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意思帮他说话?

你还好意思帮他说话?

五年间,他的药店从50平扩大到500平,人人羡他风光无限。直到我看见医保卡刷出天价保健品,才惊觉,这场财富游戏背后全是算计和背叛。

1,

秋风乍起,树叶打着旋儿落在一家店面的橱窗前。橱窗上贴着一张崭新的招聘启事:“开店在即,特招聘营业员若干名……”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最下面的那一行字:“请到隔壁康泰药店联系赵经理”。

我是看着小赵的药店越开越大的。

五年前,他的药店刚开张时只有一间店面,估计也就五十个平方左右。可五年之间,他就先后拿下了左邻右舍的好几间店面,不断地扩大经营规模。而现在,他竟然又一次性拿下了隔壁的三间店面。如此一来,他的经营总规模恐怕已达到惊人的五百个平方。这足以进入本城单体药店经营规模排行榜的前五名。

我猜想,他下一步就要开出一家又一家的分店。再假以时日,他就要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大老板。

我心头一动,便疾步拐进了小赵的药店。推开玻璃门,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店里的几个营业员我都认识,其中一个男营业员和我特别聊得来。他是小赵的一个远房叔叔,但我们从未听过小赵叫他一声“叔叔”,而是一直叫他“老赵”,我们也就纷纷跟着这么叫。

我以前和小赵做过同事,而且我现在又住在旁边的桂花苑小区,所以我在下楼散步时通常会拐进来歇歇脚。可我经常碰不到小赵。他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在外面的应酬特别多,难得有空待在店里。而且据说他还有别的什么生意需要打理。因此,我反而和老赵经常碰在一起,抽抽烟,聊聊天。

“老赵啊,你们的小赵老板事业兴旺嘛,眼看着药店的经营规模又要扩大了。”我递给老赵一支烟后,即刻打开了话匣子。

“确实兴旺!可我就怕他哪一天步子跨得太大了,跌倒在阴沟里爬不起来!”

“哎,老赵啊,哪有你这么当叔叔的,竟然诅咒自己的侄儿?!”我起哄道。

“叔叔?什么狗屁叔叔!他什么时候把我当作叔叔看待了?!”

老赵一说完,便眯缝起一双眼,斜睨着店中的某个虚空之处,且歪着嘴一阵冷笑。一笑起来,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像是听到号令似的拼命往一处挤,显得非常难看;也显示出他那不如意的人生。

老赵原先在我们南州的一家农药厂上班,可能是长期吸入有毒气体的缘故吧,后来患上了肺部疾病,终年咳嗽不断,需要常年服药。眼看着病势日益沉重,他只好辞职在家养病。等小赵开了药店以后,他便被小赵喊过来当了营业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不怎么咳嗽了,但看到他仍在坚持服药。

老赵与其说是营业员,倒不如说是理货员更为恰当。因为卖药可以拿到提成,所以店里一旦来客人了,其他营业员都会像饿虎扑食似的立即抢上前去做生意。可老赵却不和别人抢,反而主动承揽起那些药品的保管、整理、清洁等没有直接经济效益的工作。

我曾经问过他怎么会那么客气,连提成都不愿意拿。须知,他们营业员的收入起码有一半以上来自于卖药的提成。他却自嘲说反正自己是光棍汉一个,家里没人需要他养活,所以用不着整天为了一笔提成,和其他那几个拖家带口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据说老赵年轻时曾经结过婚,但他老婆并没有帮他生过一儿半女。后来两个人走到一半,便劳燕分飞了。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都知道,老赵对自己的侄儿有意见,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所以对于他的这些怪话,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那个店长小周却赶快跳出来,打圆场说:“叔叔嘛,就应该替自己的侄儿多担待一些,不要老是抱怨嘛。我们小赵老板还好的呀,你看,每年春节安排我们值班时,他都会开着车亲自跑过来给我们拜年,还发压岁钱呢!……”

另一个营业员硬是从后面的仓库冲出来,抢着插了一句:“你还好意思帮他说话?!那只装压岁钱的红包看起来蛮大的,摸起来蛮厚的,可掏出来一看,全是十块钱一张的,统共也才只有二十张!连国家法律规定的三倍工资加班费都不够!……”

小赵的药店虽然越开越大,但他手下的这些营业员却老是在背后抱怨他。不知道这是他做人失败的地方,还是他事业之所以成功的地方?……

不过,我只是拐进来歇歇脚而已,并不是真的想掺和他们的事情。当然了,我即便想掺和,也没有什么资格。

“总之,我是看着你们的小赵老板一步步做大的!”

