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我女朋友被大黄鸭劫持了!》

船已经驶到湖中央。我站在湖边,调节着相机光圈,小心地维持着身体平衡。

小棘几天前听说人民公园的湖上新增了一只大黄鸭,吵着要来拍照。我虽身为摄影师,但相对更愿意为客户拍照。倒不是钱的原因,而是为小棘拍照还挺麻烦的。她光是姿势就要摆半天,还各种挑剔,是个难伺候的主。

此刻,小棘乘船来到了大黄鸭身边。她照例又将脸的侧面朝向我,一手扶着鸭身。

“不要侧脸!看着别扭!”我冲她嚷道。

小棘再次对我的劝说置之不理,依然维持着侧脸的姿势。她是圆脸,在我看来是很可爱的样子,肉嘟嘟的,但她自己就是不满意,每次拍照总要侧脸面对镜头。

我知道劝不动,只得将镜头对准她:“笑一笑。”

小棘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扬了扬,嘴唇紧紧抿着,并不张开,一如往常拍照的表情。她有轻微的龅牙,不过我觉得还好。实际上配上两颗虎牙,她的龅牙还带着一丝野性的性感。然而,就因为她那嘴欠的闺蜜阿萤叫过她一两次“龅牙棘”,她在笑的时候,嘴巴就总包得像粽子一样严实。

好在我经验丰富,接连拍了好几张,效果还算可以。这时,小棘忽然打开手提包,取出什么东西来。从她的动作和表情来看,我预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那东西是一双黑手套,她将其戴上,竟向大黄鸭身上爬去。

“喂,不要又整幺蛾子!”我嚷道。

小棘不听,继续向上攀爬。奇怪的是,她竟然真的能爬上去,而不滑落下来。一定是那双手套在起作用。她经常网购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有的足以让人惊掉下巴。

“你疯了!”我大叫,手一滑,相机差点掉入湖中。

小棘脸上带着顽皮的笑,继续爬,很快就去到大黄鸭背上。她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挥舞,那得意劲就像登顶珠峰:“继续拍!这样拍才出大片呢!”

“快下来!你搞什么!”

小棘不听,却摆起拍照姿势来。我身边经过的游客“哇”了一声,张着嘴巴望向她。经验告诉我,小棘要出大片的劲头一旦上来,不满足她是收不了场的。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暂时还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疯狂的举动,于是端起相机对准了她。

镜头里,小棘摆出了剪刀手。正当我准备按下快门的时候,大黄鸭的翅膀竟然扑棱了一下。我猜是自己眼花,再次聚焦,这次大黄鸭的身体剧烈晃动,翅膀大幅度地扇动起来!

“啊——”小棘发出刺耳的尖叫,整个身体趴下来,尽力维持着平衡。

大黄鸭底部开始向下喷射气体,同时继续猛拍翅膀,随后竟腾空而起,向上不断飞升!我大脑瞬间被抽成真空,眼看着这妖怪附体的大玩偶将我女朋友带到空中。

“哈哈,你终于还是上来了!”一个声音好像在对小棘说话,但她完全处在失魂落魄的状态,根本弄不清怎么回事。她手忙脚乱,试图抓住手边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惊恐中她抓住一个金属条,那是鸭背上某个座位的把手。她牢牢抓住那把手,吃力地将自己的身体塞进座位里。就在她刚刚坐稳的时候,那声音再次响起——“让我先给你醒醒脑......呃不......送上见面礼吧!”这次小棘终于明白,声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自己身下的坐骑。忽然“复活”的大玩偶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嗓子沙哑的公鸭。

还没等小棘反应过来,大黄鸭就像海盗船那样前后晃荡起来。小棘嘴里“啊啊”惊呼着,双手死死抓住钢制扶手,力道几乎能把它抓断。紧接着,大黄鸭又飞速原地打转,一圈,两圈,三圈。随后,它甚至还玩了个大的——原地来了个360度后空翻。小棘刚才喝的奶茶差点没被折腾出来。

“你这是......要干嘛?!”小棘又惊又气,声音却像饿了三天的老猫一样软弱无力。不得不说,这巨物的“待客之道”颇为特别,见面礼既“隆重”又“热烈”。

大黄鸭扯起它的公鸭嗓笑起来:“哈哈哈,我就不瞒你了。欢迎来到《人性沙盒》节目,恭喜你呀,你成了本期节目的幸运嘉宾!”

