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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可儿就这样在秦家住下来。
由于秦忘川体恤她也是读书人,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丫头,又因为蔺贞娘的宠爱,于是,秦家上上下下都尊称她一声“陆姑娘”,俨然也过起了半客半主的小姐生涯来。平日没事,她陪伴蔺贞娘做针线活,更因为识字,得以常常陪小公子读书写字。说起来,她也真是好人缘。贞娘的儿子冉儿对她喜欢得不得了,一口一个陆姐姐地叫,只要陆可儿伴读,他功课就做得更认真,贞娘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就更加放心地让陆可儿去陪伴儿子。
蔺贞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念之仁,会让她一直以来平静的生活掀起滔天巨浪。
这天,蔺贞娘照例盘查儿子的功课。本来刚满七岁的冉儿聪明伶俐,天分极高,于读书这件事情上,从来没有让贞娘操心过。哪知这次,让他默书,冉儿支支吾吾,半天背不上来。
蔺贞娘眉头紧皱,追问道:“平时问你功课,你都对答如流。怎么今天却一问三不知。你这每日上学竟不知都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我……”冉儿吞吞吐吐。
蔺贞娘心中起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什么你你我我的,还不跟娘说实话。”
冉儿见母亲动了真气,不敢再隐瞒,于是小声说:“我、我这些天没上学……”
蔺贞娘更生气了:“你没上学?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学武功!”冉儿说着,脸上容光焕发。
蔺贞娘闻言一惊。大家都知道,冉儿其实是陆缄的遗腹子。也许是血脉相承,从小,他便展露出爱习武的天性。但贞娘已痛失挚爱,生怕冉儿再走上陆缄的老路,是以坚决要他习文。她早已在府中三令五申,不许任何人教冉儿武功,是谁那么大胆,敢违背她的禁令?
她逼问儿子:“是谁?谁在教你武功?”
“是——陆姐姐!”
蔺贞娘一呆。
任她想破头,也决计想不到,那个偷偷教冉儿武功的人,居然会是陆可儿。她更想不到,看似弱不禁风的陆可儿,居然会武功。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意外到她甚至来不及生气。
冉儿抬起眼睛,偷偷瞄了蔺贞娘一眼,见她殊无恼意,于是兴致勃勃地说:“陆姐姐可了不起了,她会飞,跑起来快得很,我都抓不到她,她还会用金镖,射落树上的树叶……”
“她会武功!”蔺贞娘越听越奇,心头掠过强烈的不安。可儿会武功,而且听冉儿的形容,造诣还不低,可是,她却从来只字不提,也从未在自己面前表露过。“可是,她为什么要教你?”她低声问,不知是问冉儿还是问自己。
“陆姐姐说,现在的爹不是我的亲爹。我的亲爹是个武功高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是他的儿子,自然也要会武功,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冉儿大声说。
蔺贞娘嫁进秦家时已身怀有孕,这个人尽皆知,早不是什么秘密,甚至,蔺贞娘为了延续陆家的香火,还和秦忘川约法三章,不让冉儿改姓。但时隔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刻意提起这些事。更奇怪的是,陆可儿初来乍到,她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的?
“而且,我亲爹是被人害死的。我要学武功,将来长大,才可以为爹报仇。”冉儿说到这里,目光中射出仇恨的光:“娘,我亲爹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蔺贞娘越听越心惊,她搂住儿子,轻声说:“是,你爹是被人害死的,可是,害他的人早已经死了……”
“不,你骗我,害死我亲爹的人没有死。”冉儿再次语出惊人:“害死我亲爹的人,就是我现在的爹,是不是?”
蔺贞娘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震惊地望着儿子,震惊于他的言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颤抖地斥道:“你这孩子,疯了吗!胡说八道,实在太不像话了!”
“他没有胡说八道,他说的都是实话!”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陆可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陆姐姐!”冉儿欢呼一声,向陆可儿扑去。
“冉儿乖,你先到别的地方去玩,待会陆姐姐再教你武功!”陆可儿对他柔声说道:“记住,刚刚和娘说的话,不可以告诉别人!否则,陆姐姐以后就不教你了。”
真是一物降一物,调皮的冉儿在陆可儿面前竟像服气得很,听了她的话,如奉纶音:“好,我不告诉别人。”说完,就跑出去了。
当屋内剩下两个女人四目相对时,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蔺贞娘望着眼前这个神色淡定的少女,一瞬间,觉得她如此陌生,陌生得可怕。她张了张嘴,却只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你……”
“陆夫人,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不要紧,你慢慢问,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注意到了,她叫她“陆夫人”,而不是“秦夫人”。忽然,她有了某种猜想:“你认识陆缄?难道你是陆缄的旧友?”
