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如何拨云见日?
这不大对。我大声对唐恩吼着。
读着他的唇语,我猜他在说:什么?
再怎么大声也没用。这些庞大的印刷机器比大伟的音响还要吵。纸一张张快速滑过这恐怖的庞然大物,令人紧张不安。只要盯着这机器一、两份钟,你就会开始头晕了,至少我是如此。而且,你只要看过一部机器运作,就等于全看过了,除非你对印刷机器有特殊的嗜好。
我一手抓着我的助理唐恩,一手抓着印刷公司的主管彼德,将他们拉往最近的出口。出了印刷房,我们还是得大声说话,才听得到彼此。我向彼德解释,当我说我想看一下他的作业情况时,我指的并不是他心爱的机器。对我而言,机器看起来都是同一个样子。
那么你想看什么?彼德问。
例如,放成品的仓库。
不过,那里没什么好看的,他说,你还没读我的报告吗?
我亲眼看看。我答道。
仓库有其他厂房总和的三倍大,两倍高。我第一次来这里时,当上这个多角化集团执行副总才一个星期。那时,仓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印刷品。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驳回他们购买第二间仓库的预算申请。然后,我花了一段漫长但十分愉快的时光,教导彼德和他手下的经理如何好好经营这家公司,不让堆积成山的库存愈来愈多。
你打算用这空地来做什么?我问彼德。开舞会?还是建飞机场?
我想大概把它卖掉吧!他笑着说。我没回答。
你准时交货的比例有多少?唐恩问。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他骄傲地回答。
在你出清仓库之前,比例是多少?
别问了。你知道,那时候我们没有人真的相信罗哥的话——减少成品可以让我们更准时交货,这个想法令人有点难以置信。不过,我现在带你们去参观真正脱胎换骨的地方,前置作案室。
我们一边走,唐恩一边问彼德一些细节问题。唐恩程度不错,而他求知苦渴的态度会让他变得更好。我需要有人替我打点细节。这个人不仅要了解我要做什么,而且需要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年半前,我决定将这个在皮区身边的年轻人抢过来。这可说是我作过最好的决定之一。
我们走进前置作业室。
不,这不只是一个作业室而已,而是几乎占了整层楼。这里很安静。但是真正的工作都在这里进行——将客户的愿望变成艺术品。在这里,作品一经客房认可,就会送去印刷机器上大量生产。起先我并没有察觉工作室内有什么差别,稍后我才发现以前紧张、匆忙的现象已经不再,人们脸上紧绷的表情也不见了。
不再充满急迫感了。我向彼德说。
是啊!他微笑地回答。没有急迫感。但是我们现在完成新设计所需的时间还不到一星期。这跟以前的标准——四个星期相比,进步了许多。
品质也跟着改善了吧。唐恩说。
的确,彼德同意,品质跟快速交货是我们今天最强的优势。
令人刮目相看,我说,我们可以回办公室看看数据了。
彼德的印刷厂是我的集团中最小的公司,但现在已快速成长为一家模范公司。我在这家公司投下的庞大投资——我指的不是金钱,而是教导彼德及他的员工的时间,确实已完全回收了。一年内,他们已经从一家中等的印刷厂,变成最好的印刷厂之一。而且,在某些方面而言,他们可以说是同业中的佼佼者。不过,他们在财务上的表现就没这么杰出了。这家公司虽有盈余,但却十分微薄。
虽然我已知道答案,我还是问:彼德,你为什么无法将你们比别人强的能力,例如准时交货的出色表现、快速的反应以及高品质,转变成较高的价格呢?
对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他以平板的音调答道:每个客户都要求快速交件和较好的品质。但是当你如期交件时,他们却不愿为此付出比较高的价格。他们好像将这些改善当作我们跟他们做生意的必要条件。假如不这么做,你就很难拉到生意;但即使你做到了,你还是没有办法提高价格。
会不会感觉到降价的压力?唐恩问。
彼德看着他。当然会,压力大极了。我怕有些业者会开始屈服,迫使我们也跟着降价。事实上,削价竞争已经开始了。为了拿到早餐食品盒子的合约,我们必须降价百分之三。为件事我给过你书面报告。
对,我收到过。我确认。那么,这对今年的业绩会有什么影响?
