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读者来信:
池塘之底你好,我也想吐槽一下原生家庭的事,但是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并不是因为家庭带给我痛苦而吐槽的,而是因为过度关怀。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的老妈以爱之名,绑架了我的人生。只要我在家,我就像是她的一部分一样,她去哪里都必须带着我。
小时候,她威逼利诱阻止我参加同学的集体活动,我一说有什么同学要一起出去玩,她就拿去游乐园诱惑我……然而我这个经不起诱惑的,总是上钩。这还是她在我高中时说给我听的,说我一直没有反应过来……
后来吧,我已经习惯融不进去集体了,初中和高中时都比较孤僻,但天知道我有多羡慕那些疯玩打闹的同学。
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了,矛盾开始逐渐尖锐起来。我想自己出去找工作,爸妈,特别是我妈,极力阻止。还是老一套,威逼利诱。让我在家里玩,看书都行,工作他们帮我找,花钱买房子也给我弄好。
可是我很痛苦,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像一个时刻都在充气的气球,被关在一个狭窄的盒子里,很多次都要爆炸了,却只能感受到来自盒子四面八方的压力,温和却坚定不移的压力。
我想和同学朋友嗨一个通宵,我想出去闯荡,我还羡慕那些家里不管的小孩,活的多自在啊,没有人管他们,他们就自己管自己,懂事的孩子不会因为家庭而放弃自己,而且他们还不像我一样懦弱,和人相处也没有障碍。我觉得他们活的很精彩。
刚回来的那段日子,我爸妈只要一出去吃饭局,我妈就非要拉上我。原因是她想去,但是我不去她很无聊。就这样一个简单的事,我和她闹了好多年,我不愿意去,讨厌那种场合,讨厌敬酒,吃个饭都不能好好吃。但是她各种威逼利诱,什么馆子里的菜好吃啦,放我一个人在家我不好好吃饭,惹毛了就和我吵架。
但是我觉得我也越来越不愿意被这样束缚着了,那次是刚好在出去玩的路上,有个叔叔喊我爸去吃饭。我跟我妈说,你们去可以,我回家。我妈不让,跟我说你要回去就现在下车。那时候是去村里摘草莓玩,路上只有过路的车,没有公交没有的士。我说下来就下来,让爸停车。老爸不停,跟老妈一起劝我。
当时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家,我不想闹的太难堪。就去了,但是忍的很难受,饭菜吃嘴里一个味道,甚至没感觉饱饥,我觉得有团火在燃烧。
回来的路上,老妈开车,我没忍住和她吵架了。然后她就说,如果连我都不要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竟然开始乱开车,猛加速猛刹车。爸和我都吓住了,在她停住时我下车拉她,然后她关门,自己开车,把我丢路上。
我当时想的是,你走啊,走了更好,我就算去流浪也不回去了,烦透了。
但是她还是停下来了,她在车上哭,老爸下来拉我。
我想不通,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她能弄成这样。我只是不喜欢人多,不喜欢和那么多长辈在一起,不自在,更何况,这种性格还是她造成的,凭什么她想让我怎样,我就得怎样!
我很想离开家,甚至怀疑爸妈跟我说在外面有多艰难多艰难都是夸大了的,我不希望我最后像个巨婴似的,什么都依赖他们。但是我觉得,还真差不了多少了,自己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就害怕,受委屈了就只会哭,缺乏自我,缺乏洞察力,缺乏独立。
有时候想想这样的我,真是一无是处。
算了,不想了,独立是自己的事情,我觉得我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处理这些矛盾。有很多事,的确是说出来,自己心里就明朗了。
不能太悲观了不是,可能是因为我还是有点想做的更好的野心,所以才对现在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很懦弱的自己不满意。
活着,一定要做自己觉得愉快的事,而不是要看别人,在意别人怎么说吧。我觉得,如果我能快乐的生活,遇见一个合适的爱人,以后的小孩也能过自己觉得幸福的生活,就很美好没有遗憾了。不能总是害怕,害怕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一事无成。
遇见池塘之底,也是快乐的事情之一。
以下,是池塘之底的回复: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
以上的句子,出自于沪教版七年级语文教材的一篇文章,林海音的《爸爸的花儿落了》。
我一直觉得那是七年级语文教材最好的课文之一,非但文章结构与文字功夫都相当了得,更难得的是,文章的内涵意义重大。
特别,对当下这块土地上的孩子们而言。
看完你的来信,其实也是颇多感慨,我虽然并不赞同武志红老师的许多看法,但仍然觉得他所谓的巨婴国的说法,真的是很精当。
是啊,家长制社会里所出产的,往往不是家长,就是巨婴。
或者,是二者的结合。
从你的来信看,你的母亲就是如此。她深深地爱着你,爱到想这一生都和你纠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去游乐园,想和你一起参加各种聚会,去哪里都必须带着你。安排好你所有的事情,给你买房,给你工作……这样的做法,一方面是典型的家长作风,带着控制欲地给孩子安排好一切。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婴儿心理的展现:有研究表明,在三岁前的婴儿那里,他将自己与妈妈视为一个整体。所以每当妈妈脱离自己,婴儿一定会大哭大闹。
而你的母亲,也有着类似的心理。特别在你来信中爆发矛盾的那一次:
“回来的路上,老妈开车,我没忍住和她吵架了。然后她就说,如果连我都不要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竟然开始乱开车,猛加速猛刹车。爸和我都吓住了,在她停住时我下车拉她,然后她关门,自己开车,把我丢路上。”
“如果连你都不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样的话语,是不是像极了小孩?而接下来的乱开车,猛加速猛刹车,这更不是一个心理健康的成年人的做法。与之相比,这更像是小孩的哭闹:你不爱我,你不依着我,这给我造成巨大的伤害,那么,我要毁灭这一切!
