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一个武相的悲哀---内外生“疮”的狄青

小武点头同意，又道：“不过不管怎么说，狄青到底是升为了枢密使，登上了武人在宋朝无可企及的高位！看看满朝的文官名臣，这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八角摇了摇头，道：“此事就狄青本人来说，是很了不起的；就算对宋朝全体武人来说，也是扬眉吐气的。但是，你可以想见在那个名臣叠出的时代，狄青高就枢密使，显然破坏了有宋一代文官的专利，武人的荣耀就变成了满朝文官的耻辱。”

“这个矛盾无法回避。即使宋仁宗使劲为狄青造势，将他说成唐朝狄仁杰之后，还是避免不了的。因为脸上黥有红字，满朝的文官背地里都称狄枢密使为‘赤枢’。常有谣言道‘赤枢’家里不时有祥瑞出现，还有人看见他家的狗长出角来了之类的言语到处疯传。”

小武愣了一下，道：“是这样啊？那后来怎样？”

八角捋须道：“一贯以来，狄青都感受过文官们的敌意。当年他去定州（河北保定）任职的时候，遇到了老上司韩琦，就发生过很典型的事情。以前在抗击西夏前线，有民谣称：‘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指得就是韩琦；他同‘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范仲淹齐名。”

“但其实韩琦为人激进，在西夏立国的关键一战、好水川战役中，不顾范仲淹劝阻，强令宋军主力任福所部急速进军，直入李元昊预先设下的埋伏圈。结果宋军几乎全军覆没，诸将战死、任福自杀，导致宋仁宗震怒，韩、范都被降职。”

小武睁大眼睛道：“原来是这样？那狄青又遇到韩琦之后呢？”

八角捋须笑道：“韩琦整顿军纪时手段严厉，狄青有时觉得不全是军人的问题，因而与韩琦稍有矛盾。不久，韩琦摆下酒宴请客，原本也是缓和跟狄青关系的好事，不过请来了定州名妓白牡丹现场陪酒，不想却闹出了大问题。”

“那白牡丹原本就与前线的高级官员相熟，同时习惯这些文官轻视武人的作风。酒还未过三巡，她很轻佻地来到省级军官狄青面前招呼喝酒，说要‘劝斑儿一盏’，于是众官大笑。‘斑儿’是指脸上刺有黥字的军校大头兵，全无半点尊重之意。”

小武皱眉道：“这白牡丹不过是个无知妓女、借压低前线武人来讨好文官罢了。但狄青明显是在场武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连他都敢踩，倒真不要命了！”

八角微笑道：“狄青被文官们哄笑得下不来台，心中火起但也将就忍着。等到酒席草草结束之后，过了两天他专门带人去白牡丹的青楼，抽了她几十鞭子。韩琦知道以后，也是心中窝火，但也将就忍着。”

“不久，狄青在西北的一个老部下焦用押兵路过定州，于是狄青盛情款待了他。然后焦用喝多了、烂醉如泥，当天没有及时先完成公事。韩琦得人禀报之后，立即抓捕了焦用。狄青闻讯大惊，忙去韩琦公署府上求情，但大门始终不开。”

小武睁大眼睛道：“韩琦到底要整哪样？”

八角正色道：“等公署大门终于开了以后，韩琦带人押着五花大绑的焦用出来。不管狄青如何为焦用求情，嘴皮子都说干了，韩大人还是大手一挥、当着狄青的面执行军法，将焦用斩首示众。”

“而且，针对狄青反复陈说‘焦用乃有军功好儿’，韩琦指桑骂槐地回了一句惊世骇俗的名言：‘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耶’？”

小武震惊道：“韩琦这话是赤裸裸的歧视！意思是只有状元才是好男儿？只有读书人才是好人？前线立功的武夫就没一个是好男儿？”

图表 5东华门外进士皇榜

图表5东华门外进士皇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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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微笑道：“开封府的东华门外是北宋科举考试挂皇榜的地方，进士及第后便在这里唱名。一旦读书人榜上有名、高中之后，便可以获得当世百姓的普遍崇拜。当时提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庶民心中，确实是远超建立军功的边将、或者发了横财的商人。韩琦所说的话，也只是暴露了北宋人心的普遍想法而已。”

“狄青听完之后，看着身首异处的焦用尸首，久久没能移动一步。直到天黑了，闲杂人等早已走光，手下兵丁才能勉强劝他回去。他当时在思考什么，你可以自行猜测。不过根据在现场扬眉吐气的文官们转述，狄青是惧怕了韩琦的威风，担心自己与焦用一并被诛，所以吓得无法行走了。”