这个因素先前已算进去了,彼德答,不过,我们要面对现实,预期中的降价已经抵消了销售量增加所带来的利润。今年,我们市场占有率会增加,但获利率却不会。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对彼德说,怎么做才能增加实质的利润呢?
依我看来,只有一个方法。你看一下细部数字。我们的盒子生意很好,问题出在糖果包装纸上。去年包装部门的生意,在六千万元的总营养额中占了两千万。不过,这两千万元的生意却造成了四百万元的亏损。我们必须阻止公司这部分继续出血;实际上,公司的盈余因此只剩九十万元而已。
你建议怎么做?我问。
我们必须多拿大量印刷的订单。现在几乎所有的包装纸印刷订单都来自小厂商,他们的糖果销量不大,但我们拿不到真正畅销的糖果品牌的包装纸生意。那些生意才是真正有利润可图。
你需要什么支援。才能拿到这些订单呢?
很简单,他回答:我们需要更先进的设备。他递给我一份厚厚的报告。我们已经作过深度调查,提出了决定性的建议。
我翻着报告,寻找总金额,共需要七百四十万元。他疯了,我脸上保持平静,说:彼德,不要再争取任何新投资了。
罗哥,我们用老旧的机器没法和别人竞争。
旧机器?才用了不到五年呢?
科技进步的速度愈来愈快。五年前,这些还是最新的机器,但现在竞争者都在用新一代的机器;现在大家都不再采用平版印刷,而采用照相凹版印刷。新机器处理亮度低的颜色解析度比较好,而且能印金色及银色,我们却做不到;他们能在塑胶纸上印刷,而我们只能印在一般的纸张上。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机器宽多了,让他们每小时的印刷量比我们多三倍。这项产能(capacity)的差别让他们在处理大量印刷时,占了很大的优势。
我看着他,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但对董事会而言,这没有什么差别。我决定把公司的决议告诉他。反正,我得让辖下所有公司的总经理知道这项决议。
彼德,这次的董事会中,优尼公司的策略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什么意思?他问。
我慢慢地说:董事会决定,将多角化的经营策略转为专注于核心事业上。
所以?
他还没搞懂,只好明讲。所以,他们不愿意再投资一分钱在我们的生意上。事实上,他们已经决定要卖掉这个集团的所有公司。
包括我的公司?
是的,包括你的公司。
他的脸色变白。罗哥,这是一场大灾难。
镇定点。这不是大灾难。你只不过是会去替另一家大财团工作而已。这又有什么差别呢?
罗哥,你在说什么呀?难道你不了解印刷业吗?你以为其他公司会允许我继续用你教我的方法经营公司吗?他们会让非瓶颈设备三不五时的闲置在那里吗?他们会允许我不预存成品吗?我所知的每一家印刷公司,都把成本考虑放在第一优先;他们会逼我们全盘推翻原来的做法。你知道结果会如何吗?
事实上,我太了解了,我在别的地方早已见过同样的情况。如果你准时交件的比率一向只有百分之七十,客户们已经习惯了延误,因此也懂得要如何保护自己。但是如果他们已经被宠坏了,持续享受百分之九十几的准时交件率,一旦你忽然表现失常,让客户措手不及,没有足够的库存保护自己,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表现水准一旦走下坡,几乎立刻会导致客户流失,造成更严重的裁员,甚至更糟糕的表现,而公司状况也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急速恶化。
我们在讨论的,不是我另外找个新工作的问题。我们谈的是我旗下这些公司的存活问题,我们谈的是近乎两千个员工的问题。
大家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我整理了一下思绪,说:彼德,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提高今年的利润?
彼德没有回答。
怎么样呀?我稍加压力。
我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彼德,我们得面对事实。我们能扭转董事会决策的机会,就像监狱里的雪花一样渺茫。
那格兰毕呢?他问。
格兰毕可能会想点办法,但我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身上。彼德,唯一的办法是增加公司的利润,这样当公司出售时,由于它是个赚钱的金矿,新买主就不敢冒险干涉你的作业。
机率不大,他喃喃自语,但脸上已恢复血色。
我很确定的是,唐恩说:彼德必须让包装纸部门不再失血。
嗯,彼德同意,不过,如果你不愿意给我资金,我唯有将这个部门关闭了。
到处都一样,不同的只是规模大小而已。在总公司的层次上,我们谈的是关闭厂房,而在公司的层次,我们谈的是关闭部门。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彼德说:不行,这样或许可以减少亏损,却没办法将公司变成金矿,反而降低了公司赚钱的可能性。我看不出有什么出路。
我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办法,但我对彼德说: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去年,你和你的员工已经一再地证明这句话不假。
对,彼德说:但那是针对技术问题,后勤供货等等问题,而不是在这样的困难上。彼德,再想想看。使用钟纳的技巧,你会想出办法的。我希望我真的像我话中语气那么有信心!
