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传梅·门神定情
小学那间十平米的斗室里,除了妹妹的课桌床铺和我的教案山,最显眼的便是窗台上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缸沿粗糙,内壁挂着经年的水渍。臂弯里那朵深褐色的梅花印记,在每日清晨弯腰从缸中舀水时,总传来一丝沉甸甸的、关于生活重量的微温。
总务处的李老师,一位总爱笑呵呵、鬓角已染霜的老好人,看我的眼神日渐多了长辈的关切。一天午后,他夹着账簿路过我宿舍门口,瞧见我正吃力地提着大半桶水,摇摇晃晃往缸里倒,水花溅湿了裤脚。他停下脚步,捻着下巴,状似无意地开口:“小赵老师啊,一个人带妹妹,又要教书,这挑水劈柴的活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我抹了把额角的汗,放下空桶,笑了笑没接话。生活这担子,早已习惯一肩挑。
“我那侄儿,”李老师话锋一转,眼睛亮了起来,“刚军校毕业,分在西北那边。小伙子人实诚,稳重,跟你一样,也是个能吃苦的……” 他絮絮叨叨,带着乡音,描绘着一个远方的、穿着军装的模糊身影。末了,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塞到我手里,“喏,这是他地址。年轻人嘛,通通信,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纸条微温,带着李老师掌心的汗意。展开,是一行陌生的地址,字迹刚劲有力:X省X市XX信箱。臂弯的梅花印记,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朋友”二字轻轻触碰,传递来一丝微妙的、带着不确定性的暖流。
鸿雁的旅程就此启程。第一封信,斟酌再三,落笔谨慎。无非是自我介绍,聊聊乡小的孩子,说说北山的野菊,谈谈妹妹的功课。信投入墨绿色的邮筒,像投入一片未知的海洋。等待回音的日子,臂弯的印记时而沉静,时而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期待的微颤。
半个月后,乡邮递员老张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校门口。“赵老师!西北来信!” 那牛皮纸信封,带着千里风尘的气息,厚实、挺括。展开信纸,字迹果然如地址般刚劲,力透纸背。他的回信同样平实:戈壁的风沙,新兵连的严苛,军校生活的点滴。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透着一种军人特有的沉稳与踏实。他关心妹妹的学业,询问乡小的教学,甚至细心地提醒北方天干,让我和妹妹多喝水。臂弯的梅花印记,在阅读这些朴实字句时,传递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尺素往来,倏忽便是两年。信纸在抽屉里摞起厚厚一沓,承载着汉江平原的四季流转与西北边陲的风霜雨雪。谈理想,论时事,分享好书,倾诉烦恼……未曾谋面,却在字里行间勾勒出彼此清晰的轮廓。臂弯的梅,仿佛也在这无声的对话里,舒展着感知的枝蔓。
相见的日子,在一个深秋的周末,毫无预兆地降临。他来了信,说休假获批,信末一句简单的“盼见”,却让握着信纸的手微微出汗。臂弯的印记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热度的搏动。
那天,我特意换上了压在箱底、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站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张望。远远地,一个穿着崭新军装、身姿挺拔的身影,背着简单的行囊,沿着乡间土路大步走来。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没有想象中的局促和陌生,仿佛只是阔别已久的老友重逢。他走到我面前,摘下军帽,露出被高原阳光晒成古铜色的脸庞,眼神清亮,带着温和的笑意。
“赵老师。”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奇异地熨帖了心头最后一丝紧张。
“ 嗯。” 我应着,领他走向那间熟悉的斗室。
门推开,小屋的简陋一览无余。他目光扫过,没有惊讶,没有评判,最后落在那只半空的水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水在哪儿挑?” 他放下行李,直接问道。
“村东头王伯家井里。” 我答。
他二话没说,拿起门后倚着的扁担和两只水桶,动作利落地往肩上一搭。“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臂弯的梅花印记,在他拿起扁担的瞬间,猛地传来一阵深沉滚烫的暖流!那暖流如此汹涌,瞬间漫过心房。没有客套寒暄,没有虚浮问候,他用最朴实的行动,挑起了我生活中最沉重的一角。
接下来的几日,他仿佛成了这间小屋沉默而勤恳的守护者。清晨,我匆匆赶往教室上课,他早已到来,扁担水桶的吱呀声是他离去的序曲;课间操结束回来,那口粗陶水缸必定是满满的,水面清澈,映着窗棂的光影。中午,我推开宿舍门,竟看到他在那小小的蜂窝煤炉前笨拙却认真地忙碌着。锅里滋滋作响,面香混合着淡淡的焦香弥漫开来。
“烙饼?” 我惊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在部队跟炊事班学的,手艺糙,凑合吃。” 说着,用锅铲小心地翻起一张烙得两面微黄、边缘有些焦糊的饼。那饼厚薄不均,模样实在算不得好看。他掰下一小块,吹了吹,递到我嘴边:“尝尝?”
面饼入口,带着小麦朴实的焦香,虽硬了些,却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滋味。看着他被炉火映红的、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意包裹了全身。我咽下饼,抬眼望进他清澈的眼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知道为什么写信给你吗?就冲着你是军人!把你当门神请回来,镇宅护院,保护我和妹妹的!”
他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浑厚爽朗,像阳光穿透云层,瞬间驱散了斗室里经年的清冷。笑罢,他看着我,眼神郑重而温暖:“这门神,我当了!”
就在这短暂停留的尾声,他提出:“去我家看看?见见我父母。” 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没有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没有精心准备的浪漫告白。仿佛一切都已在水桶沉甸甸的份量里,在炉火旁那张微焦的烙饼中,在那句“门神”的托付与承诺里,悄然落定。臂弯的梅花印记,在那一刻,沉静地传递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带着归属感的暖流。
归期转眼即至。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身影挺拔如戈壁的白杨。隔着车窗,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等我信。” 我用力点头。车轮滚动,载着他和那身橄榄绿,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上课,批改作业,照料妹妹。只是窗台上的水缸,总会在他休假前被刻意用空,又在归队后被重新蓄满。乡邮递员老张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成了连接千里关山的信使。他取走我积攒的厚厚思念,送来他带着戈壁风沙气息的殷殷问候。时光在信纸上缓缓踱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记录着风沙,记录着课堂的趣事,记录着妹妹又长高的个头,也记录着两颗心在分离与等待中,愈发坚韧的靠近。
臂弯深处,那朵深植于乡野讲台的寒梅,在尺素往来的岁月里,在“门神”无声的守护承诺中,悄然沉淀下新的年轮。它不再仅仅扎根于教育的土壤,更将柔韧的根系,探向了一份以山河为证、以岁月为凭的、铁血与柔情交织的牵绊。那挑水的扁担,那微焦的烙饼,那沉甸甸的信笺,共同浇筑了梅魂深处,一道名为“家”的、温暖而坚实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