她在医院守了三天后把孩子带回了家。从此以后,孩子就一直跟着她过。但他并不是这样告诉孙游的。孙游知道的就是,他们本来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在一次旅途中,家人发生了车祸,就剩下她和姨妈。

姨妈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他们很早就来到北京生活,也因为姨妈是在北京工作。可是当姨妈看到袁蔚的时候,第一个就是反对,她只是说你们还不到恋爱的时候,那是一个大人对于孩子未来的担忧,也是一种最本能的反应。

这个夜晚,孙游还是开始写日记。
还是写给远在英国的袁蔚:和姨妈去剧院看戏,不过睡着了,姨妈在剧院见到一个人,他们好像是老同学,或者同事,总之,他们看起来不应该只熟人。姨妈最近有些沮丧的样子,她想要我回家住。

麦克又来电话,本来说好不再接这个事情的。很多事情看起来复杂,其实都很简单,对方没有给他们合规的货,这个事情需要我来调停,毕竟合同是我签的。我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对明明是假的那个人如此的上心,动情。你说,麦克这样对我,是不是我该有一些负罪感。
本来,我只想要见到你。对了,告诉你个高兴的事情吧,签证办下了。

可是我去哪里找你呢,还好,英国不是很大,要是像国内一样大,那就麻烦了。不过我想好了,到了英国还是联系不上你的话,我就去报警,反正我是知道你身份证号的,我去大使馆求助,去所有可能找得到你的地方,只要你在英国,我就会找到你。

你想我了吗,我想你。

孙游写完,合上日记本,她依然在早晨穿过一个校园,去坐公交车。本来也有别的近路可以走,但她更喜欢这样走,校园里有他们的脚印。姨妈说:“你啊,总是太相信爱情。”
孙游说:“我也没有相信爱情还是怀疑爱情,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比爱更重要。”
“可是不爱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那如果想在一起是不是就是爱的意思。”
“可能吧。”
“不想在一起也有爱的意思。”
“那是爱得还不够。”
“你懂什么。”
“或者就是爱多了。”
“才不会呢,我们的爱,刚刚好。”
“你怎么就知道刚刚好。”
“像洗澡水一样,自在。”
姨妈没有再和孙游去争论,她甚至有些后悔,没有让孙游和袁蔚去英国。见到路明的时候,她觉得做了一件很错的事情,那些不应该啊,不应该的事怎么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呢。

姨妈给孙游打电话,让孙游陪她一起去超市购置年货。下了班,孙游步行去附近的超市,姨妈总在那里逛。姨妈好奇,孙游为什么突然喜欢吃榴莲了,姨妈也好奇,为什么孙游突然就吃榴莲了。姨妈不吃榴莲,但是路明吃。孙游也不榴莲,但是袁蔚吃。所以,她们谁也没有说谁,买了就买了。孙游固执地要买单,姨妈没让,姨妈从来不让孙游买单,尽管孙游已经工作,尽管孙游现在开始有很不错的收入。

搬家那天之所以只剩下50块钱,是她必须按照替代的Nina一样,穿好几身漂亮的品牌裙子,去见麦克。
做饭的时候,孙游和姨妈配合得很好,孙游永远在打下手,但她能做很好的菜,只是姨妈认为,孙游做的菜,大概只有袁蔚才会爱吃。姨妈说:“做饭学不会就学不会了,以后我给你们做,再不行还有婆婆呢。”
孙游说:“姨妈,老人是用来孝敬的,怎么能这样的。”
“你要是孝敬她,就让她给你做饭吃,这是最好的孝敬。”
孙游当然理解不来这些,她以为就是因为她和姨妈相依为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姨妈给孙游的教育是积极乐观的。
“回来住吧孩子。”
“姨妈。”
“他要是回来,我们就一家人一起住。”
“姨妈。”
“姨妈求你。”
饭菜很丰盛,但显然和胃口不成正比。
“最难的时候是又下岗又供你上学,现在日子好起来了,却要分开,这不好,咱是一家人。”孙游没有直接答应姨妈。姨妈开车送孙游回到公寓,孙游走,姨妈看没有上楼,看她开亮灯才离开。

