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再次遇见良治。
良治说,能帮我接一杯水吗?
Ann抬头看他,接过杯子。
“冷的还是热的?”
“冷的,冰的。”
Ann走到饮水机前,照常的,热水三分之二,冷水三分之一。气泡翻腾,她左右摇晃杯子。沉闷的水声,吞噬着气泡破碎的声音。她想,真好,这样她就感受不到她的毁灭倾向给它们带来的痛苦。
她递给他,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Ann轻轻将杯子放在桌子右上角。她想,他会做梦吧?他醒来后是否还记得她,或者只有对水的,纯粹渴望。
一小时后,她发现良治睁大眼睛看。长达一分钟的对视。
Ann说,良治,你在看什么?
良治说,我在看你,你的名字是Ann。我记得。
他是她的,患失忆症的男人。
Ann指指桌子右上角,“你的水。”
良治打开盖子,大口灌下水。他说,很温暖。
她说,会冷下来的。当它累了就冷了。水会死,死亡就有冰冷。
他说,所以你总是给我喝温水。我很喜欢,因为掌心和胃里都有温度,没有死亡与别离。
她说,良治,不要再喝冷水。
他说,为何?
她说,要用你内里的热感化它,它依然没有情感。没有回报的事不要去做。
他说,那你为何愿意一直守着我?同样的没有回报。
……
良治拿起透明杯子,起身走出房门,没有说再见。他举起另外一只手朝背后挥动两下,即使她可能不看。
Ann看着这个穿白色毛衣的男孩转身,她手中的玻璃杯突然滑落,破碎一地。
去年八月她在图书馆偶遇他。他和她要冰水,一天一天,后来她只给他喝热水。杯子是Ann送给他的,保温效果很好,她从12岁用的牌子。那天他吻她十分用力。
她的患失忆症的,穿海蓝色灯芯绒外套的男人。每天,良治在图书馆门口的樱花树下等她。
良治是有失忆症的深海游鱼,他习惯性遗忘经历。所以Ann遵从他的习惯,只在图书馆门口的花树下见面。
每一次,良治会说,Ann,我有带这个杯子。说罢拿出杯子晃晃,气泡升起。他和她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Ann拉过他的小指,良治干脆握住她的手,揣进兜里。
他说,你的手指很冷,不像你的眼睛明亮且炽热。为何?
她说,因为海里没有温度,太温暖会不适应极端寒冷。眼睛暗了又看不清黑色的路。
Ann抚摸他的外套,顺着丝绒的纹路,从上到下。良治面对着她,将Ann裹进外套内。她很小,很温暖,他鼻尖有她洗发水的清新香气萦绕。
良治说,跟我回家吧。我一个人。
Ann跟着他走。
灰黑色床单,浅灰的墙纸,没有多余颜色。但是Ann喜欢他的阳台,有白色榻榻米,向阳的阳台。于是Ann靠在栏杆上,尽力后仰。长发在空中长成暴烈植物,她大笑。
良治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拉扯回来,环腰抱住她。
他说,不要离开我,不要从这里逃走。
她说,这里是十五层,除非我会飞走。
他说,你会,你太自由,我怕抓不住你。
Ann大笑,肆无忌惮。她说,你为何怕我出走离开?
他沉默,说,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温暖并且有方向。只是跟你一起的时候。
Ann环抱住良治的脖颈。她有很多问题没有问出口:为什么要把我带回家呢?什么时候,你会忘了我呢?忘记我们之间所有的悲喜,回归喝冰水的生活?