“什么鬼?沙盒?”小棘回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大玩偶对话。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大黄鸭版的真心话大冒险,哈哈。”大黄鸭兴致勃勃地说。“我会向你提出一系列问题,你好好配合,完成问答就能安全回到地面。要是不老实,那我就会继续让你陪我跳空中芭蕾啰。”

小棘心脏突突直跳,头晕脑胀,还有些想吐。她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有气无力吐出几个字:“行......行吧。”

就在这个档口,十多个无人机从四面八方飞来,将大黄鸭和小棘团团围住。它们悬停在空中,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着,摄像镜头在阳光下闪着光。

此刻,我已经在地面上喊了好多声“救人”。然而,好巧不巧,这时候附近游乐场的跳楼机刚好启动,游客们的尖叫声完全把我的呼叫淹没了。

不过,这空中奇观还是被几个眼尖的游客看到。他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张大嘴巴望向空中,其中一两个发出了变调的尖叫,其余的则傻乎乎地愣在原地。我看到大黄鸭身上有光闪了一下,随即一块屏幕光斑就打在了上面。画面中,一个女主持人正手持话筒说着什么。接着,我竟然在她跟前看到了我自己——是的,地面上,那个女主持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跟前。她采访我的画面此刻正在直播呢。

在空中,大黄鸭已经摇头晃脑开始了提问:“第一个问题,呵呵,你为什么要爬到我背上来?胆子不小啊。”

小棘还在死命抓住扶手——大黄鸭的盘旋虽已平稳,但鸭身仍不时倾斜。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答道:“呃,你背上视野开阔,我爬上来好欣赏公园的景色啊。”

“你撒谎!”大黄鸭怒骂道,脖子上的警示红灯闪烁着,随即身体剧烈震颤起来。

小棘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慌感袭来,两只耳朵嗡嗡作响,还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起上次去海南旅行,飞机在空中忽然遭遇强气流而剧烈颠簸,感觉随时都要失去平衡往下掉。这种末日般的濒死感,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次体验。

“别晃!我说!别晃!”小棘惊呼着,“是因为......因为我想要拍出好照片,这样好......好发朋友圈!”

“哈哈,这就对了。说话诚实才是好孩子。”大黄鸭得意地说着,停止了震颤。

空中的问答拉开了帷幕,地面的采访也如火如荼。女主持人的两片薄嘴唇快速翻飞,很快讲明白了这操蛋的节目是怎么回事。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开的是什么国际玩笑?!真是混账!”

我这一吼不要紧,更多的游客围了过来。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好戏不在地面,而在空中。他们一个个惊呼着,议论着,还掏出手机对着大黄鸭一顿狂拍。甚至还有人惊呼:“手机上可以看直播!”一个长得像《蜡笔小新》中的胖虎的小男孩舔着波板糖,憨憨地说:“妈妈,那大黄鸭是不是成精了?”他老妈望向空中,倒吸了一口凉气:“作孽啊,快通知公园保卫科!”;胸前挂着“火箭炮”的摄影大叔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摁在相机快门上的食指不停哆嗦着;一对小个子情侣被人群挡住了视线,拼命踮起脚来看,活像演唱会上的后座观众。女生阴阳怪气地说:“浪漫吧?你要有这创意我早嫁了。”男生不屑答道:“切,充氦气预算三万八,你淘宝购物车清空我就租!”;两个披着纱巾,打扮得好像农家乐招牌的大妈正对着手机比划,其中一个说:“配文怎么写?就写大黄鸭劫持了小姑娘,怎么样?”

我又好气又好笑,在心中暗骂道:“小棘啊小棘,这下你可如愿了,不仅出了大片,还是病毒式传播,比禽流感威力还大的病毒!”