常言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一支烟抽完后,我便悠哉乐哉地夺门而出。

“说不定哪一天,你也是看着他一步步倒下的!”

不知道谁说的这么一句不无恶毒的抱怨话紧追着我的脚后跟,令我感觉怪怪的。他们几个今天都好像吃错了药似的,明显有些反常。

步出店门,我抬头仰望了一下天空,今天的天空忧郁着一张脸,好像也有些反常,午后的太阳不知道躲到哪个云层的后面去了;世间的一切都显得灰不溜秋的。

2,

多年前,我和小赵曾在同一家公司效力。

那是一家外地的保健品公司,有一年想开拓我们南州的市场,便在《南州日报》上隆而重之地刊登了一则整版的招聘启事,看上去颇具实力,而且还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我心动之余,便试着去应聘了一下。没想到,经过层层筛选后,我竟侥幸地从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顺利成为这家公司南州分公司的负责人。

可令我意外的是,总公司还画蛇添足一般帮我额外配备了一位副经理。须知,当时别的分公司都没有这么配备;即便配备,也都是人家分公司的经理自己去招聘过来的,而不是像我们这样由总公司直接派过来。

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免心生焦虑,暗自嘀咕:难道这是总公司认为我的工作能力有所欠缺,所以才会如此未雨绸缪,先配备这么一位“大神”,以便能够随时替代我?

我暗中托人悄悄查了一下这位副经理的人事档案,竟发现他乃是一名堂堂的毕业于某著名医药大学的本科生——果然是一位“大神”!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只是一名毕业于某名不见经传的末流大学的专科生,而且学的还不是医药专业,也不是市场营销专业,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审计专业。幸亏我有好几年保健品行业的销售经验,要不然我压根儿就不会获得这个职位。

看来,我只能加倍努力地工作,将来用实打实的销售业绩去说话,才能打消总公司对我工作能力的顾虑。

走马上任后,我们南州分公司很快就走上了快速发展的良性轨道。先是通过经销商把我们的产品铺进了南州的各个药店、超市,让消费者随处可见,随处可买。接着启动了南州几家主流媒体的广告投放,让消费者了解、进而主动购买我们的产品。

而后,我还组织了几支精干的宣传小分队,每天早上赶到各个公园里去派发广告单页、做宣传,同时搜集目标消费群体的名单。我们产品的主要消费群体是老年人,所以南州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园便成为我们宣传工作的重点区域。

每天早上六点钟不到,我手下这几支宣传小分队的队员们就已摸着黑赶到公司来集中开晨会。一开完会,他们便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骑上自行车,像一大群外出觅食的鸟儿似的,呼啦呼啦,一哄而散,迅速赶到各个公园里去做宣传工作。

而等那些晨练、散步、打牌、下象棋的老人都陆续回家后,他们也跟着各找各妈,回家吃饭。

下午,他们赶到公司,开始整理、评估那些当天上午在公园里搜集好的消费者名单。等到下午三点钟左右,估摸着那些老人差不多午睡刚刚结束,但还没有步出家门之际,便赶紧打电话过去,千方百计地邀请对方来参加我们举办的免费专家健康讲座,并反复强调届时将会有大量的精美礼品相送。

而通过一番循循S诱的劝说过后,总有一部分老人心动不已,届时会准时跑过来参加我们的健康讲座。

我们一般会提前租一个三星级宾馆的大会议室,再请一些口才不错的医生,让他们冒充一下医学方面的专家,来搞个免费的健康讲座。

显而易见,搞讲座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卖货。当时,往往一场小型讲座(实际到场一百名消费者左右)搞下来,销售额就能轻松破万。而一场大型讲座搞下来,销售额就更为惊人。但大型讲座难得搞一次,因为市场竞争太激烈了,许多保健品厂家都在搞,可消费者就那么多,很难一次性拉到许多人。

还有,我们也不想搞得太大、太惊天动地,以免被那些相关的职能部门盯上。毕竟这样的健康讲座有着许多打“擦边球”的地方。

当时,我每天的主要工作除了拜访经销商、策划市场营销方案,就是负责给那几个队长分派具体的工作任务,并及时指导、纠正他们的工作。

而我们每天在办公室里热火朝天、活跃异常地讨论工作时,那位总公司配备过来的副经理却总是坐在旁边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观望着;就好像他是一位联合国派过来的中立观察员一样。