从某种程度上讲,所有对孩子过度保护的家长,心理上同时又是巨婴。因为在他们的心里,亲密关系是非常单一的,那就是“奶妈——巨婴”这种互生方式。不是奶妈,就是巨婴,他们只会在这二种身份中选取一个。
客观地看,这样的互生方式,就如同扭曲在一起地几棵歪脖子树,它们当然也能向上生长,某些时候甚至更能抗击风雨的侵袭,但这种方式一定不健康,一定不能让每棵树都生长出自己的模样,活出独一无二的自我。
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带着巨婴心理的妈妈?
在我看来,第一点,就是要与原生家庭保持一定距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原生家庭。——我知道这在传统文化看来有些大逆不道,但你若是想实现自我,成就自我,那么,你必须得跨出这一步。而实际上,现实中我们并不缺乏这样的机会。对大多数人而言,第一次机会出现在高中结束的时候:上什么样的大学,去什么样的城市,学什么样的专业,这些其实都应该由你自己决定的问题。但很可惜,你和大多数那个年龄的孩子一样,没能把握好这次机会。
第二次机会,出现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去什么样的城市工作,选择什么样的职业,这更不应该由父母来安排。可惜的是,你仍然没能好好把握。
那么接下来,你得主动寻找其他的机会——外派,换工作,甚至换城市。我知道这很难,特别是对成长在过度保护的家庭的你而言。你的每一次向外跨出的脚步,都意味着成长,但同时,也意味着风险。
从父母的角度,他们当然不愿意让你去面对那样的风险,但你必须从你自己的角度做出抉择,你得明白:人生是你的人生,未来是你的未来。
但是,一旦走出这一步,你也得明白:从此之后,你得像大人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遭受的一切,都得你自己承担,即便再苦再累,你也得咬牙坚持。
很难,对不对?但是没办法啊,学会选择,学会自己做决定,并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这,才是成年的真正标志。也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真正地长大成人。
当然,出于对你的爱和对互生方式的认同,你的妈妈绝不会容忍你的离开,她会将你的离开视为背叛,你一定会再次面临“连你都不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的桥段,一定会再次面临她巨婴似的哭闹与破坏。
怎么办?讲道理?婴儿哭闹的时候,可从来不会和人讲道理。你讲的一切他都听不进去,你一切的辩解和讨论的企图,都会被他视为攻击。
所以,先冷静下来,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那样考虑问题。不要争吵,甚至不要解释,你只需要向她表达:我爱你,我即便可能会暂时离开,但绝不会不要你。——如果说不出口,那就握握她的手,或者抚着她的背,任由她把脾气发泄完。
就像所有的妈妈抚慰她怀中哭闹的婴儿一样。无论孩子怎么哭闹,妈妈能做的,只能是抚慰。
“不含敌意的坚决”,科胡特的这句话,大概是成人化解他人敌意和攻击的最好方式。而对爱你的家人而言,如果你的坚决能够做到温和甚至是温柔,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相信,如果你能像大人一样处理问题,而不是单纯地情绪释放,你的妈妈一定会在某一天明白:原来她的孩子已经长大,原来她可以自己面对这个世界。而且,那些早在你儿时就种植在你心里的爱,也会让他们明白,你绝不可能会不要他们,绝不可能会真的离他们而去。
我一直记得课文《爸爸的花儿落了》当中,读小学的英子独自一个人去银行寄钱给日本读书的叔叔的那个段落。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十分紧张:
“我心情紧张地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最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很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了蒲公英。”
“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
“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是啊,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从现在起,学着做大人。
因为,爸爸妈妈的花儿总会凋落,相比刚小学毕业的林海音而言,我们,早都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