“先生,先生......”嘴唇灵活得能跳恰恰舞的女主持人拽了拽我,“我们开始采访吧。”

“采个鬼访!还不救人?!公园保卫科在哪?我要找保卫科!”我叫嚷着,试图从人群中突围。

一双钢钳般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看去,一个长得像一架坦克的男人堵在跟前。“往哪走?节目没做完就想走?”他的声音轰隆隆的像打雷,而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几个大字——“人性沙盒节目组”。

“你们......你们这是胡搞!”我抗议道,但声音的颤抖却暴露出内心的恐惧。跟前这个大块头感觉可以像捏一只瓢虫一样把我捏成肉泥。

“什么胡搞?我们可是很有实力的节目。现在戏台都搭好了,主角想罢演?实话跟你说,咱们节目收视率距离第一名只差一个百分点了。你老老实实配合,完成节目大家好聚好散,你女朋友一根毫毛也不会少。但你要是闹,那你女朋友就在空中继续兜风好了!”

我望向空中,大玩偶仍载着小棘在空中兜着圈子。我发现,它虽然持续飞行,但始终不会飞出湖水上空的范围,这是好消息。但我很快又发现一个坏消息——小棘不会游泳!

“坦克男”用他的胖手指撸了一下酒糟鼻:“我警告你,这大黄鸭虽是智能设备,但可不能保证总按程序出牌!”

“放开。”我挣脱了那双大手,揉着酸疼的胳膊说。“来吧,快点。”

女主持人笑盈盈地把麦克风递过来:“那个......大黄鸭背上的女孩,是你女朋友吧?”

“明知故问!”

“啊......对对,我给忘了。”女主持尴尬地掏出笔记本翻看,金边眼镜的链子差点缠住她的手。“啊,在这里,第二个问题,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

“坦克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女主持人不改笑脸,又说:“你能不能详细说说,怎么个可以法?网友们都很关心呢。”

我心想,我一介平民,网友关心个啥?不过,为了让采访尽快结束,我也懒得管这些了,于是答道:“就还挺融洽的。我生活中比较粗心,她就比较细心,常帮我收拾残局。不过她这人也很敏感,情绪问题挺多,总要我让着。”说完,我又向空中瞄了一眼。大黄鸭仍在空中绕圈,无人机仍苍蝇似地如影随形。我感觉自己头脑清醒了一些,恐惧却再度袭来——此刻我的女朋友正身处二三十米高空,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而载着她的巨型玩偶不是人类,也不是动物,而是没有感情的人工智能!天知道它下一步会做什么?!这事或许看起来有点儿好笑,但压根不好玩!

“你们真能保证她的安全?”我盯着女主持人问。

女主持人推了一下眼镜,微笑道:“放心吧,它搭载的是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系统,从未失手。”

这时候,一个刚跳完广场舞,手持绸扇的大妈走过来,望着上空喃喃道:“哇,这是什么表演啊?”

一个节目组的小妹捧着一摞宣传单走过来,给大妈递了一份说:“这是我们正在直播的节目。”

大妈瞄了宣传单一眼:“大型户外真人秀节目——人性沙盒?......正在冲击年度收视率总冠军?”说着她又抬眼望向大黄鸭,立马惊呼:“喂!那上边有个人啊!”

小妹笑笑没答话,又向围观人群继续发放宣传单。大妈急了:“怎......怎么能这样?这是玩命呢!”

几名工作人员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堆着假笑,连哄带骗地把大妈架到了一边。

“竟然是为了拍照?真是作呀!让我发个弹幕怼怼她!”小个子情侣中的女生说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敲击。

我望向大黄鸭,屏幕中的弹幕竟像迁徙的鲑鱼一样密集涌现——“虚荣怪”、“可怜的孩子”、“快命令大黄鸭下来!”、“显眼包”、“国际大片”、“祈祷平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大黄鸭似乎得到热烈气氛的鼓舞,得意地甩了甩脖子,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么,拍大片发朋友圈怎么对你这么重要?要爬到我背上来可不容易。我知道你还专门买了攀援手套,既防滑又有吸附力,够厉害的呢。”

小棘感到晕乎乎的,浑身绵软无力,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了:"“呃,因为阿萤......哦,就是我的闺蜜......她前不久才拍了一组隧道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得到很多赞。”

“隧道照片?”

