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十)

    傍晚时,落日晕红,大红灯笼似的挂在树梢后,缓缓下沉,最后羞红了云朵,牛羊回圈,飞鸟投林,鸡鸣桑树巅,炊烟袅袅融入暮霭。

    社员收工后,家中便氤氲着饭菜香,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来了。村中便此起彼伏地“小二喝汤了”、“狗剩吃饭了”的呼喊声响起来了。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口,我父亲端着那粗黑的大瓷碗拿着黑高粱的窝头,盛着小半碗老咸菜,悠悠然地来到家门口附近,看到附近的邻居也或蹲或坐地聚拢一起在吃饭。

    我是父亲的跟屁虫,也慌不迭地端着自己人的糖瓷缸子,装了半缸子地瓜玉米糊,嘴里叼着个玉米窝头,从腌着咸菜的瓷缸里捞起一个腌制的咸萝卜就往外奔。母亲用围裙擦了下手,却夺过我的胡萝卜,用刀刷刷地几刀切成丝,放入碗中,滴几滴老油,递与我,柔声说:“端好了,别洒了,你爷俩吃去吧。”母亲自己却捞起来一个咸菜片就着窝头“咯吱咯吱”吃得香。

    父亲接过我端着的碗,看我喝着那能照出人影子的玉米稀饭,我呵了一下烫红的小手,挨着父亲吃饭。我家的那隔墙邻居二孩子说:“小国子爹,你是越富越会过哩,吃这么寡淡,没油没水的。”

  父亲笑说:“一年盖屋,十年聚材哩。只能从牙缝里省点哩。可你飞机挂暖瓶——生活高水平哩。吃上咸鸡蛋哩。”我就盯着二孩子的一鸡蛋看,二孩子看我嘴里流了口水,就招手,我虽看着二孩子笑得狡黠,可还是不自觉地挪过去了。二孩子用筷子给我挑起他的咸鸡蛋一块,我忙不迭地张口快乐地去尝。刚入嘴我就呸地吐出来,一脸懵圈,怎么只是咸,口味却是豆腐渣味?父亲与二孩子便对视而笑。

  接着二孩子搔着头皮嘿嘿地笑:“呵呵,这不,我家小军子到了到了给他说媳妇的时候了,用鸡蛋壳装上咸豆腐渣。”我吐了下舌头作鬼脸:“你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嘻嘻,看这咸鸡蛋是否能慌个儿媳妇呢。呵呵。”

    我西边的邻居土墙上却长出了一个扎着挽髻的妇女的半个身子来,她哈哈笑着,大声大气地问:“咸鸡蛋好吃吗,国子?”我顽皮地诓她:“可好吃哩,都冒油了。可香哩,比海子放在你脖子上的豆虫要肥香得多哩,老外奶奶。”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老外奶奶一听是编排她。想起了下午上工时,海子趁她休息时悄无声息地拿起一个蜷伏在豆叶的肥胖的大豆虫,一下子放在她的脖子里,老外最怕的是这东西,脖子一凉,还在蠕动,惨叫一声蹲坐在地上,众人好一阵忙乱才使老外清醒过来,让队长追赶着海子好一顿饱揍。

    老外听着这话中弦外之音,焉能不恼?喝骂:“三岁看老,你这小屁孩不大,怎么那么能蹩坏呢?大了更是个坏小子。”

    正说笑间,小军的二爷爷背着个粪筐,右胳膊窝里夹着一个拾粪的铲子踢踢踏踏地慢慢晃来,父亲便移动笑问:“二大爷,你回来了。做饭没?”二爷爷依着墙脚喘息着说:“还没呢。”我看着二爷爷驮着背,横披着一个补丁褂子挪到我家西边的院子里,把粪倒进坑里,沿着二十多级的台阶,艰难地走上去,“吱呀”推开他的老旧的木门,挪到屋里去。父亲叹息说:“这老光棍没儿没女,孤苦伶仃,没人管没人问,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也是个事哩。这回家也是冷锅冷灶的,也是个可怜人哩。”

    二孩子却摇摇头说:“休问他人瓦上霜,现在自家门前雪还扫不起来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我家大军,半大个小子,吃死老子。比我还能吃哩,可生产队的工分就分那点粮食。俗话说,年好过,春难熬。过了春分就青黄不接打了饥荒,猴年马月能给儿子说得媳妇?说媳妇,也得有个鸟笼子来装金凤凰,我家就这两间西厢房,媳妇往哪里装?盖屋,两手空空,想想都愁死个人哩。”

    大家都不说话,闷头吃饭。这时,我的奶奶,巅着小脚摇着胖矮的身体向我们走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我:“国子,你看奶奶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了。”我跑去迎接,接过奶奶碗中的黄豆酱,一看,金黄油亮,伸出舌头舔一下,咸还有点清香爽口。笑逐颜开地对奶奶说:“好吃,奶奶真好。”奶奶便慈祥的脸笑成了石榴花儿,我把倒酱入了吃干净的父亲的菜碗中,一蹦一跳地将碗还给了奶奶。