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董事会的决定有多严重。我们回到车上时,唐恩对我说。当整个业界都不用常识下判断,而你仍然运用常识,是十分危险的。上级已经作出改变的决定,我们只有被迫后退的份。
我没有回答,专心找路回高速公路。等到我们上了高速公路,我便说:唐恩,你知道这不只是彼德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如果彼德的公司卖不到好价钱,我们也会被记上一笔。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绝不能关掉包装纸部门。
过了一会儿,唐恩说:我不懂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帐面上,这些印刷机器的折旧年限为十年。如果我们关闭了这个部门,这些机器的价值就一下子降到一般出售的水平,根本变得一文不值。这会更进一步减少公司的资产价值。这表示我们能卖的价钱就更低了。唐恩,我们陷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嗯,我懂了。这就好象你过去教我的,无论遇到什么矛盾冲突,不要企图以妥协来避开冲突。唐恩打开公文包,拿出讲义。第一步,精确地描述冲突所在,然后才能找出突破的方法。他开始写下冲突图。目标是:以好价钱卖掉彼德的公司。
我不同意这个目标,不过我选择暂时不要发表意见。
其中一个必备条件增加利润。这表示我们需要关闭包装纸部门。另一个必备条件是保护资产,换句话说,就是让包装纸部门继续营运。这还真矛盾啊?我瞄了一眼他所写的东西,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开头。
好,唐恩,提出假设,然后试着挑战假设。
为了要卖好价钱,我们必须增加利润,因为……?
因为利润决定了公司的价值。我提出另一个假设。
对,唐恩说。我不知道要如何推翻这项假设,尤其在彼德这个案例中。他没有任何具发展潜力的技术或新的专利,可以让目前的获利状况显得无关紧要。
继续说下去。
为了把公司卖个好价钱,我们绝不能侵蚀到资产根基,因为……原因相同,因为资产的价值决定了公司的售价。我看不出冲突图左边的内容对我们能有什么帮助。
我没作任何评论,他继续说:为了要增加利润,我们必须关闭包装部门,因为……因为这个部门一直亏损。我有个主意了!他大声说:我们想办法把包装纸部门变成一个金矿。
哈!哈!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好吧!唐恩说道,为了不侵蚀到公司的资产,我们必须让这个部门继续营运……因为设备的帐面价值远超过售价。我不知道如何推翻这个假设。最后一个箭头,他继续说:关闭包装纸部门与保持部门营运毫无交集,因为……因为我们无法单独出售包装纸部门。等一下,罗哥,或许我们可以这样做?
当然可以。帮我找个买主,我还有两座布鲁克林桥要卖给他。
我没辙了,他承认。
再重头看一次。其实每个箭头后面都不只一个假设。专心思考最困扰你的箭头。
为了增加利润,我们必须关闭包装纸部门。这项绝对最令我不安。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关闭包装纸部门?因为它一直亏损。为什么它会亏损呢?因为我们拿不到大订单。等一下,罗哥,如果彼德在大订单上竞争不过别人,那他又怎么能拿到小订单呢?实在有点不合理。
不是有点不合理,我回答道。而是一定有什么问题我们没有看到。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彼德,问清楚呢?
唐恩打了电话。在几声唷!啊!及我了解了!之后,他挂断电话。谜底揭晓了,他说:彼德的平版印刷机器确实有一个优点:需要比较短的操作准备时间。这让他在小量的印刷订单上,有竞争力,但对量大的订单而言,竞争对手的印刷速度令这个优点黯然失色。
我们一路上都沉默无语。我不知道如何化解彼德的困境。其实,我知道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可以增加彼德公司的利润。我们可以修正预估,不提我们对于可能降价的疑虑。这样一来,我们或者可以声称增加了两倍的利润。唉!我可不能用这种低级的伎俩。
我不知道要如何化解彼德的困境,我不知道要如何拨开自己周围的迷雾。我只知道一件事:我必须解决问题。但,该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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