事实上,不是我故意排挤他,而是他自己凡事都不怎么主动。他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的销售工作经验,所以讨论工作时偶尔说出来的话总是显得有些不接地气,没有多少可操作性,以至于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少,存在感越来越弱。

渐渐地,公司的员工们也基本上只来找我谈工作。他们看到他,至多是打一声招呼。我当然也乐得他如此袖手旁观,丝毫没有觊觎我经理职位的迹象。

不过,我总感觉有一团漆黑的乌云,终日牢牢地贴在我的身旁,阴魂不散似的。

你肯定也猜到了,这位副经理就是小赵。

刚开始,总公司领导来我们南州分公司视察工作时,他通常在等我汇报完工作后,也会让小赵接着讲上一段。不过后来,领导再来视察工作时,就基本上不怎么点名叫小赵讲话了。

我觉得主要原因不外乎有这么两点:一是我通过实打实的销售业绩已然证明了自己的工作能力,已然获得了总公司领导对我的认可和信赖;二是小赵每每发言时,他的那些泛泛之论总是说不到点子上,总是不能一语破的。长此以往,领导也就逐渐失去了对他的栽培、提携之心。

总之,小赵在我们分公司被逐渐边缘化,已成为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

随着销售规模的日益增长,我的工作也日益繁重起来。后来,我征得总公司的同意,又在本地一下子招聘了两位副经理,帮我分摊了一部分的工作。如此一来,我们的赵副经理好像更没有什么事可干了,更显得多余了。

也不知道他整天像一只废纸篓似的,悄无声息地蹲在办公室里想些什么?怎么会坐得住的?

在我的领导和激励下,几支宣传小分队的队员们干劲分外足,每天都能不折不扣、保质保量地完成搜集消费者名单的工作任务。这就保证了我们的健康讲座能够得以顺利地、连续地举办。往往上一个讲座刚搞完,下一个讲座又紧跟着搞上了。

可就在我们进行得如火如荼、闷声发大财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的讲座现场突然闯进来一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领头的人指责我们是在搞非法J会,并厉声严令我们立刻抱头蹲下不许动!

那一刻,我们全都吓得脸色煞白,噤若寒蝉,只能乖乖地服从命令。那个穿白大褂的、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专家”也吓得立刻抱头蹲在地上,显得狼狈至极。这种只在电影电视上看过的大场面实在是太惊心、太骇人了。

天啦,我们可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帮卖卖保健品、饭碗却朝不保夕的“小生意人”而已!至多是显得过于“关心”那些爷爷奶奶阿公阿婆的身心健康!……

那些相关的职能部门都是环环相扣的,这边厢警察刚罚完款,那边厢工商的人又闻风而动,紧锣密鼓地找上门来,指责我们在讲座现场卖货属于无证经营,便开始稽查我们的销售台账,声称要罚没全部销售所得。紧跟着,国税、地税的人又相继找上门来,开始查账,限定我们在某月某日之前,必须要补缴多少税款和罚金……

这一下完了,天“轰”的一声,塌下来了!

靠,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乌龟王八蛋去告的密。

我是个外乡人,在本地无根无蒂,靠得上的亲朋好友自然为数甚少,平时也不怎么擅长和那些公务人员打交道,所以一直忽略了公司外联方面的工作,以至于事到临头方寸大乱,只能临时抱佛脚,到处托人找关系去通融一下,可根本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眼看着那一张张罚单就要像一柄柄大锤似的,“咚咚咚”地砸到实处了。

3,

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不知道是谁把此变故捅到了总公司的领导那儿,领导旋即开车赶来和我们几个正副经理商讨一下对策。

商讨时,小赵忽然主动请缨,说可以帮公司渡过目下的难关,搞定这一摊子事情。然后,他在领导期许的目光中,从容地从出纳的手上接过一大沓现钞,开始了他那神出鬼没的公关之旅。

没想到,那一摊子事情到最后还真是被他给逐个解决了。至于说是怎么解决的,他好像不愿意向我汇报,而是直接向那位一直坐镇于此的领导汇报。我自知在这方面力所未逮,毫无作用,只好任其我行我素,自作主张。

等分公司的各项工作重新步入正轨以后,领导特地召开了一次员工大会,给我们几个正副经理的日常工作进行了重新分工。小赵负责外联,就是相关的职能部门的公关工作,同时负责日常的行政管理工作。另外两个副经理一个负责经销商的工作,一个负责广告企划的工作。而我却单单负责那几支宣传小分队的工作。

