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岭

一尘 / 2018-06-16

图片发自简书App


在大兴安岭山脚下,有一个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子前面是一片长满庄稼的开阔地,后面是连绵的山岭,越来越高,越来越陡,绵延无际。山坡上长满树木和野草,王小就住在这野岭上。他给自己找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晚上睡觉,这儿离他家不足一公里。他家就住在村东头, 他回家如果遇到父亲,就会遭一顿毒打。只有当他父亲白天下地干活, 他才敢偷偷地溜回家,哑巴母亲给他一些吃的,就让他走,怕让他父亲看见。

王小的父亲叫王凤,是一个非常粗糙而又火暴的人,几乎不和任何人交往。 他家里很穷,三十岁时娶了一个哑巴女人。女人长相不差,可是整天蓬头垢面, 嘴里总是大声地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话。她整天都在忙着,每次去村西头担水,一路总能看到村里的几个人。 女人见谁都笑着打招呼,还经常把扁担放下,和人们讲她的故事。她用大幅度的肢体语言表达,有时手舞足蹈,有时弯下腰,有时把腿踢起来。儿时的我非常害怕她,见她朝我笑,就吓得飞一样跑开。她偏偏更加大声地在我身后哇哇叫。 直到有一次,我和刚下长途汽车的母亲一起走,遇见了她。她哇哇地和母亲“交谈”起来,蹙眉瞪眼,双手在比划着,眼里还流出泪水。母亲又是点头,又是安慰,她都听得懂,不停地点头,竖起拇指,好长时间才恋恋不舍地和母亲道别。我说姥姥等着我们呢,和哑巴说话耽误了时间。妈妈说她很苦,不容易。六岁的我这才知道她原来没有恶意。

黎明给小村沥上一层朦胧的曦光。清晨四点四十五分,队部里响起打早垄的钟声,是队长敲的。 钟声一下一下洪亮地响起来,在村子里回荡,这是新的一天的序曲。 队长坐下来抽一袋烟,扛上锄头就下地了。

这时候,村里的男男女女就从各家各户走出来,每个人抗一把锄头,汇集成一群人,向田里走去。 王凤也走在打早垄的社员当中。他脸上像木头一样,没有表情,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社员们挣工分,每天十分,打早垄二分,白天八分,年底分红。王凤是家里唯一的劳力,养活一家人。王小什么都不会干,整天在村里四处走走,或躲到野岭上。

哑巴生了十六个孩子,十四个死了,几乎都是王凤摔死的。王凤说,他白天累得像条狗,四条腿忙活,晚上还要听小崽子哭闹吗?据说晚上,孩子吵了他睡觉,他拎着孩子的两条腿就把孩子扔到外面,哑巴哭着捡回来,他还会再扔,有的就直接摔死了,哑巴到荒郊野外把孩子埋了。哑巴从来不敢反抗王凤,挨打也不还手。我小时候听姥姥讲这个故事,除了恐惧,不知所云。隐约感觉王凤不但暴躁,一定还是一个心智不全的人。

王小十五岁那年,被他父亲毒打一顿,据说是父亲怀疑他和他妈妈不伦。王小半痴半傻的样子,智力不全,非常懦弱,看见人就害怕。村里的孩子比他大比他小的都欺负他。我姥爷有时候给他吃的,他拿了吃的,乐颠颠地就跑了。问他爸爸好不好,他说不好。问他妈妈好不好,他说好。 人们问的和他说的几乎都是他父亲么打他和他母亲。 我至今不相信他会和他母亲不轨,因为王小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轻浮过。 只是他的父亲太粗暴鲁莽,听不进话,也不过脑子。

王小的妹妹叫王丫。她很少说话,也许她爸爸打她少一些,她活了下来。村里的孩子们都不喜欢王丫。 她的眼睛里似乎总带一种防范的畏惧和反抗情绪。

王凤的家,谁也没去过;因为哑巴不会说话,王凤又孤僻凶狠。后来,王凤就生病了, 再后来就死了。 哑巴带着两个孩子更加贫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王丫十二岁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她远方的一个姑姑来了, 才知道她怀孕了。

底细真是骇人听闻。 村东头有一个鳏夫陈姥爷,他和四个老头一起多次强奸过王丫。 县公安局的人来了,给五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带上手铐,压上警车给带走了……

王丫也被姑姑带走了,从此永远离开了村庄。

哑巴和王小一起进了公社的敬老院。后来,再也没听过他们的事。

这奇闻怪事苦森森的,像一颗苦果一直压在我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多少年一直翻腾这个家庭的故事,每个人都像一棵苦透了的苦菜。

王凤是智力不全呢,还是人格不完善? 他好像从来没有被爱滋养过,心就是一块大石头。 他懂得去挣钱养家,为了活着而劳动, 为了需要而做爱。 他也许从来不懂,人活在世界上是需要爱而且也能给与爱的。

哑巴女人叽哩哇啦可以发出很多声音,也许她只是失聪。回忆起来,她是一个很正常的人,而且是一个情感很丰富喜欢和人交流的人。王凤是养活她的人,她信天由命,生活在王凤冰冷的铁拳之下。

王小也许小时候是被他爸爸打傻的。哑巴妈妈说不清楚,王小也从来没上过学。他长得又瘦又小,脸很白,长相挺好看。 他的智力从来没有被开发过,他如果生活在健康的家庭,也许起码可以去生产队干活。那年他十八岁了,在农村就是壮劳力了。

王丫圆脸,长得也不难看。但她脸像木头一般,我从来没看她笑过。她的智力应该是正常的,她其实是这里最苦的。她姑姑也许会很快把她嫁人了吧?

那五个被带走的“姥爷”,我一直以为都是和蔼可亲的好人,却对幼小可怜的王丫做出这样难以想象的事。他们大概不会在有生之年迈出监狱的大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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