“就是钻到隧道里去拍照,拍出来特别有感觉。交警部门发现有人去那拍照后,已经明令禁止这样的危险行为了。不过阿萤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大家都收敛之后,她还顶风作案。结果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拍出来的照片在朋友圈都被赞爆了。”

“啊哈,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女孩之间的明枪暗箭。你不甘落后是吧?哈哈哈......"大黄鸭仰起脖子笑,那公鸭嗓比哭还难听。

小棘点点头:“阿萤什么都好,从小学习优异,考上名牌大学,进税务系统工作,还拿过全国街舞冠军。长得漂亮,人缘又好。我呢?从小就是班级小透明,龅牙大脸黑皮肤,跌跌撞撞考个大专,工作不稳定,也就搞点化妆品代购啥的。人又笨,常说错话得罪人。我在她身边就跟个.......跟个丑小鸭似的。”

“嗯,你说丑小鸭我就懂这感觉了。这个我们鸭类不陌生,哈哈。”大黄鸭看对答顺畅,似乎心情挺爽,张开双翼在空中开始了滑翔:“对了,听说你拍照老爱侧着脸,笑起来也不张嘴?”

“我不说了吗?龅牙、大脸。”

“可是你男朋友说了。他觉得你的圆脸很可爱,轻微的龅牙也带着些性感。他完全不在乎呢。瞧,这是他的采访记录。”大黄鸭说着,在鸭背小屏幕上闪现一段文字。没错,就在刚才,我在地面上的确对女主持人说了这番话。

小棘脸上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可是,我在乎,别人在乎。”

“明白。”大黄鸭点点头,“那么,让我们看看网友们的评论吧。啊,好多人说你敏感呢。”

“呃,是吧。我外婆就叫我瓷娃娃。”

“外婆?”

“我从小跟外婆住。”

“爸爸妈妈呢?”

“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在我四五岁吧......就离婚了。我随我妈生活,但她忙得很,搞服装批发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外婆在一起。”

“我好像找到了深层线索。”

“什么?”

“你的敏感,你的玻璃心的病根呐。”

小棘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其实,我也常想自己的玻璃心......是怎么来的。也确实,常想到父母这方面来。不瞒你说,我人生最初的记忆......就充满了吵闹声、摔盘子声、砸椅子声。小学二年级我就出现了严重的失眠、耳鸣、头疼,还常常莫名流泪。我外婆还感叹——这么屁大点的孩子,怎么还睡不着觉了呢?她没文化,也不会把这些症状和父母的争吵联系起来。现在回过头想,我当时其实就是得了抑郁症。二年级,八九岁的年纪,抑郁症!你能想象吗?”

“你这是富贵病......啊不,成人疾病年轻化,躯体疾病心理化......也不对,总之,不太正常!啊呸,我这怎么还嘴瓢了呢?”大黄鸭语无伦次,把自己给说尴尬了。

小棘却笑不起来,眼里已噙满泪花:“那个时候每月只有几天,外婆会把我送到我妈那边。那几天我妈没那么忙,但每天也要一大早去批发市场理货、接待客户,一直忙到天黑,回家后还常常要继续对账、盘点。一整天跟我说不到几句话,印象最深的就是“饿了吗?”、“自己玩会儿”、“别把玩具弄得到处都是”这些话。那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妈妈帮忙洗澡,我却早早学会了自己洗。为了让我不那么孤单,妈妈给我买了小黄鸭放到澡盆里,嗯,就是你的原型。我常常一边洗澡一边和小黄鸭聊天。在飘着肥皂泡的澡盆里,那只小小的、明黄色的塑料鸭子,成了我唯一的听众。但是,聊来聊去也是妈妈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我有样学样地说给小黄鸭听——饿了吗?自己玩会儿。别把我的澡盆弄乱了......”

“检测到嘉宾情绪波动较大。”大黄鸭喃喃自语,“呃,我是不是要表现出同情?”

小棘却不想打住:“而且,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最好的朋友,可能既是康乃馨,又是带刺玫瑰。”

“你是说阿萤?她把你怎么了?”