看上去,小赵好像成了正经理,我却成了副经理,成了配角。显而易见,他被扶正是早晚的事情。

最后,领导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大家各有所长嘛,公司用人也是用一个人的长处,而避免用一个人的短处。”

他还特意强调说:“小孙啊,你要吃一堑长一智,平时一定要注意和那些相关的职能部门搞好关系,否则一旦出事,像你这样临时抱佛脚,东打一耙,西打一锤,就为时已晚,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一次,我们幸亏有小赵,他是本乡本土人,人脉资源相当丰富。他也擅长搞人际关系!……”

尽管领导说的不无道理,但他这么快就急于想把小赵扶正未免对我有失公平,有“过河拆桥”之嫌。且先不论我的功劳和苦劳,起码小赵到我们分公司大半年来也就仅仅做了这么一件事。而凭借一件事就去全然肯定一个人,否定一个人,我实在是想不通,也不服气。

妈的,也不知道小赵这一阵子鬼鬼祟祟的,给领导下了什么迷魂药。

我注意到,就在领导着力夸奖小赵的一刹那,他那常年阴沉的目光中忽然闪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不禁心中一凛。看来,这一团黑魆魆的、终日牢牢贴在我身旁的乌云,即将出岫了。

我忽然意识到,其实人家以前并没有真的袖手旁观,而是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等待着替代我的良机。

在分公司全体同仁面前,我深觉颜面尽失。不过,我的心头纵然滚过一千一万个不服气,但看上去木已成舟,我也就没有置喙的必要。我只能暗暗地攒着一股劲儿,要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接下来的份内工作中去。

受到这一次意外的打击,痛定思痛后,我在晨会上安排那几支宣传小分队的工作时说:“看来,我们的工作策略有必要作一下调整,从今往后,我们的健康讲座要搞得秘密一些,每支小分队要单独搞,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合在一起搞。每支小分队只要敲定二三十名消费者,就可以搞了。而且把讲座的场地就放在我们公司自己的会议室里,不需要再去花大价钱租一个宾馆的会议室。我们要坚持微型化、多频次化,积小胜为大胜!……”

就在我说得正起劲的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小赵却突然打断我,插上来说:“我觉得你们这么小打小闹的,肯定没什么效果。你们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没有必要这么畏首畏尾的,你们以前怎么搞,现在还应该怎么搞。如果再出什么事情,你们就直接打电话给我,我来摆平!……”

那几个队长一听之下,一阵面面相觑,一时愣怔在那儿。因为小赵以前从来不管宣传小分队这一茬事情。然后,他们把目光齐齐地射向我。

我也深深惊诧于小赵竟会如此喧宾夺主,口出狂言,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像也没有必要和他马上争论一番。况且他如果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志得意满,觉得自己一定能够稳操胜券,那么我们也无妨照此办理。因为一旦真的再出什么事情,就全然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于是,我清了一下喉咙:“既然赵经理有能力为我们的健康讲座保驾护航,那么我们就继续像从前那样大张旗鼓地搞吧!索性搞搞大!……”

被迫屈从的那一刻,我想我的脸色肯定不好看,非常不好看。

那几个队长的脸色也同样异于往日,一律显得诡诡秘秘的。

说起来,他们都是我亲自招聘过来的,都非常能够吃苦耐劳,大半年来为我们分公司在南州的市场拓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每天早上六点钟不到,就赶到公司来集中开晨会了,然后再带领各自的队员,迅速赶到各个老年人经常出没的场所去搜集名单。每每举办健康讲座的前一天,他们往往要忙碌到深更半夜。

可一名员工到底是不是一个可塑之才,得用上一段时间才能明了。有些员工看上去反应迟钝,却属于长跑选手;有些员工看上去无比伶俐,却属于短跑选手。而这些短跑选手往往时间一长,就开始显得心浮气躁,甚至尾大不掉。

他们中有个绰号叫刀疤的家伙,刚开始工作时表现非常突出,在几个队长中几乎独占鳌头。可渐渐地,他的狐狸尾巴就开始露出来了,对我分派的工作常常借故延宕,不能及时完成。

后来,当他看到我在公司的地位直线下降,更是见人下菜,竟屡屡当面顶撞我,常常弄得我下不了台。

这家伙之所以叫刀疤,据说是因为他每失恋一次,就会用小刀在自己的胳膊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一到夏天,他的胳膊上就会闪动着一片暗红色的刀疤之影,宛如一条细长的赤练蛇正在盘旋、翻滚,煞是夺人眼球,令人惊心。

