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先生和我

初次遇见杨老先生,是十九年前的那个初夏。当时作为一个还没睡够就被迫降临到这世界的资深睡货,我强大地克服了护士那一巴掌对我造成的深深的心理阴影,继续着我的睡觉事业。而与此同时,当时三十出头的杨老先生显然也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当他激动地守着我老妈和呼呼大睡的我时,过分的激动促使他想进行从左边病床跳到右边病床这种幼稚的庆祝活动,当他抬起四十二码的大脚掌正欲踏上属于我的那张床时,刹那间的清明提醒了他此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的惨烈事实。而他也刚刚好迟疑了一秒钟,正是这一秒钟的迟疑,他没有一脚踩上年幼无知的我的脸或者脖子,这迟疑的一秒钟,便决定了我们之间后续故事的发生。

看到这儿,你猜的没错,杨老先生就是我老爹。

Part1

我在幼年时代,对杨老先生是没什么大的印象的。一方面我的人生重心都在于玩泥巴造房子兼职打架,另一方面在于杨老先生已决意投身自己的教育事业,天天在远离家的村小里忙的鸡飞狗跳。那时候的照片后来的我看过无数遍,他在破落的乡村小学里矮矮的平房教室前温和地微笑,高高瘦瘦的身材,满满的书生气,身边拥簇着一群花脸猫般的小孩子,所有人的眸子都晶晶亮亮,纯净地仿佛洒满了天上的星子。我每看一次都要感叹一次我爹那时候意气风发的样子真帅。

记忆里我总是很想他,倒不是多么缺乏父爱,而是在那个一包方便面调料可以吃一天的赤贫幼年时代,杨老先生根本就是葱油饼,方便面,果冻等等的同义词,实在是难以让人不想念。

每当周六或周日下午的时候,我玩起游戏来好像总是格外会分心,总心心念念着,是不是下一秒钟就能看见杨老先生轮廓分明的脸。等我开心地扑过去,他会一把抱起我在空中转起圈圈,然后开心的把我扛上肩带着我回家。

夕阳血红血红的挂在天边,我坐在杨老先生的肩头,周围的背景逐渐虚化,没有小伙伴们的嬉闹,没有青蛙和蛐蛐的叫声,只有坐在他肩头他抓住我的手在院子里奔跑时我狂喜的心情无比清晰,仿佛那一刻我真的是在飞。

漫长的年幼时光里,我与杨老先生之间的相处是亲密快乐而又短暂的,像是一颗太容易融化在舌尖的砂糖,甜蜜却转瞬即逝,成为历久弥新的回忆。

当时我也以为我们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杨老先生是光芒万丈无比伟岸的老爸,而我也可以无期限的混吃瞎玩天天疯的忘乎所以。

直到后来杨老先生突然病倒,病魔的力量总是强大到不可思议,当时的种种变故我早已不想再赘述。这世界上注定有很多事,可以一笔带过一笑了之,却经不起夜深人静时的回忆跟感怀。

Part2

真正跟杨老先生朝夕相处,真正“亲密”起来是从初一那年开始的,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住校的半年里的那个中秋节,第一次住校,一塌糊涂的课业成绩,身边陌生的同学,变态严厉的老师,一切的一切,都让人难以接受。而那个中秋节,一向忙忙碌碌的杨老先生破天荒的买了月饼跟苹果来学校看我,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一顿中饭,热气腾腾的饭菜冒着温暖的白烟,吃着吃着,一向没心没肺的我竟然把脸埋在碗里哭了好久。

可能我的青春期来的是有点早的,初二,像所有俗气的青春言情小说里写的一样。我恋爱了,喜欢上一个穿着白衬衫有着小酒窝脸蛋白净唱歌好听的男孩。自然而然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桀骜不逊的少年,在那个一个对视就足够甜蜜一整天的年纪,我们迅速地明了彼此的心意且放肆的在一起。

像所有俗套的青春题材小说一样,我们早恋的事情被发现了。

杨老先生在偶然间,发现了我随手放在口袋却忘记掏出来的纸条。那是我长到十几岁第一次挨打,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杨老先生的眼泪。

阴沉着脸的杨老先生让中午放学回家的我罚站,拿出纸条让我解释清楚。倔强的我执意认为这是我自己伟大的爱情,拒绝认错,更拒绝保证与那个男孩断绝来往。

僵持间,他扇了我一个耳光——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那是疼了我十几年,就算我打碎他最爱的茶壶,拆掉家里的电视机都不舍得动我一根手指的父亲啊!!却不理解我的爱情,不肯相信我坚信的爱情。

他逼问我男孩子的名字,要我保证再也不跟他来往。我只是捂着脸低着头沉默,一言不发。沉默地抗拒彻底激怒了他,暴怒中的杨老先生转身抄起皮带狠狠抽在我身上,巨大的沉出声。

皮带终于被他打断,我的背上腿上也是一遍混乱的伤痕,抑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视线有了片刻清晰,却看见杨老先生在哭。是的,他在哭,大大的一颗泪滴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溢出来,顺着瘦削且憔悴的脸庞往下滑落。这个我儿时无所不能意气风发的男人竟然在流泪,为我流泪,瞬间莫名的伤感席上心头。

Part3

鉴于我的种种表现,杨老先生决定陪读。

在学校附近,我们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由他负责照顾我。

杨老先生和我以前在家总是扮演着大懒与小懒的角色,活到四十几岁,杨老先生的厨艺其实一直停留在煮面条的阶段。偏偏那时候的我肠胃极不好,特别容易消化不良,瘦得像个非洲难民。