“不是把我怎么了,而是她的存在就像面镜子,总是照见我的软肋。她是家中独生女,父母从小就对她很关心,不但玩具书籍都很舍得买,全方位地培养她,还经常陪她谈心、聊天。什么班上有没有人欺负你啦,第一次来例假怎么应对啦,初次谈恋爱该怎么保护自己啦,什么都谈。这还不够,两口子恩爱得很,每天饭后手拉手散步坚持了二十几年,情人节他爸还会送花。我呢?家里像硝烟弥漫的战场,本人则是被战火遗忘、日渐荒芜的边境小城,还要跟个弟弟争宠。”

大黄鸭干咳了两声,用机械生硬的声音说:“让我抱抱你吧。”

地面上,这时候看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我持续尝试呼救,但人声嘈杂,跳楼机上一直传来惊叫,海盗船也启动了,我的声音就像蚊子飞进了风暴。

“别叫了,没用的。采访顺利完成后,你女朋友就会平安落地的。”女主持人说着又把话筒递向了我:“据说,你女朋友平时还挺作的,有这回事吗?”

“作?这可不是什么好词!”我强压怒火回怼道。

女主持人尴尬地扶了扶眼镜,眨巴着眼睛说:“啊不好意思,那应该是......?”

我大概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克制住情绪说:“小棘有时候确实......不可理喻。怎么说呢?你要说“作”也不是不行,但后边还要加一个字——是“作死”。就好比这次爬到大黄鸭背上,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比如吃饭的时候忽然吞下一大块猪骨;或者骑电动车从两辆车之间的狭小空间穿过;又或者打雷下暴雨的时候,站到大树下还撑着伞......说真的,我也一直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要不,你帮我问问?”

“啊,没问题,我这就给你把问题转过去!”女主持人掏出手机在上边飞速点按了几下。

没过多久,她就把手机递给了我。屏幕里小棘低下头,面露难色,好一阵子才抬头开了口:“因为......因为我想要被注意到。”她的声音晦涩不清。

大黄鸭扭头瞥了她一眼:“啊?你都是他女朋友了,还要怎么注意?”

“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喜欢打游戏,常常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屁股像被焊在椅子上似的,厕所都不上几次。我跟他说话,一开始他还应几句,到后边就敷衍了事了。最后,他干脆答非所问,甚至把我的话当做耳边风了。”

“很多男生都这样吧?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间,总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啊。”大黄鸭以貌似内行的语气说。

“不仅如此。他平时就粗枝大叶。我有个头疼脑热,磕了碰了什么的,他总是满不在乎。有时简单关心两句,有时干脆当哑巴。”

“多喝热水。”大黄鸭竟然也懂得这个万能金句。

“差不多吧。”小棘笑不出来。

“所以,表演也好,真干也罢,总之你就特别喜欢把自己放到危险中。既然小打小闹不能引起他的注意,那你就干脆来点刺激的。”

小棘点点头,没再吱声。

看到这一幕,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想把怼到我面前的麦克风一口吞下。

这时候,两个看起来像是公园工作人员的家伙出现在视线里。其中一个留着赵本山那样小胡子的家伙仰望着天空,以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呃,这个我们管不了。她首先是违反公园规定了,怎么能爬到游乐设施上去?”一边说着,他一边掏出手机对着大黄鸭拍摄起来,嘴里喃喃说着:“不过这倒是个网红新闻,还是爆炸性的。”另一个家伙长得斯文些,他把眉毛拧成麻花,盯着大黄鸭看了几眼,又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望着不远处的游戏摊位说:“要不用那个打气球的步枪,给大黄鸭来上几枪,漏气了它就下来了。”

我怒火中烧,一把推开麦克风对两个家伙嚷道:“喂,你们可不能不管啊,这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几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节目组工作人员拦在我面前。其中那个长得像坦克的家伙对我推推搡搡,使我无法过多动弹。而两个公园工作人员则在一片混乱中消失了。

女主持人再次堆着笑脸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她唯一擅长的技能就是笑。“好的,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么,你的女朋友为什么总要引起你的关注呢?是你不够在乎她吗?”她问。

“关你屁事!”我怼了她一句。当然,她只是怔了一下,但笑容不改。

在空中,大黄鸭也没有善罢甘休。它又继续追问道:“但是,你做这些事情真的很危险啊,在我看来很不值得。你是不是实在太自卑,才需要这样......”