可惜我是在冬天把他招聘过来的,没看见那些刀疤。要不然,我肯定会建议这样的狠角色到我们的竞争对手那儿去碰碰运气。

有一次,我们正在举办健康讲座时,刀疤忽然蹿到我的面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怒目圆睁,气急败坏地说:“孙经理,我停在宾馆外面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公司今天必须赔偿我的损失!……”

他说话的语气相当强硬,好像公司今天如果不赔偿他的损失,他就会砸烂公司。当然,在砸烂公司之前,他会先砸烂我。

我没有当场表态,而是立即挣脱了他的钳制,跑回公司找小赵商量了一下。我说看在刀疤以往的工作表现上,可以考虑给他适当赔偿一些,毕竟他也是为了公司的事情。

小赵却不阴不阳地说:“公司是不可能赔偿的,一分钱都不会赔偿!你想想,如果今天每个员工都说自己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那么公司岂不是要赔个底朝天吗?……”

当时,我虽说名义上仍是经理,但各项费用报销签字的权力,却早已在总公司的安排下移交给小赵了。既然我说了不算,只好让刀疤自己去找小赵谈一谈。

谁知,刀疤去和小赵谈了以后,却跑回来油腔滑调地对我说:“孙经理啊,这事还得你负责!因为我们宣传小分队的事情一向都是你管的,人家赵经理根本不管。所以,必须由你来赔偿!……”

那天谈到最后,无奈之下,我只好从自己的私人腰包中掏了五百块钱出来息事宁人。

刀疤犹嫌不足,他说被偷的自行车是一辆崭新的高档山地车,起码要赔偿他一千块钱。我说要就要,不要就拉倒。他这才接过那五张红艳艳的钞票,然后扬长而去。

可没过几天,有一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说:“孙经理,我的手机刚才在讲座现场被人偷走了,你今天必须赔偿我一台新手机!……”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再相信他了。但讲座现场的那些老头老太们正齐刷刷地转过脸来盯着我们看呢。为了不影响讲座的效果,我只好立即把刀疤拖到了外面。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我又默默地掏了五百块钱出来破财消灾。

我原本是想打电话报警的,但如此一来,势必会惊动我们的总公司。就要到年关了,我不想因此而降低总公司对我的年终考评。我想,一切等R过了年关再说吧。

当天晚上,就有一位相熟的员工跑来告诉我,刀疤的女朋友这一阵子要去医院里打胎,可他没有钱,于是就想了这么一出戏来讹诈我。还有,刀疤上一次自行车被人偷走了也是骗我的。

妈的,我竟然碰到了这么一个毫无廉耻的无赖!

4,

然而,等年关一过,就在我想方设法要驱逐这个外表固然帅气、但内心却无比邪性的无赖时,总公司却开年不利,突然出事了!——外资方突然撤资撂摊子了!

具体缘由我们这些分公司的员工自然无从知晓。接下来,据说是由当地相关的职能部门派人接管了总公司。可他们接管以后,第一件事竟然是一下子裁撤了所有的分公司。总公司仅仅保留数名销售人员,以维持现有的经销商供货网络。

于是,我们一下子全部失业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还找出各种借口来,扣发我们所有分公司员工一个多月的工资。

我们南州分公司的员工数次组队前去总公司讨要工资无果后,觉得希望渺茫,只好鼻子一捏,自认倒霉。

好在我们分公司的仓库里还有一批存货。我怕总公司会突然派人过来强行拉走这批存货,便当机立断,赶忙转移出去,藏到了小赵的家里。

当时,只有小赵的家是一处位于郊区的私房,面积相当大,可以一次性藏下那几百箱的存货。我们几个正副经理商量好,等一起去和一个相熟的经销商谈妥后,就把这批存货一次性低价处理掉,用以偿付我们分公司所有员工的所欠工资。

把存货尽数藏到小赵家里的时候,我多了个心眼,特意让他给我打了一张收货的字据,以防万一。

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相约一起去经销商那儿洽谈的那一天,我们一行人都到齐了,惟独缺了小赵。我打他手机,却怎么也打不通,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又打他家里的固定电话,他妈妈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儿子这几天跑到哪儿去了。末了,她居然反咬一口,开始向我要人。

我心里一个咯噔,顿觉不妙,便立即打车赶到小赵家里。

到了以后,我们一行人全都傻眼了,那几百箱存货已然不翼而飞!

