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岁月总似水乡的流水慢慢悠悠，江南的雨也似江南的岁月，来得姗姗地迟。
夏季江南最是多雨，最是醉人。待得云墨色深似江南灰砖青瓦，浓浓铺在天穹。阳光在雨云前敛了明媚，风也踟躇停下脚步，流水静悄，鸣虫息止，街道上的行人见状或转身钻入屋檐，掇过木条凳定定坐下。共同等待着江南水乡独占一抹温柔与清凉的呢喃低语。
不知是哪滴雨脚似针，勾起深黝井水一圈涟漪清波，划过碧玉嫩叶一道油绿欲滴，打在青灰瓦片一声清脆泠泠。一场雨季才算匆匆来临。
江南雨柔似绫罗绸缎，织得细密，薄薄盖在朦胧隐约的小镇。雨滴荡在乌蓬木舟旁的流水，打在蓬顶，湿了瘦高船夫的蓑衣雨笠，流入船客游子彷徨的心，冷冷逼人，不禁打个寒颤。“醉梦江南多情孽，江隔寒侵对望月……”木橹搅碎了盛夏雨季的梦，只剩下波光粼粼，碎稀人影，隐隐渗出一缕回眸。
那年同道是江南的雨，密密打在游子破烂的斗笠尖，顺着脸颊流淌，湿了内衫，打在灰衫，衫尾留下深浅不一的雨水纹路。老旧的粗布鞋踏过积水的锤堑石板，留给小镇稍纵即逝的脚印与圈圈涟漪。
转头找个茶店吃罢？来两壶暖暖身子;刚听闻花苑昙花将开了，还是在门口观望几眼就…一阵寒风裹挟着水雾雨针袭来，游子不由得紧了紧衣服。
“嗒嗒”
记载了多少春秋的斑驳石板润湿了盈盈脚步声。一挺绣粉黑白莲的淡色油纸伞下，藏着梨花似洁白裙摆的女子姣好面容的明媚，一双被江南雨染湿的秋水眸子勾住了游子的心跳与呼吸，如同牵丝戏下僵硬停下身形的戏偶，恍惚一脚踩进深浅的水洼。
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在密密雨线前凝视与轻瞥交错过，又都霎时顿住，微微张了张口，却什么客套寒暄都倒不出，如鲠在喉。年华早已盖上冰冷铁笼的死灰，像是要重新膨胀燃烧着迸发出滚烫火花烫得游子胸口一阵灼烧与疼痛。
“苏...”游子哆嗦从嘴里抖搂出个字眼，喉咙却哽住发不出更多声音。他以为五年够长，四千里路够长，却长不过痛苦回忆追杀着他的钩链，锋利得勾得出鲜血，冷酷得冻得出冰碴。
“阿江...”绣花伞下的姑娘看着当年的竹马，朱唇微启，却不住颤颤。谁不是被回忆追杀的人，谁不是经历了当年寒雨中的悲剧的人？
可毕竟她是苏家的千金小姐，楚家娶进的红颜佳人，被人供着赞美褒扬溜须拍马，看人踩着“江家败类”辱骂弃嫌的少夫人。被人捧得高高在上，便再不能俯下身去改变人人唾弃的偏见。
江湖辗转漂泊着实劳累，她在利益面前被命运随意摆弄，备受本不属于自己的所谓“荣华富贵，花前月下”的煎熬。
“走...走...快走！”姑娘似想起什么，瞪着湿红的眼眶，双手忙推着游子往回赶。“他...要回来了，婆婆也要回来了！”精致的红头花布鞋前踏踩进了水洼，溅起的泥水打湿裙摆，滂沱的江南大雨也打湿了青丝与肩头的绫罗。花伞倾斜，雨水顺着伞沿滴淌在游子脸上，寒湿了游子的心。
“快..快走！”当年，是谁推着他跑出楚家的府邸已然模糊。那天也是如今的江南雨罢？在淅淅沥沥的阔院里站着的他，只隐约听见楚家大婆婆大怒，耳边炸开，只听见嗡嗡作响。
“不要脸的东西！...真把自己当楚家人了？你也配！...给老身赶出去！”