小武头皮发麻道：“还有什么情况？”

八角捋须笑道：“狄青的胸怀世间罕有，他并没怎么报复韩琦，后来却用事实将对方打了脸。多年后狄青就任了枢密使，枢密副使却正是王尧臣。你可能不知道，天圣五年（1027年，也正是狄青脸上刺字的那年）的一科考试，高中的有王尧臣、韩琦、文彦博、包拯、吴奎等名臣，其中王尧臣是状元，韩琦是榜眼。”

“韩琦后来虽当过宰相，但一直遗憾自己差一步没考上状元，没轮上唱名游街的绝顶风光。而狄青终于还是让韩琦那一科‘东华门外唱名的状元’位居自己之下，也算是绝佳的讽刺，其对韩琦当年‘名言’的隔空回应可谓超级完美！”

小武惊道：“还有包青天包拯，也是在那一科考上的？宋仁宗一朝的名臣还真的是多如牛毛呀！”

八角捋须微笑道：“只是文官们大都从心底里、视狄青为异端，时刻思中伤之。据说狄家后院失火时，四面邻人都去救火；住得不远的王尧臣赶到之际，远远望见赤枢自己也在指挥军卒救火，身穿一件发黄衩衣。于是王尧臣假装看不清狄青在哪，随口询问其它救火人：‘尔见狄枢密出来救火时著黄袄子否’？”

“这是典型的诱供手法，故意借救火百姓的嘴说出：狄青在家日常穿‘黄袍’，显然有大逆企图。此话七转八弯地传到宋仁宗耳中，但他并不相信。而狄家的火灾不大、又救得的及时，于是又有谣传当时并没发生火灾，只是狄家在夜放红光而已。又有文官称此现象曾在篡唐前的朱温家里发生过，言下之意是狄青等同于朱温。”

小武极度震惊，道：“这种影射造反的谣言，连续不断的制造出来、传播出去，岂不是‘积毁销骨’，狄青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八角正色道：“狄青当然知道文官们对他不满意，不过好在宋仁宗愿意相信他。然而文官中下一个出场的却是‘金牌打手’欧阳修，他的手段却更加难以防御。”

说罢，八角大袖一挥，一张白纸便从袖筒之中飞出，在半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下，小武连忙跨前一步，伸出双手接住。定睛一瞧，却是一张《武相诋毁逻辑》流程图。

图表 6武相诋毁逻辑流程图

图表6武相诋毁逻辑流程图

小武一边看着流程图，一边耳中听八角继续说道：“欧阳修一出手就不同凡响，两篇重量级奏章在当时影响颇大：一篇是《论水灾疏》，一篇是《论狄青札子》。”

“首先，根据儒家的天人感应说，东京汴梁城最近几年总是遇到水灾。水属阴，可见国家阴气上升。因为文官属阳、武将属阴（欧阳修自做的论断），水患多正是因为武人得以重用的缘故。这个逻辑，就将自然灾害同狄青主持枢密处联系了起来。而要治水患，恐怕得先请狄枢密使下台一段时间。”

小武重重哼了一声，道：“这种逻辑也能堂而皇之地说？”

八角呵呵笑道：“当然，在评价狄青之时，欧阳修表彰了他对国家的巨大功劳，提出要保护他的‘晚节’。因为狄青始终免不了把持军政、威胁政权的流言，让其去外地做个闲官，即有利于社稷安全、又利于维持‘以文制武’的国策；还可减少争议、还朝野安详与清净；同时也利于狄青本人树立高风亮节的典范。”

小武重重摇了摇头，叹道：“真不愧是欧阳修，太能写了！但这还是‘捧杀’，对狄青是寓杀于捧啊！”

八角微笑道：“不过宋仁宗脾气虽好，却并不愚蠢。他知道自己王朝所缺少的，并不是文曲星，因为要文曲星恐怕十个都有。而王朝真正需要的、也是一直奇缺的，却是武曲星。所以当狄青有时巡边而不在朝内时，宋仁宗还特地让人画下他的肖像，挂在朝堂上自己的座位旁，每日可以时常看看。”

“其实这种‘狄’粉的行为，也是宋仁宗激励群臣向狄青‘见贤思齐’的行为，因为忠心而卓越的武将实在太少。另者欧阳修建议，将狄青外放之后，由其老上司韩琦接替枢密使一职；而根据好水川之战，宋仁宗早知道韩琦的军事指挥能力一般。只是狄青的人虽不在、图像还一直挂在众文臣眼前，招致他们非常难受、嫉妒不已，于是从各个角度攻击狄青的流言蜚语如同子弹横飞、永不止歇。”