等心神稍定,我立即打电话给那个相熟的经销商,探探情况。

对方倒是不藏不掖,马上告诉我,小赵前两天已把那几百箱存货一次性全部抛售给他了。

我又问具体的成交金额,对方却说这是商业机密,没必要告诉我。

挂完电话后,我一脸煞白,欲哭无泪。

无奈之下,我们一行人只好愁眉苦脸地蹲守在小赵家里,试图等到他出现为止。

他妈妈特别不讲道理,一直哭哭啼啼的,还不时装疯卖傻地冲上来咒骂我们,甚至揪着我们的衣领不放,拼命向我们讨要她的儿子。

唉,能一口气生出小赵那种坏蛋的妈妈,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

在这个泼妇无休无止的咒骂中,我们一行人苦兮兮地蹲守到第三天晚上,却还是没有等到小赵出现。最后,我们饥寒交迫,身心俱疲,终于坚持不住,只好灰溜溜地撤退了。

回来以后,我迅速把公司里所有能变现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卖了个精光。但还是远远不够偿付几十个员工所欠的工资。我想,做人要讲义气,要有始有终,于是一咬牙,又掏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底。可仍然欠着一小部分。

大多数员工虽说吃了点儿小亏,但觉得我这个名义上的负责人已经囊空如洗、仁至义尽,便摇摇头,叹口气,马上走人了。只有极个别员工仍一味向我索要剩余的部分,尤其是那个刀疤最起劲。

刀疤还一直跟我索要小赵打的那张收据,说他会带人帮我去要钱。

我不禁动心了。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也许像小赵那样的鸟人,就得用刀疤这样的邪人去治他。于是,我默默地掏出那张收据递给他,同时把小赵家的地址写给了他。

我只是强调了一句:“刀疤啊,请你想方设法替大家要到这笔钱。我就先替大家谢谢你了!还有,属于我的那一份全都奖赏给你!”

刀疤拿着收据,这才转怒为喜,大摇大摆地走了。

可没过几天,刀疤却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告诉我,说他也同样没有办法,因为他也连小赵的面没有碰上。他说每次带人去逮小赵时,他妈妈总是哭哭啼啼地扑上来拽着他们的衣服不放,口口声声讨要自己的儿子。他说他们打小赵没问题,但打他妈妈就不好意思下手了。

末了,他有些沮丧地说:“看来,我们这笔钱肯定是没指望了!”

我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再想想办法,有空再去逮逮他。他不可能一直不回家的!……”

刀疤点点头,顺手把我桌上的一包香烟捞起来,放进自己的包里,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从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刀疤。他也一直没有再跑回来,告诉我关于讨债的进展状况。后来,他干脆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我一旦打过去,他就会立马掐断。再后来,他的手机忽然停机了。

多年以后,我在我们南州的桂花苑小区安家了。

有天晚上,我跑到下面一家新开张的药店去买感冒药时,忽然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我竟然和小赵觌面而遇!

那一刻,我们多少有些尴尬。但很快,我们就强作镇定,寒暄起来。原来,他是这家药店的老板。

我掏出医保卡结账时,他却说暂时还不好刷医保卡,因为药店的营业面积还不够医保中心所规定的一百个平方。

我只得掏出现金结了账,R不住揶揄道:“这么一点小事,还能难倒你这个搞关系的高手?!”

他当然听出我话中有话,表情略微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就掩饰过去,装作平静地说:“等过一阵子,我把隔壁的那一间店面拿下来,我们的营业面积就够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在下楼散步时顺便拐进小赵的药店里歇歇脚。

毕竟是熟人,我们偶尔碰到面时,总是会客客气气、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当然,他一个人独吞那几百箱存货的往事,我从来都没有提过。事过境迁,再提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过,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总是面无表情,看上去阴冷阴冷的。同时,他也不怎么待在店里。所以,我后来主要是来找那个逢人便抛一片心的老赵抽抽烟,吹吹牛。

过了一阵子,小赵如愿拿下了隔壁的一间店面,这一下他们的营业面积总算够了,医保卡终于可以刷了,每天的营业额随即“噌噌噌”地翻了好几个跟头。他们什么都敢刷。逢年过节时,我常看到有人跑来刷上一大堆的保健品、滋补品。

