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勺水结束一条命

我们应该怎么界定老年呢?是年龄到了,还是身体不行了呢?

我要讲的是我奶奶怎么伺候瘫痪的我爸到他走的事,故事里面当然也有我和我妈,下面细说。

我爸,农村人,老好人,大孝子。我爸妈年轻时经常会因为钱的事或者我奶奶的挑拨打架,我妈肯定打不过我爸,我想谁的妈也肯定很难打的过谁的爸。那时候特别希望我妈能打赢,但却从来不敢过去,哪怕近点。然后就是我妈大喊,我大哭,我爸大骂。我奶奶在对门听着差不多了,可能是她气消了点或者是怕再打就会出点什么事儿——我爸把我妈按在沙发上,掐我妈的脖子往死了掐。差不多就该过来劝架了。不过一般更早过来的是我爷爷。虽然他腿脚不利索,不及我奶奶十万分之一。但他总能先到,带给我希望,带给我妈生的希望。

我补充一句,那个时候我爷还在,不过他身体不好。他是大队会计。我开始懂事的时候看他就是拄着拐棍儿,到他人走了,把拐杖放下了,放下的时候我好像也才初一,十三四岁吧。之后的我爸就更孝顺了。

我爸他不是那种农村里的酒蒙子,一点文化没有的人,我们村里他那辈人里面,他不是第一有文化的也是第二有文化的。我说的是留在村里的人。所以他不是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孝顺,他是忠孝难两全的孝顺,当然这里应该叫爱孝难两全。这么叫也不全对,因为他也打我。这个家里只要谁让我奶奶生气他就打谁。

来这儿不是抱怨原生家庭的,我说回故事。

这种我奶奶垂帘听政,我爸黑暗统治的情况应该结束在我大学毕业之前,大二下学期吧——对,我是上的三年大专(感谢付航,不然我肯定在这儿会撒个小谎,说我上的是本科,时间是大三下学期),我妈突然来电话说我爸住院了,让我赶紧过去。我跟导员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进ICU。之前都是在电视里才听过这么高级的住所。我爸当时不能说话不能动,但眼珠能转,上下嘴唇能动。从眼睛来看人是完全清醒的。我感觉没事,真的,我第一感觉就是松了一口气,人一定没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看自己的父亲都能看得出来,反正当时我的心是落地了。然后就是问问什么情况怎么回事,我大爷的司机说是脑出血,吃完晚饭一个人坐后面乘凉呢,悄没声的就倒下了。发现了就赶紧送过来了。

我爸在我大学快毕业了的时候就不在外面打工了,他说是不用再挨累了,直接把我妈一个人扔在原来的大连打工的工厂里自己就走了,去他哥哥那过清闲日子去了,我大爷是一个水库的算是部门经理,当年家里没钱,是我爸爸不念书了,供我大爷继续念的。我爸去打工去挣钱,还不是说用家里的钱供我大爷念书——我不太明白,按照正常剧情来讲不是应该大的供小的吗?也是在我大学要毕业的时候他拉着我妈硬要离婚,硬要把俩人攒了一辈子的钱一人一半,一人十三万分了。这些事都是我妈后来跟我说的,至于原因我肯定不会在这里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但是农村,几乎是没有秘密的,没有的事儿也能变出个事儿来,加上我奶也说过三言两语的,我也知道了,是我妈的错。

后来就出了重症监护室,在普通病房住了没多久就回老家了。先是我和我妈伺候了一段时间,他是脑出血,导致左半侧身子不能动,照顾他也就是翻翻身按按摩主要是安慰情绪吧。因为在农村嘛,得了这种病,老话讲就离死不远了。我爸不胖,很瘦很瘦,我们父子一样,心眼小胖不了。

后来因为我呆不了几天就得回去上学啊,马上要毕业面试了,我爸病情也很稳定了。我妈就照顾了他小半年吧,后来也不行,因为我还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妈再不去打工,这个家没有收入来源更不行,然后我妈就回去打工,剩下我奶奶照顾我爸。

我觉得我爸的第一次脑出血是心里面对我妈做的事情的狠造成的。第二次脑出血,也是要了他命的那次出血是我的事造成的。不是我干了什么,是我的工作找的不顺利,我上的是铁路院校,毕业了只要你不是很差劲都能走到铁路上去,抱个铁饭碗。月收入过万。可偏偏哥们儿的命就是五千里挑一的苦,全校独一份儿。哥们儿色弱,去不了铁路,有明文规定的。不是色盲啊,我在这给你们扫个盲,简单说,色盲是看东西只有黑和白,色弱是看东西的色彩和普通人看到的色彩不同,就那个测试的小本本,你们看到的是牛,我看到的是熊猫。你们看到的是123,我看到的是456。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所以我不行,去不了铁路上。我们家精心策划的铁饭碗还没吃就碎了。碎了怎么行?那三年不白搭了?三年学不白上了!不行!我三舅姥爷是铁路上的一个什么领导,官应该不大不小,但资历老,当初上这个学校也是问过他的,他推荐的。没问题才上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赶紧找他吧。说“没办法,退休了,使不上劲,这个事也确实严重,没有余地可商量”。

