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只猴子在晚上拦下沿路夜行的人,讨些吃的。只是现在时间长了,因为脏,瘦,毛长了,活脱脱像个长毛的怪物。乡里的孩子叫它毛孩子。
毛孩子,其实不是孩子,而是一只被人遗弃的猴子。
这是小时候我二叔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是他爷爷的爷爷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
那还是在民国以前,关中道上有一个从川地来的杂耍艺人带了一只白尾猴子,在沿着关中道挨着村耍猴,以讨得微薄的钱粮接济生活。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杂耍艺人不见了,只留下这只猴子在周围村落里出没。
有一年太爷爷去镇上办完事后回来,沿着坡地往上走,此时天已经黑了,沿路又多是墓地,太爷爷的脚步很紧。 这时从不远处的麦地里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麦子地被豁出一道动静。
太爷爷脑子一紧,刚好身边有一棵枯树,就掰下一根树干攥在手里。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低低的嘶鸣声,慢慢朝太爷爷挪来,太爷爷定睛一瞧,是那只无人管的猴子。
很多人都在说这只猴子在晚上拦下沿路夜行的人,讨些吃的。只是现在时间长了,因为脏,瘦,毛长了,活脱脱像个长毛的怪物。乡里的孩子叫它毛孩子。
太爷爷出了一身冷汗,把手里的棍扔掉,呵斥毛孩子离开。 但是毛孩子抱着太爷爷的腿不放,嘴里嘶鸣着,太爷爷动了恻隐之心,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大饼,撕下一块丢给毛孩子,毛孩子叼了饼蹿进夜色里。
之后,太爷爷隔三差五要去镇上去置办一些东西,毛孩子从坡口开始等,像个孩子一样一路跟着太爷爷,直到把太爷爷送到村口从离开。因为买办生意做得好,一次太爷爷干脆把一整张饼丢给毛孩子。
至此,村里面却传开了流言,说是有人见了,毛孩子在坡地里刨开坟吃死人的肉,这种东西极不干净,有人甚至请了猎户要除掉毛孩子。但大家终于也只是说说,并没有真正行动。
事情的转变是村里的一个五岁孩子离奇消失了。
太爷爷开始对毛孩子忌惮起来。 一次从镇上回来,毛孩子又来亲近太爷爷,怀里抱着一根玉米,大概是想送给太爷爷。但太爷爷一想到村里的人所说的话,就心里发毛,腾地生起一阵厌恶,撩起了袍子,使足了劲儿一脚踢在毛孩子胸口上,毛孩子向后滚了几个跟头,叫了几声逃走了。
太爷爷的厌恶情绪慢慢淡了,不知道为什么,太爷爷有些说不出的懊悔。 这之后两天,官府破案了,辫子兵拿着火枪在后沟里打死了一只狼,据说那里已经有好几个孩子都被狼拉走了。而先前村里那个五岁的孩子也是被野狼拉走的。
乡里又平静下来,谈起毛孩子,趣闻颇多,但终是不见。 太爷爷心里感到愧疚,一次从镇上办完事后,上了一段陡坡,故意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了一会儿。
月亮还没有爬到天中,太爷爷借着月亮的光,手里捧着一个小算盘算着一天的入账。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拖出窸窣的声音从太爷爷后面爬过来了。太爷爷把算盘放在袖子里的裹袋里,转过身来,太爷爷为了聚集目光,蹙着眉头,看到的正是毛孩子。
毛孩子已经极瘦了,爬在地上,身上的毛揪成疙瘩。 太爷爷没有说什么,把身上背得包袱皮儿解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张大饼扔给毛孩子。毛孩子嗅了嗅,咬在嘴里,但已经咬不动了。
太爷爷将饼撕成很碎的条儿,喂给毛孩子,后又把自己带得一壶酒给毛孩子灌一些。
太爷爷把毛孩子放在脚边坐了半夜,哼了几句秦腔。 后来毛孩子恢复了些体力,咬着太爷爷的裤脚往一个方向拽。太爷爷不解,跟去了。
毛孩子带着太爷爷来到一座坟前,抓开一堆草。 太爷爷闻到了一股腥臭,不禁捂住鼻子。 是具死尸,太爷爷再仔细看,才发现是那个杂耍艺人。 太爷爷猜想,大概是在地上蹲着屙溺时猝死的。毛孩子蜷进旁边一个浅洞里哦儿哦儿地叫着。
太爷爷腔子里一股暖流袭过心头,来了很大的劲。太爷爷从近旁柳树上折下一截柳树干,然后就近刨了个坑,将杂耍艺人的尸体推进去,草草掩埋了。
此时天已放晓,太爷爷想把毛孩子拽出来带回家去,但是毛孩子死活蜷在洞里不出来。
太爷爷心里纠葛着,只好顶着露水往塬上的家里赶去。因为劳累,多年成疾,太爷爷染了一场大病,加之那天晚上回来,经了些曲折的事,把一张用来买办货物的巨额银票丢了。
家里翻了天,平时一向本分的长工, 说是太爷爷在毛孩子那里染了邪气,伙了几个人带着铁叉要去扎毛孩子。但终于也未果。
一天夜里,从后院里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家里后门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撞着,管事的开了门,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喊来了家里当事儿的人,大家看到毛孩子嘴里叼着太爷爷遗落的包袱皮儿。 一张发霉的饼,银票都在。
家又安了,人们变了对毛孩子的看法。杂耍艺人的案子也结了,家属从川地赶来,满脸涕泪,说是其生前有癫病,但为了讨生活才不幸死在异乡,现在人已入土,不想再迁坟了。
而毛孩子,故往的主人再都不能叫回去。有人试着往回拽,但毛孩子两条腿紧紧抱住村口大皂荚树的树根上。 后来,官府发文,说是义猴,着人供着。
也是在此,太爷爷的病才好转起来,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买办的事交给了下一辈儿。
自此太爷爷心里落下一个疙瘩,想再见一面毛孩子,家里人劝不住。 太爷爷拄着一根棍子下了坡去。等了一个日头,又等了半夜,终是不见,最后被家里人掺回去了。
等太爷爷的身子再硬朗一些,带着晚辈儿,在隔壁的村子里采买了一些祖上存留下来的松木。在此家吃过饭,喝过茶,谈好价格后去取木头,太爷爷看到此家后院的墙上钉了一张猴皮,毛长而黑,白尾。
太爷爷看着、看着,不禁热泪纵横,太爷爷是个精明的商人,手里摸遍了银钱的冰凉,这恐不多见。 装完木材后,太爷爷执意要了那张猴皮,最后在杂耍艺人的坟前烧了。
后来有人传言,是一个儒学先生容不得这些怪力之物,遣猎户将毛孩子打死了,也没人要,就丢在后沟里。 也有人说是毛孩子自己从沟里翻下去摔死的,正巧被木材那家孩子捡了,后来剥了皮挂在墙上。
再后来,没有几年,太爷爷得了一场怪病,左腋下长了一个馒头大的疙瘩,严重时气管已经溃烂透穿了,四十出头,没有多时就死了,那时正值民国,家道败落下来。
往后的日子举步维艰,只是毛孩子的故事愈发鲜活地在乡野里传扬开来。
毛孩子我没有见过,只是听临近的人零星地讲过。然而我的太爷爷,血脉之传,如今我越发怀念了。
作者|阿醜
编辑|大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