小武连连摇头，道：“这真是……但想必宋仁宗不相信狄青会造反，是吧？”

八角点了点头道：“不久，见欧阳修并未成功，文彦博跟上、再施以致命一击。他代表群臣跟宋仁宗正式‘摊牌’，敦促皇帝做个二选一：一个是皇位继承人问题、一个是枢密使外放问题。必须在年内定下来一个，否则大家不要过年。”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宋仁宗最后还是‘怂’了。在签署罢免枢密使的文书时，皇帝最后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文宰相道：‘狄青是忠臣啊’！此时文彦博再神补一刀，反问了一句：‘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意思直指赵匡胤当年忠于后周、然而仍是黄袍加身、因军队支持而建立宋朝，所以决不能再让别人效仿。宋仁宗哑口无言。”

小武点了点头道：“文彦博说的如此露骨，我也无话可说。但他倒不像欧阳修那样狂绕圈子、专做‘阴’的文章。”

八角捋须笑道：“文彦博跟狄青还是山西同乡，一向为狄青所尊敬。接到自己被罢免的圣旨后，宋仁宗又躲着见不着，狄青只好去找文宰相质询原因。说话一向精炼的文彦博只回答了一句话：‘无他，朝廷疑而’，就打发了狄青。”

“见文彦博直说朝廷怀疑自己，狄青知道无论自己如何本事、也无法打赢这场不可能打赢的仗。最后他也丢下一句话：‘无功而受两镇节麾，无罪而出典外藩’，然后去了陈州，表明自己对这种‘不公平’心里不服。”

小武皱眉问道：“按这个流程表上说，狄青被罢免枢密使一职以后，东京汴梁的文官们大都在家门口放鞭炮，庆祝文人的荣耀又重新回来了？他们怎么能这么做？陷害狄青是昧良心的事情，又怎能公开庆祝？何至于此？也过分狭隘了吧？”

八角哼了一声，歪嘴笑道：“这种小把戏，对于文官来说太容易了。按欧阳修所造的舆论，大可说枢密使武将解职、再由文官出任，代表着阴气下降、阳气上升，如此则京师水患指日可平。那么老百姓为了免除水灾、来年更美好、放些鞭炮祝愿，又有什么不对呢？况且此事传入宋仁宗的耳朵，也可让他明白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可以减少内疚感，觉得自己并没有签错字！”

小武惨笑了两声，摇头道：“真是搞不赢他们。”

八角捋须道：“狄青结束了四年多的武相生涯、外放到陈州以后，文彦博的话不时萦绕在他心头、令他恐惧不已。而朝廷每两月派一批使者前去陈州‘探望’他，每次都会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因为很难说这种探望、不是盼望他快点去世。”

“不到半年，狄青内火攻心，疽发于面而死。可能最初只是上火，到后来胡子周围的疮越来越大、已无法开口说话，溃烂再感染导致了死亡。于是，一代武曲星就这么飞速陨落了。只是狄青不仅身体表面生疮、恐怕身体里面（心理）也在溃烂。死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然而宋朝的命运似乎从此也被注定。”

小武大睁着眼睛激动道：“狄青的遭遇也太委屈了！宋朝的文官如此群殴武将，导致狄青以如此难以置信的方式郁闷而死，他们是会遭报应的！说起来，宋朝后来被别国所灭，不也是应该的吗？”

八角笑了笑，捋须道：“先别激动。谈起宋朝的文官，当时已经是名臣遍地了；而说起宋朝的皇帝，宋仁宗也已算是正面典范。史家都说他能宽和待人、避免战争，尤其是与辽国和平共处了40余年而两不侵犯。”

“但在我看来，这种‘不战’可能反而坑害了双方。历史悠久的契丹因此迅速被宋朝文化所‘腐化’，导致他们后来竟打不过女真小国而被灭。而在宋朝这一边，也因为没有大敌威胁，连狄青这种难得的天才武将，国家竟也无须倚重、变成可有可无的人物，仅仅因为无端猜疑、就可以让其去死。”

小武冷静下来，点头道：“无论国家大小，真是忘战必亡！打仗对国家是好事还是坏事，也是一个相对论！有时候真得有仗可打，老百姓们才知道谁是国家栋梁，谁才是光会耍嘴皮子的。”

“吸取了这样的历史教训以后，中华民族人民一定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保护具有‘武相’能力的难得人才！一定要明白谁才是保护国家和人民安全的力量，再不能去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自毁长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