老赵曾经神秘兮兮地说:“医保药店为什么能赚钱,主要就是靠刷这些单价高、利润大的保健品、滋补品……”

5,

有一次,我拐进小赵的药店里,竟然又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多年未见,这家伙变胖了,变难看了,后面的脖颈上挂着两圈厚墩墩的肉褶子。一条粗大的金项链恰好陷进了两圈肉褶子的中间。

就在我考虑是不是装作没看见、立即转身就走的刹那,他倒是眼尖得很,主动叫了起来:“孙经理,你好啊,多年未见……”

不仅如此,他还迅速地跑上来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得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手握起来肉乎乎、汗津津的。而且看上去,他胳膊上的那一道道血口子变得更粗、更狰狞了。

“刀疤,你现在在哪里发财啊?”

“我现在主要是靠我们敬爱的赵老板赏口饭吃!……”

原来,刀疤现在做保健品批发,小赵药店里的那些保健品都是由他供货的。他今天过来准备上几个新品种。

我发现那节正在理货的柜台上躺着一张供货单,便随手拿起来看了一下。

一看之下,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一瓶100粒装的深海鱼油供货价是10元,建议零售价竟是58元;一瓶200粒装的液体钙供货价是9元,建议零售价竟是68元;一瓶100粒装的巴西蜂胶供货价是19元,建议零售价竟是158元……

“靠,刀疤啊,你们这个也忒暴利、忒无耻、忒他妈没有人性了!”

刀疤一把抢走了我手上的供货单,嬉皮笑脸地说:“哪里哪里。我们做批发的其实只赚几个点,靠走些量,大头都被他们药店赚去了。当然,他们药店也是没有办法,现在房租、人工都那么贵。事实上,哪个行业不是这样的呢?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那天回到家以后,我不禁有些纳闷:刀疤和小赵,一个邪人和一个鸟人,怎么会混到一块儿的?

我忽然想到,当年刀疤去小赵家讨债,后来却没有把那张收据还给我。他有一次在电话里说,那张收据被他一不小心给弄丢了。我当时还想拿那张收据走一下法律途径呢。

可我当时忘记了,刀疤其实是一个有着丰富从业经验的“演员”。

还有,刀疤之所以知道我手上有那张收据,肯定是小赵告诉他的,让他向我索要,然后给他好处。因为另外两个知情的副经理是不可能告诉他的。

看来,他俩早就沆瀣一气了。

另外,那一次我们举办健康讲座时被警察给当场查封了,后来又被人给捅到了总公司,或许就是他俩的“杰作”;刀疤两次讹诈我,或许也是小赵在背后出的主意……

一滴又一滴的愤慨之情慢慢汇聚,像一窝小虫子似的,在我的心头蠕动不已。

靠,相比于他们,我真是很傻很天真啊。

可我后来终于想通了,毕竟那都是一些陈年往事了,不值得再为之伤情动恨。

我现在惟愿他俩前程似锦,永远似锦!

后来,老赵告诉我,小赵在开这个药店之前,做了很长时间的医药代表,赚了不少钱。

看来,小赵那科班出身的专业背景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高智商加上高情商,让他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一往无前。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眼看着小赵的“康泰药店”在我们桂花街上越开越大。

可奇怪的是,小赵拿下隔壁的那三间店面后,却迟迟未见有人进场装修,玻璃门上的那道链条锁也始终未见有人打开过。这都快过去三个多月了。

须知,那三间店面一个月的房租最起码也要一万块钱。我们的小赵老板何时变得这么慷慨呢?或者说,何时变得这么失策呢?

有一次,我和老赵闲聊时不禁问:“真奇怪,你们的小赵老板拿下隔壁的那三间店面后,为什么迟迟不见他喊人来装修呢?而且橱窗上原先贴着的那一张招聘启事,也不见踪影了。”

“嘿嘿!这是商业机密!”

“什么狗屁商业机密,赶快说出来听听,八卦一下。”

“你猜,老孙啊,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得出来。”

我忽然想到那三间店面的另一侧好像有一家规模很大的店面正在搞装修,看那架势,好像开的也是一家药店。

于是,我脱口而出:“莫非你们的小赵老板先前特意拿下那三间店面,是想阻止另一个老板在你们旁边开药店,想让人家知难而退?!等人家知难而退了,他要么自用,要么转租。”

“老孙啊,还是你聪明!”