“真恶心！”“滚出楚家！”“打死这怪胎”门客，亲戚都在大骂，鄙夷嫌弃似潮水汹涌挤压这他，像是撕开他的身体那般无力让他几欲跪下。两边的家丁看在曾是同侍的份上，愣愣得没敢去拿木棍，但不敢违抗家长母之命，不多时便抽出棍子向他身上打去，一棍一棒，像是抽碎他的骨头那般的疼痛袭来，不知是谁连忙呵斥，急忙推搡着仿佛丢了魂双眼空空，再听不清一丝声音的他离开。
楚府的大门好宽啊，好气派啊。这是当年深秋的一个暖阳午后，刚来到这里，被楚家少爷热情拉入楚府时他的感受。狼狈得如丧家之犬的他再次跑出门时，冰凉的雨水沿着瓦片沿，直直灌如他的衣物领口，寒意穿透了脊背。他只回头一眼，是一张雨水打湿，道不尽痛苦的眸。
那大概是他四千里漂泊的起点，是他天真少年年华的终点。
游子回头看了看，在惊慌失措的姑娘身后，有几个人影从高大气派的府门踱步出来。只是匆匆一眼，便让他那毅然的归乡心支零破碎，被雨水匆匆刷走。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阿苏，你外袍湿了。”一个温软的男声从姑娘身后想起，白皙挺析的五指请按湿润姑娘的肩头。她只是颤了颤，没有说话，视线停留在人影消失的地方。
“走吧，楚儿，我的心肝儿，”穿着富贵显赫，身材矮小微胖的老妇人点了点头。“过几天就是咱楚家苏家联姻，喜帖管家的已经发出去了吧？”
“是的，婆婆。”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抬头看了看正下着淅沥细雨的乌云，余光不经意瞟过楚家府门。“这婚姻…已经拖了四年了，邀了太守知州的大人物…你们能想开，老身自然高兴。不要步老身后尘，好好的却被一个男人搅…规规矩矩的，未必不是件喜事。”想到这里，老妇人眼神有些空旷，似是回忆着遥远的时光。自然没看到男子低下头，手紧紧握成拳，眼里藏着许多阴霾，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抬起头。
“放心，我会对阿苏好的。”男子看着姑娘的眼睛，姑娘犹豫了一下，眼神微微有些逃避，不敢去看那双错付了的双眼。见状，男子勉强勾出个微笑，一旁的老妇人欣慰地笑了。
“好好好，那便走罢，将绣好的朱红凤袍取回来试试。成婚之日要好好布置，不得有什么闪失状况！”走了几步，老妇人回头看了看，“你这大姑娘，带的有伞呢，还被淋成这般模样，鞋背都沾泥水了。”看着未来的儿媳妇，有些嗔怪。
姑娘低头看了看溅湿的裙摆与白鞋，眼神有些恍惚，心神不定。最后，收敛起眼中的怅惘，缓缓点了点头。
“因为，江南多雨罢。”
不多时，青砖上的鞋泥印被雨水染透，稀释，最后被江南雨水匆匆刷去，留不下一丝印记，犹如一场江南的故事从此被销蚀地再无问津。
江南的故事屋檐下会有，茶馆里会有，小巷中会有，船上，伞下也许也会有。江南雨今天有，明天也有，一个春秋后，百代更易后还会有。时光给了江南雨水宽容，能够任时间洗刷喜怒，给了江南人内心的一抹温柔，一丝伴生的无可奈何的懦弱。
情感在雨水的冲刷下，年华的氤氲中发酵，给了回忆醉人的味道，酒量不好的人，一品便红了眼眶，江南荏苒的酿造也是一种清味，一场欲拒还迎的梦。
请浅尝辄止，莫要醉罢，江南多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