“算是吧。”
“可我从未见过你。”
“我也从未见过你。可是,我知道你就是陆缄的妻子。”
蔺贞娘有一肚子的疑问待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强自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出言斥责:“就算你是陆家的旧识,也不该借故混进秦府,不该私下教冉儿武功,更不该在冉儿面前胡乱造谣,挑拨他和继父的关系。你到底是何居心?”
“我说的都是实情。这么多年,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你也是该醒一醒,知道真相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锦毛貂’!”陆可儿一字一顿。
“‘锦毛貂’!”蔺贞娘一惊而起:“你、你不是摔下山崖死了吗?”
“他们在崖底找到的尸首,只是我被逼无奈下,从乱葬岗挖来鱼目混珠的尸体。谁也不会想到,我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去,竟然不死。谁也不会想到,大盗‘锦毛貂’,其实是个女人。”
“你就是杀害陆缄的凶手,亏你还有胆子来这里。”杀夫仇人就在咫尺,蔺贞娘悲愤不已,她张口就准备要喊侍卫。
“我没有杀陆缄。真正害死陆缄的是你的枕边人,秦忘川。”
“你血口喷人!”
“当年秦忘川看中了你的美色,所以才和赵勇设计除掉陆缄。他让陆缄来追捕我,实际上是在城西布下了陷阱,暗算陆缄。陆缄一时不察,中了毒针,临死之前告诉我内情,并要我提醒你防范秦忘川。陆缄对我有不杀之恩,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是秦忘川下令全城追杀我,要将我置诸死地。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你。反被赵勇一行人逼进绝地,迫不得已跳下悬崖。幸亏用计逃得性命。可是,也落下了一身伤。休养了快一年才好转。等我再去寻你的时候,却发现陆宅早已人去楼空。原来你早已嫁入秦家,随秦忘川搬离了荆州。”
“不,不,你胡说!”‘锦毛貂’字字惊心,蔺贞娘越听越是骇然。她简直难以置信。“秦忘川他,他是对我很好……可他不是那样的人。那赵勇,更加和陆缄情同手足。我不信他会做这样的事。”
“情同手足,在金银财宝面前也就不值一提了。如果不是我找到他,可能他这时还拿着秦忘川的一千两好处,在老家享清福哩。”‘锦毛貂’冷笑道:“我早知你不信。所以陆缄临死前交给我这个东西——”她手心亮出那个剑穗,道:“陆缄说,这是你亲手为他做的,你要他看见剑穗就像看见你在他身边一样!”
蔺贞娘颤抖地接过剑穗,几乎一眼就认出,这的确是她亲手做的。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怎么能忘?蔺贞娘整颗心都战栗起来了。如果‘锦毛貂’说的不是真的,陆缄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剑穗交给她?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真相未免太可怕了……她只觉手足酸软,用手死死撑住桌角,这才没有瘫软下去。
“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难道真的是他?!”蔺贞娘喃喃地、不敢相信地呓语。
‘锦毛貂’目光炯炯道:“我这些年到处打听、几经辗转才找到山西来。我混进秦府,就是为了杀秦忘川,还有,杀你,给陆缄报仇。我一直以为你是见异思迁、贪图富贵的女人。可是,”她说这里,叹息一声,目光从锐利转向温和:“我没想到,你居然给陆缄生了儿子,而且还坚持让他姓陆,为陆家延续香火。你能这么做,可见你并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而且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也知道你的为人,这才深信你实在是不明真相,才会受坏人蒙骗。但是,我却不可能看着你一错再错,尤其是不可能眼看着我恩公的孩子,认贼作父。”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无可辩驳。想不到自己这数年来,一直与狼共枕,与自己的杀夫仇人朝夕相处。蔺贞娘又痛又悔又愧。想到秦忘川竟能若无其事,这么长时间,在她面前扮演好丈夫好男人的形象,更是不寒而栗。
“蔺贞娘,如今你已经知道真相,你准备怎么办?”‘锦毛貂’话音一转。
“我?”
“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就该为陆缄报仇雪恨。当然,如果你想同你现在的丈夫同流合污,你也可以现在就去通风报信。”
‘锦毛貂’咄咄逼人,蔺贞娘心乱如麻,内心矛盾之极。没错,她痛心陆缄之死,但是,秦忘川毕竟已经是她的丈夫,这么多年下来,对她也着实好,说没有一点感情也是假的。何况,她心中始终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这一切是个误会,秦忘川不是杀害陆缄的凶手。她心中思绪万千,终于,她昂起头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