孙游一个人在家,洗漱完毕,贴了张面膜,她躺在床上,日记本是袁蔚走后最好的陪伴,她觉得已经没有人比日记本对她来说还要重要,这种重要是日子浸透的。觉得日记本就是没有出国的袁蔚,觉得他就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夜晚的时候,静静地听她讲这一天遇到的喜怒哀乐。所以,想到这里,她亲了亲日记本,然后闭上眼睛。她是真的能感受到袁蔚吻在她额头上的温度,她笑自己,感受是如此真切。

“亲爱的,你还好吗,除了想你,生活还是一如既往,麦克的事是一块最大的心病,除此之外,姨妈也是。从上次听戏回来,姨妈好像突然间变得更脆弱了,好像什么东西都能击倒她一样,竟然不反对我们在一起,还说人要勇于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们谈论爱情,尽管她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今天,姨妈竟然还买了榴莲,这是妥协了吧。
等你,想你。”

孙游醒来得很早,她在早晨打开日记本。
“也许是太想你,做梦都是你,你还是像过去那样轻吻我,我想知道,你也会梦到我吗。
孙游反复地看着日记本,她的申请哀伤你透着难以名状的幸福。正在她沉浸在想念袁蔚有感觉他就在身边时,她感受到有人的呼吸,有走动的声音,甚至感到有人从后面抱她,但是她回头,这些感觉都立刻消失。”
医院的阿姨和姨妈约好见面,姨妈去了医院,带去了一束鲜花。从医院出来,姨妈打电话给孙游,要见她。幸好姨妈找她,不然孙游会以为自己思念成疾了。

姨妈突然变得不堪一击,有时候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孙游不能理解,但她能感到,这一切和那个叫路明的人一定有着某些必然关系,至于是什么关系,她还没有来得及去细想。也还没有来得及去考证,但是关于姨妈的,她都希望能够通过自己把一切搞得直接简单明了。这晚,孙游留下来住在姨妈家里。可是整个夜晚她都没有睡着觉,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天不亮的时候,她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她被眼前的一切几乎惊呆。

是真的惊呆,然后昏睡过去。等她重新醒过来,一切又好像是做梦。

孙游在日记本里写:最近常常做梦,以前梦都是没有颜色的,最近的梦都能有颜色了,竟然看到一束大大的玫瑰花,在房间里走动,还有水直接滴在上面,然后花瓶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是太想念你了吗,还是什么原因,还是我太担心麦克的事情,如果麦克的事情搞砸了,我要负很大的责任的吧,你要是在就好了。可是,就算你在身边又能怎么样。就像我看着姨妈而不能为她做点什么,就算陪着她也是一样吧。不过我最近开始有些新的想法了,到时候倒数你。

孙游会在每个早晨把日记本装进书包,夜晚会在床头写日记。一天天过去,本子剩下来的空白页越来越少。

姨妈把房子卖了,孙游才知道,姨妈在北京有四套房,这些房都是她买下来的,年轻的时候。她觉得房子能带给人更多安全感,但随着房子越来越多,她也变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姨妈给孙游说,女人要在适当的年龄做该做的事情才会幸福。姨妈把存了钱的卡给孙游,希望孙游到英国去,找到袁蔚就结婚。
孙游拍打着日记本重复姨妈的话:“找到就结婚。”

孙游把日记本打包,寄到袁蔚英国的地址。

孙游整理旧素材,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删。在素材里,她看到医院里到躺着的那个植物人,也正就是给她倒水的人,那个如影随形的人。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巷子口,他像往常一样转弯,她搬来那天的锅碗瓢盆把整条路都堵了,她的各种笔记本掉得路上一地,他从一本本子上面碾压过去,在后视镜里看她去捡那个本子。
第二次见她,是在马路,她带着耳机,一直在等红绿灯,他绕了一圈回来她还在。然后他停下车,他朝她摆手,她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是在等车。他在路口停了车,来按了那个过马路灯键,然后他们一起过了马路。她把日记本放入书包。
第三次看到她,是在大风的中午,她在门口取快递。他开车出门,听到她和快递员讨价还价。第四次见到她,那天她蹲在树荫下打电话,脚不断地踢路边的一块凸起的地面。

将寄出的快递找回来,是此刻孙游的唯一愿望,在《难忘今宵》的背景音乐声里,她拨通了快递公司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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