他是有失忆症的人,悲欢离合都可以抛弃。而她,黑暗罅隙中生长的昆虫,所有情绪都要在夜里独自消化,即使她的幻觉丰盛,也跟不上他遗忘的速度。
谁又知道良治明天醒来在喝谁倒的冰水?Ann眼中的光亮蒙上一层灰尘。
她小心拉开良治的衣服,奋不顾身地咬下去。直至口中充斥腥味。她感受到良治的震颤,但他很快平息下来,并且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从上到下,缓缓地轻柔地。
他说,安定下来,Ann。不要害怕。
她只是迫切的想要良治记得她,记得的最好方式就是疼痛。她说,你为什么顺从我?我做了坏事,你为什么不推开我……
Ann就这样跑掉了。落荒而逃。
呼。
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持续做的事就是恋爱与结婚。她记得第三任父亲,是她的十二岁。
那个男人是个律师,叫做沉风。他干净整洁,身材高大匀称。手指间有淡淡烟草味,他喜爱孩童,喜爱她的母亲,于是顺带也喜爱Ann。
沉风总是会给她小礼物,粉白色蓬蓬裙,海蓝色的头绳,鞋子,糖果……他懂得她的偏爱。她总会迷恋这些单纯贴切的小美好。
母亲最终还是和沉风离婚,原因她不清楚。总之她在沉风身边成长近五年,已经很长。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带走她对情感的依赖与乖巧;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下,留下空大的房子,黑色车子以及所有物品。于是她成为盲目且残疾的人,再也无法满足她对情感的渴。
那时Ann快要17岁。沉风说,Ann,你要听话。今后的路要自己走完,但我希望这里能给你提供安定。你的生日礼物就是这栋房子。我会记得你。
Ann不会忘记他口袋里最后一颗奶糖的滋味。
后来的,还是从前的每一任父亲,没有一个像他。只有沉风,从来不会对她大声说话,会抱她,会给她讲故事,愿意听她讲两三个小时的学校见闻,愿意给她所有宠爱。即使是她做错事,他会说的也只是:Ann,不要哭。一切都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于是她在18岁那年异常憎恨她的母亲,附带憎恨她母亲的第四任丈夫——肥胖油腻却富有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粗鲁且肮脏,话没说几句便会用手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在母亲外出的时候,他愈发猖狂。那天他又摸她,粗暴至极。
Ann哭喊,求饶。加剧他兽性的爆发。终于,Ann忍无可忍。她拼尽全力推开他并且踹他几脚。
接着就是男人发疯般的殴打,劈头盖脸。他拉扯她的头发,不停扇她耳光,甚至一次又一次将她的头向墙上撞。Ann的眼角很疼,但她不哭也不闹,有血从她的额头上冒出来流进她的眼睛,如同火山喷发。
于是Ann顺手拿起一个花瓶,没有任何犹豫地砸向他的后脑。她说,你去死吧。
逃走。额头还在出血,衣服破烂,眼角有肿块瘀血。她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哭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她的疼痛。她凭借模糊记忆拨通沉风的电话,沉风迅速找到她。
爬上沉风的车,Ann在车内抱着他痛哭。眼泪流到沉风的黑色西装上失去踪迹,那时他们已经相隔一年未见。
沉风不说话,安静地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从上到下抚摸她的长发。他忍受她的一切作为。医院简单包扎伤口,回家。
Ann跟沉风共度一个月。沉风没有去工作,两人只在他的公寓里。做爱,亲吻,吵架是他们的日常。
Ann会无缘无故骂他,骂他抛弃她,骂他不负责任,骂他懦弱。沉风只是沉默。
Ann变得暴躁无比,她想要出门。
沉风说,你要如何出门?你身上还有伤。我如何带你出去?除非你痊愈。你不知道舆论多么可怕。
Ann说,我让你感觉丢脸吗?那我独自出门,我要出去,我快要在这里闷死了。
她披上他的外套想要出去,被沉风拉住。
他说,Ann,听话。你不知道他们在找你吗?要是被抓住后果不堪设想。伤好了我们就出去好吗?Ann……
她说,你每次都这样说。他们为何要找我?他们巴不得我再也不回去。你要是再阻拦我,我就告你诱奸。
“啪。”沉风给了她一耳光。他把她拖回房间,用领带捆住她的手绑在床栏上。
他说,Ann,你需要冷静。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会亲手毁了我们。
Ann在沉默中注视着他抽完一根烟。这几天他真的老了,他时常将脸埋进手掌心内,反复搓揉。他们彼此纠缠拖拉,都很累了不是吗?这样的情感,要如何有结局。
深夜,Ann已睡熟。沉默中他又进入她的身体,他不停亲吻她,她感受到他的炽热,也感受到他的泪水。沉风解开她被捆住的手,已经僵硬。
他不停道歉,对不起,Ann。我不应该打骂你,对不起。明天我就带你出门好吗?快一个月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到……Ann,我爱你,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这份爱。
她说,好,沉风,我仅仅只想要出一次门。我想和你去那个水库,有大朵莲花,可以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