那也还是不行!必须找人让我进去。我爸就让拿着他和我妈俩人打了一辈子工攒的钱的一大半儿,十七万,给到我另一个“认识人”的亲戚,我的一个大姑,让她帮忙走后门。结果她找的那个孙子贪污太多,据传说有五百来万,抓他的时候都是带着验钞机去的还是两台。都是各种学生家长托关系找工作的钱。结果那人让警察给带走了。所有全部钱款冻结,说要案子审完了各家才能拿回钱。

天塌了呀。这一下子我爸就不行了。真不行了,我心里特别清楚。之前说过我爸心眼小,我心眼也小,但我不在乎钱。我爸在乎。我不在乎也可能是因为那不是我挣的钱,要是我挣的我也得瘫了。毕竟那可是他俩人打苦工一辈子攒的钱啊。读到这的人,你想一想换作是你你瘫不瘫。但我爸在我心里是伟大的,是我认为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最爱我的人。虽然他打我,打我妈,但是打我从来不打除屁股以外的任何地方,我妈就不同,我妈一生气真大嘴巴子抽我。

小时候我偷钱,小学五年级,偷班主任锁在抽屉里杏仁露铁罐儿里的五角钱钢镚,偷来给高年级,也就是六年级学生上网吧用,我好能在旁边看着他玩跑跑卡丁车,快下机的十分钟他还好心让我玩一会。

然后,小时候嘛,反侦察意识不强,没两天就让人逮住了。真丢人啊,全校都知道了,我那么点小屁孩都觉得丢人,我爸让人叫到学校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加赔款五十块钱。你就说那个小罐儿啊,你把他展平了他也装不了那么多的钢镚。开个玩笑怕自己尴尬。

你说我爸当时得觉得多丢人,可就是这样他也只是打了我的屁股。

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爱我之人。是家里的顶梁柱,虽然他半瘫在炕上也依旧扛着这个家。

我妈走后我奶奶照顾我爸,等我再回家时,就觉得我爸不孝顺了,不像之前那么孝顺了,我奶的烦人之处他也能看到了。我后几次越是回家来,越是看得清楚,他也烦透了我奶(我奶也爱我,我奶对我很好)。

之后我还是没能去到铁路局,但是钱,十七万块钱回来了。不是案子审完了,是我那个大姑良心发现了,自掏腰包给我们垫上了,之后法院解冻全部钱款她再去领就完了。我不知道我奶是怎么和她说的,是给她跪下了还是怎么着的,反正我大姑帮了我们家一个天大的忙,把钱还回来了。

后来钱追回来了,我爸也终于放心了,之后二次脑出血就不久于人世了。脑出血第一次出血不至于死,只要你好好养着,好好恢复没问题的,当然也看出血量。但二次出血就跟枪毙没区别了。

当时我已经工作了,我妈也在外地打工,我奶在家看着我爸。也是吃完晚饭躺炕上歇会一会还要去锻炼,结果就任何外因没有的出血了。

去医院,没救了。是继续留在医院治疗,以尽到我孝子之情,还是回家去,落叶归根。我大爷这么问我,我哪知道去?我问大夫“:继续住院是不是还有希望治好?”大夫说是。大夫出去了。是个屁。

我问我爸,我爸当时的眼睛已经不像第一次脑出血那样可以灵活转动了,眼球上面很多乳白色的膜儿,很混浊。你们见过死了好几天的鱼的眼睛吗?二者差不多。我知道,我心里清楚的很,我比谁都清楚,我太他妈清楚了,但我不敢说,我不敢说出来。

我看见我爸嘴唇在动,很小很细微,我趴过去听,“回家”。两个字像是用力压出来的,北方农村的老水井,断水的时候的声音。但是我听的无比清楚,我爸也说的无比清楚。

回家!租氧气罐,人走前能舒服点。各种的东西,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别人好心瞎说的,我们都买回去了。住院贵,回家就不贵了,我玩了命的补偿我爸。我才多大?我才二十出头刚毕业,让我做这种决定!

回家的第一天,能喝点水,喝点罐头汤。用家里能找到的最小汤匙喂。

第二天也是喝水。

第三天中午过了,下午两点钟不到。这三天多时间里,我妈,一刻不离,我,一刻不离,我奶年纪大了,晚上很晚了才回去睡觉。

可能是到了第三天这个时间,人实在是熬不住了,我妈,我奶,和我都围坐在我爸身边,我看到,我们看着,我妈,一勺,两勺,三勺。三勺水。

结束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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