“对,我就是自卑!我自卑到了骨髓!我不漂亮、不能干、还有原生家庭问题!我总是担心自己不够好!我总是担心他不够爱我!满意了吗?!”小棘咆哮起来。

大黄鸭愣了一下,身体摇摇晃晃差点失去平衡。它“呃,呃”地哼了几声,却说不出像样的话来。而此时它身体上的电子屏幕正轮番播出小棘的相关画面:有爸妈离婚前拍的最后一张全家福,有小棘在八岁时想要离家出走留下的字条,还有她和闺蜜阿萤的合影——照片里的她比阿萤矮一个头,头发干枯蓬乱,身体瘦小像只猴子。那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张合影。而弹幕则继续像鲑鱼群般密集飘过。

“你们这是要干嘛?!是要扒光我吗?!好呀!来啊!来啊!”小棘吼着就要做出脱衣服的动作。

“喂!喂!不要胡来!”大黄鸭语无伦次,连飞行都颠簸起来。“让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节目就快要完成啦!”它说。

“来呀!来呀!放马过来呀!”小棘似乎已失去理智。

大黄鸭强作镇定,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嗯,现在是观众提问环节。看,这是一位热心网友设计的有奖竞猜问答——假如有一段你最想删除的记忆,会是下边的哪个选项?a,爸妈最激烈的一次争吵;b,成绩最差的一次考试;c,最难过的一次失恋;d,最孤独寂寞的时刻。

“你们爱选哪个就选哪个!我不玩了!要杀要剐,随你吧!”小棘歇斯底里地叫着,竟然站起身来。

大黄鸭大惊失色:“你要干嘛?!别乱来!”

这一切都让地面上的我看在眼里。我感到愤怒在体内沸腾,似乎每个毛孔都在喷火。与此同时,耳边还充斥着人们的议论——“哇,猜中小棘勾选答案的,奖金一万元呀!”“你选哪个?我觉得是a。”“不对,我猜她会选d,孤独寂寞一定是她最受不了的!”

我终于爆发了,一把抢过女主持人的麦克风摔到地上,怒吼道:“太过分了!这是什么狗屁节目?!还人性沙盒?!这节目根本毫无人性可言!解散!这个节目必须解散!”

看客们瞬间安静不少,一个个捧着手机傻愣愣地望着我。之前那个广场舞大妈不知何时回到了人群中,她挥舞着手里的绸扇,高声呼喊着:“解散!这样的节目简直没有底线!为了钱人命都不顾了!解散!解散!解散!”

很快有两三个人跟着喊起来。没过多久,附和的人越来越多。“解散!解散!”的呼喊声越来越多,响彻整个现场。

节目组一下慌了。工作人员拼命维持着秩序,不让人群彻底乱起来。但人们的情绪不断高涨,就像一锅不断沸腾的热水。坦克男仗着牛高马大,张开双臂摁住不断涌动的游客们。我从他身后靠近,趁其不备猛推了他一把。大块头虽身形壮硕,没想到平衡能力却是负分。他一个趔趄,像一头笨重的棕熊一样扑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女主持人在推搡中披头散发,脸上僵硬的笑容透着尴尬和惊恐。冷不丁,她的眼镜被挤掉,并很快被踩成好几截。捧着宣传单的小妹被人们击鼓传花似地推来推去,宣传单被抛向空中,雪片一般纷纷坠落。

一片混乱中,我看到一个长得有点像手机的电子设备从某个工作人员身上掉下来。我本能地将其捡起,看到上边布满了按钮——起飞、降落、节目进行、暂停、加速,减速......我抬眼望了一眼大黄鸭,然后按下了“降落”键。

大黄鸭竟真的减缓了飞行速度,并一点一点向下降落。

“降落!它在降落!”手拿绸扇的大妈望着空中惊呼。她朝四周环视了一圈,望着不远处草地上的野餐布高声说:“大家把野餐布一张一张绑起来,做成减震垫!快!大黄鸭要落地了!大家动作快点,赶在它落地前做好!”