起初时候,厨房是我们共同的噩梦。

那时候在租房里用的是煤炉,杨老先生根本没有用这个经验,炉火总是常常熄灭,用废纸点火的时候厨房里总是浓烟滚滚,杨老先生总是被呛得喷嚏连连,涕泪横流。我每每也是惨遭连累,一次次被呛得几乎要喘不过来气儿。

至今仍记得杨老先生做的第一餐饭,他拿起菜刀切菜的样子简直就像屠夫在砍肉,整间屋子都回荡着菜刀和菜板撞击砰砰砰的声响,硬是把土豆切出了金戈铁马的架势。等到炒菜时,我更是悲惨的被他捉去厨房当帮手,我们父女俩静守在锅前严阵以待,油一烧热,菜一下锅就听到锅里噼里啪啦一阵炸开的声响。我举着锅盖,杨老先生举着菜刀,我们几乎是同时向后撤退了一米远。彼此对视一眼看到对方惊恐的表情,迅速收拾好自己的狼狈开口互相嘲笑起来。

简直是难以想象,那么擅长黑暗料理的人,摸索了半个月才能勉强不把菜炒糊不把盐加多的人竟然把我养的膘肥体壮,体重一路飙升,直至破百。

Part4

相处的久了,新鲜感终究会慢慢过去,彼此性格上的缺点也慢慢暴露无遗。

其实相当久的时间里,我跟杨老先生之间的关系是剑拔弩张的。

生病之后的杨老先生因为病痛性格也是有很多变化的,长期的失眠让他有点憔悴且暴躁,替家庭担当起照料我的重任迫使他对我的学习有一种偏执地重视。

而我是懒散惯了的性子,想要一时半会儿改变何其艰难。

他常常会给我布置下很多任务,帮我补习以前贪玩拉下的功课,那时的我却毫不领情,每每拒绝配合。

他会逼我背诵拗口的古诗词和地理政治课文,背不完就不准睡觉,就算我流泪撒娇都没有用。

他会因为我偷懒而对我怒吼出声,甚至在发现我没写数学作业时情绪失控把我赶进漆黑的雨夜。

他会要求我下课之后五分钟之内必须到家,绝对不可以贪玩拖延否则一定难逃一顿训斥。

我的生活总是被作业和课本填满,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学习新知识和复习以前落下的功课上,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种逼迫和我自己的小聪明下,功课竟然也真的渐渐有了起色,半学期后,我甚至开始跻身年纪前五。

然而我怎么可能甘愿这样被管制,多余的怨气和精力肯定会伺机发泄,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引发一场激烈的争吵,我肆意的跟他呛声,无理取闹,夺门而去背后留下重重的摔门声。

在漫长的压制与被压制的关系里,我们谁都不肯退步,也不肯解释。刺猬般的两个人一天天总是在近距离拥抱中互相伤害且乐此不疲。

偶尔也有和平共处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河堤边吹风,夕阳下的堵河总能流出波光粼粼的即视感,融化在嘴里的真知棒里总是有气泡,锋利的棱角总会划破我的舌头,血腥味混合着糖果的甜,有点像当时无奈又复杂的心情。

Part5

终于,我们彼此都熬到了头,我高中毕业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考进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学校,也如愿以偿地选到了我喜欢的医学专业。我想这大概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了,我们终于不再彼此折磨,都得到了想要的自由。

杨老先生的表情每天都是一副终于出狱了的喜感。我也暗自因为要重获自由而雀跃不已。

暑假的某天下午,我拖着妈妈的手逛街,杨老先生也闲闲地跟在我们身后。临街的橱窗里有好看的高跟鞋,红色的鞋底,高高的优雅的鞋跟,白色的斜面上栖息着精巧的蓝色蝴蝶结。我一眼就爱上那双鞋子,进到商店里,换下平底鞋,我踩着高跟鞋满意的对着镜子自我欣赏。

冷不防在镜子里看到杨老先生呆呆的表情,他是在温和的笑着,眼眶却是湿的,他转过头去掩饰掉伤感,不想让我们发现。

在那一刻,我好想抱抱他。

离家上大学之前,杨老先生跟我一起散步,我们终于可以心平气和的交谈。那天傍晚我们走了很远很远,也说了好多好多。

“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我对你这么苛刻严厉吗,当你小的时候,我跟你妈就觉得一定要好好守护你,不让你太辛苦。不求你多么优秀,只求你快快乐乐。可是当我生病之后,我常常失眠,头痛,睡不着难过的时候,我常常会想,万一有一天我早早离开你们,你还这么不懂事,怎么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爸爸老了,身体也不好了,我怕我不能守护你,所以希望你强大起来守护你自己。”

胸口很堵,眼眶很酸,我抱住杨老先生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像很久以前一样。

那天的夕阳真的好美,火红火红灿烂的一大片,就像记忆里幼时无数个黄昏,我仿佛还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被爸爸扛在肩头奔跑,云离我那么近,幸福那么满,仿佛下一秒我们都会飞。

Part6

杨老先生和我,这么多年。

多年前的互相挂念,一见面整个世界仿佛都洒满阳光,欢乐和幸福满的都要溢出来。

多年间的互相生怨,你失望于我不思进取,我失望于你的蛮横专治。

多年后的互相挂念依依不舍,我在远方担忧你的身体,你在家乡担忧我是否无恙。

我们兜兜转转这么久,终于回到原点。

杨老先生与我,是世间千千万万父女之间极普通的一对。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故事,我现在觉得更像是一个温馨童话。困难都会过去,坏的都变成好的,埋怨的都被原谅,你依然爱着我,我也依然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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