“可是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小赵老板的英明决策好像未能起到应有的作用嘛。”

“嘿嘿!人家可是一家全国性的连锁大药房,即便亏个两三年也不在乎。可小赵就玩不起了,估计这一次他离倒下不远了!……”

怪不得这一阵子他们说话都有些怪怪的。末日临头,自然人心惶惶,说起话来自然有些不三不四不着调。

没过多久,那家连锁大药房就在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和锣鼓声中开张了,他们连续搞了长达半年的、让利惊人的促销活动。

我们桂花街附近的老头老太们可高兴坏了,他们趁此良机,几乎把余生要用到的各种药品都一股脑儿地买回家了。

那边红火这边自然就惨淡了,半年来小赵的药店几乎一直是门可罗雀。隔壁的那三间店面算是白租了。很快,那边的橱窗上就贴出了“旺铺转让”的醒目告示。

这一次,小赵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后来,小赵觉得撑不下去了,便明确地通知大家,等房租一到期就及时止损,关门大吉。

那几个营业员开始陆续走人,有一个竟直接跳槽到旁边那家连锁大药房去了。最后,只剩下老赵和小周仍坚守在岗位上。

不过,他俩看上去倒也并不怎么颓唐,见到我时照样有说有笑的,似乎一点都不受影响。

“哎,你们马上就要下岗了,还这么高兴?!”我打趣道。

“不好意思,我们都已经找好下家了。”小周笑眯眯地说。

“你找好下家我相信。可老赵这么老,竟然也会有人要?!”

“那你就是小瞧我们的老赵了。他有经验,人家药店的老板都抢着要呢!……”

确实,药店的营业员不像那些超市、服装店的营业员,还是很有一些专业含量的,不是一两个月就能培养出来的。

在他们惨淡经营的这大半年期间,我一直未能再见到小赵。因为每天都有好几个厂家或者批发公司的销售员闻声找上门来,讨要那一笔笔积年所欠下来的应收账款。可小赵却不想还钱,便躲起来了。他在电话里交代小周,让小周把每天的营业款拿去冲抵欠账。但这显然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有些债主被逼无奈,只好选择了报警。可警察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去逮小赵时,却发现那个地址是个集体户,根本不可能逮到他。

警察过来找老赵问话时,老赵说他也不知道小赵现在到底住在哪儿,甚至也不知道小赵现在到底有没有结婚。还说小赵的父母去世以后,等几间老房子一转卖,小赵就和村上的亲朋故友不怎么来往了。

末了,老赵语气激动地说:“人家现在是有钱人,怎么会瞧得起我们这些穷亲戚呢?!……”

最后,还没等到房租到期,小赵店里的药品、柜台、电脑、办公桌椅什么的,全都被那些气急败坏的债主们给强行拖走了。

关店的那一天,我和老赵两个人抽了几乎整整一包的香烟。对着满屋烟雾,一地狼藉,老赵不无伤感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同样有些伤感,因为从此少了一个可以歇歇脚、聊聊天的地方。

有一天,我正在桂花街上闲逛时,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我转头一看,原来是老赵。他正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准备去上班。他看上去面黄肌瘦,身体犹如一只被热水烫过的大虾似的,有气无力地蜷伏在车座上。数年未见,老赵显得更老了。

我连忙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胡乱扯了几句。

“这一次,小赵恐怕跌倒在阴沟里永远爬不起来了。我听小周讲,这些年来,小赵和刀疤两个人其实一直在偷偷地贩卖假药。可前一阵子,他们被人举报给一起抓进去了!……”

“老赵啊,你看上去好像有些幸灾乐祸嘛,很不厚道哦。”

“我已经很厚道了,他还欠我三个月的工资呢。看在亲戚关系上,我就不跟他要了!……”

然而,这并不是最后的结局。

6,

有一天,我正在等24路公交车时,一辆黑魆魆的奔驰S600轿车驶过去以后,忽然又缓缓地倒回来,最后“嘎”的一声,停在了我面前。

我和那些等公交车的人都好奇地盯着它看。

开车的人缓缓摇下车窗,喊了一声“老孙”。我弯下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小赵!

他现在居然戴上了一副金边眼镜,上面的“Gucci”商标很是醒目。

镜片的背后,他的目光还是显得那么阴冷。

可不待我开口打声招呼,他又紧跟着说:“我现在还有些事。我们改天再聊!”

然后,他立即摇上车窗,继而“轰”的一声,又开跑了。

我站在那儿,一时愕然,直到24路公交车那巨大的鼻息热乎乎地拱着我的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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