很快有人响应。不一会儿,一个五颜六色、比双人床单还大不少的临时减震垫就做好了。几个热心的游客乘上电动船来到湖心,然后预判着大黄鸭的落点,配合着张开了减震垫。

女主持人头发蓬乱,已经开始抽泣而不是强作笑脸。坦克男从地上爬起,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手抱在脑后,绝望地望着降落的大玩偶。但没人注意他们,大家全都涌到湖边,看大黄鸭如何坠落。

大黄鸭果然在人们预计的地点接近了湖面。小棘掂量了一下,准确地跳入野餐布拼接而成的减震垫中。一名节目组的摄影师乘着一艘游船向小棘靠近,他似乎临时改变了主意,从拍摄节目改为拍摄“游客营救女主角”。但他的如意算盘很快被打破——两名游客趁其不备抢过他的摄影机,直接扔进了湖里。摄影师为了抓住机器,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扎进了湖水中......

与此同时,小棘被安全送到了湖岸上。我急不可待冲过去,将失魂落魄的女朋友拥入怀里。小棘弱小的身体带着些许湖水,在我臂膀间瑟瑟发抖。她眼里噙着泪,却哭不出声。人群里有欢呼声,我却听不清,只觉得悬着的心似乎落了地,又似乎还飘在空中。泄尽了气的大黄鸭如同一摊巨大的、失去生命的明黄色果冻,软塌塌、皱巴巴地摊在一条游船上,徒留一个滑稽又诡异的轮廓。而那些无人机仿佛没了主意,无头苍蝇般在大玩偶上方盘旋着......

直到三天之后,我和小棘才从这场诡异又惊悚的闹剧中回过神来。

我试着上网了解这件事的后续反应。网上毫不意外地对这件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什么样的声音都很正常,对此我早有准备。别的事情都不重要,除了这件——有关部门很快展开调查,最后认定《人性沙盒》节目涉嫌危害市民人身安全、侵犯个人隐私,勒令取消该节目,没收其此前经济所得,并处以罚金20万元。此外,经调查核实,该节目此前利用大数据技术非法获取网民个人信息。小棘的许多信息就被该节目获取。节目组经分析认为小棘是绝佳的节目嘉宾,将其锁定后,针对性设局诱其入套,导演了这场荒唐闹剧。目前,节目组已将违法所得的网民个人信息上交。公安机关已介入,有关犯罪事实仍在调查取证中。

有关部门还确认,公园方面在此次事件中严重失职。首先,在征用大黄鸭玩偶时,公园未能严格检查核实,让表面为充气玩偶、实为人工智能装置的大黄鸭有了可乘之机。发生意外后,工作人员推卸责任,未能及时施救,造成重大安全风险。不仅如此,园方还利用事件视频进行炒作获取流量,在被责令后才下架相关视频。该公园目前被勒令闭园两周进行整顿,并在本地报纸刊登公告向公众道歉。已下架视频则被送入公园档案库,作为警示资料进行保存。

我将这次拍下的照片不论好坏一股脑儿全丢给了小棘,由她自己处置。让我颇感意外的是,小棘并没有选中那些照得还算可以的照片,反而将最丑的一张发了朋友圈——那是大黄鸭振翅起飞的瞬间,小棘惊慌失措,五官变形,一张大圆脸占据画面一大半,嘴巴张大几乎能吞下一整个大馒头。配文是:“惊魂一刻。丑吗?但是真实。”

“怎么挑了这张?”我在动态下评论道。

“累了,对那些所谓的包装。”她回复我说。

“好极了。”我觉得挺欣慰的,又加了一句:“面对心魔,重要的不是征服它,不是骑到它背上去,而是先坦然接纳,然后把问题交给时间。否则,它就会像大黄鸭一样暴动。”

小棘暂时没回复,倒是阿萤在那条动态下留下一条评论:“哪里丑了?其实我一直想说,你长得很有特色,不像我,美得就像流水线产品。”

我笑了笑,退出朋友圈,打开了抖音。一条五十多万赞的视频进入视野。那是一张“肇事大黄鸭”的面部特写。配文说道:“我一开始就觉得,这家伙不像正经鸭,和一般大黄鸭不太一样。”

我定睛看向大黄鸭,它歪脸侧对镜头,斜着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邪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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