    “小来,给我点水喝。”大坑北沿的关公庙旁 西边的土屋里传来银他娘的啼饥叫寒声,那瘫在床上多年的银他娘孤居在满是大小便的屋中,正在凄凉地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喊着他的儿子,正苦苦地等待着银给她送晚饭。

    童年时我家的农村生活如混沌梦境,天下雨,庭院里一片泥泞,雨水淋湿柴火,浓烟呛得拉风箱的父亲咳簌,吃过晚饭,我们摸黑儿上床,半夜鸡叫,猪儿哼哼着把院子里的土,用长长的嘴拱起一处一处的土堆。

父亲对母亲说:“农民呀下地挣工分,一天拾分的工分,全年的工分到岁末时分得的粮食却不够吃的,人们喝着稀汤吃着黑窝头就着自己家里腌着的老咸菜,有时农家用柳条编织筐拿集市上去买,更多的时候呀是养几只鸡,指望着从鸡屁股后换些油盐酱醋茶,还得指望着它来交我们的学费。”母亲累得已打鼾。

  早上父亲照例早早地起来,响响是咳嗽一声,抄起扁担到我家西边的光滑的石经台上去挑水。

  生活是一条缓缓的河,平静地往前流过。到了七十年代末,平静的生活起了大的波澜。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我们农村包干到户,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允许人经济的发展,并全面实行改革开放,全国生产力焕发出蓬勃的生机。这样苦苦地支撑到时八十年代,农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生产责任制,要把土地承包到户了。生产队长成新一早就站在生产队的场屋前,召集全队的社员齐到生产队前,把场屋作价卖给个人,分开宰杀的牲畜,然后带领全社里的人到田地里去,拿着皮尺按每家人口多少丈量土地,这样每户都分得自己的责任田。

    我家所处的院落,紧邻在我家祖屋的东南角,原先却是有着两米多深的大坑,宅基地有四分地大小。那垫宅基地的工程是浩大的。我外祖父家便大力相助,外祖父便组织了十几挂大马车,浩浩荡荡地为我家运土垫宅基地。我们家盛情款待饭菜,他们却不肯收工钱。这样垫了十几天,便大致把宅基地垫得有了规模,我与父母亲一起把他们欢送走中,其余的我们便一地排车一地排车地来拉土,就如蚂蚁啃骨头一样,慢慢地搬来土,一点点地堆积,拉了一秋天的土,才把宅基地垫好。

    俗话说,一年盖屋十年聚材,父亲如小燕子叼泥一样把一点点的建材准备齐全。便邀请邻里来帮忙造屋。邻里出的是义工。我们只管管饭,吃的是馒头与猪肉粉条大碗菜。晚上我们在我家的宅基地上玩得欢,大人们点起手提罩子灯,“咿呀嗨,咿呀嗨”地唱着夯歌,那重重的石夯被十几只大手拉着绳子一拉一松,它便顺着扶着的夯把有节奏地起落,屋基上便留下齐整的夯实的夯印,这样就把掺了石灰的土夯实了。

        一晚上把屋基夯好,第二天便是垒屋基,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石匠锤子早子“叮当”响,打磨好石头,几个壮汉便赤膊上阵,颤微微地抬着石头摆放在合适的地方,有几个人便把石头垒齐整结实,用灰浆焊接结实。

      下边便是打土墙,先是作混凝土。把土地用水洇好,然后混合麻与一麦秸,用铁钩把它样搂均匀,用脚踩好,用两夹板筑土,后边紧接着用木板打筑好地土墙,墙面便平滑结实。筑到三四米,便上梁铺高粱秸,然后往屋顶上上土,上土到一手掌厚,然后上泥,用磨板把泥抹好屋顶。这样浩大的家庭造屋工程便告竣工。在工程中全是邻居的帮忙,他们有说有笑,喝的是散酒,一人一大碗,吃的是大碗菜,喝的是大碗茶,历时一个月,便造成了我家的土屋,营造好我们的新家。

    我们家的院落经历几年的风雨,已有些破落。柴扉土墙,低矮的土墙上稀疏地长着一些青草,随着季节青了黄,黄了又青,在风中瑟缩发抖。有两棵榆树,却已经干枯死了,用一条铁条拴住可以晒衣被,我家的正屋是三间正房土屋,北墙却已经开了两个手指宽的大缝,矮小的石头基础上的土被进一雨水漫上了碱花,不得已父亲便在屋子的土墙上挖补了些地方,填补了些青砖,这样那土墙面恰好老人脸上时隐时现的沧桑的老人斑。那屋顶上是高粱秸搭成的,却也久远失修,便有些脱落,下雨时便外边大下,屋里小下。

      在一雨夜,父母看着屋子里雨漏无干处,把我腾挪到一处干燥的地方。那是在土墙上钉了两根木棒,上边搁置一条木板,木板上放着一些棉被。我在睡梦中被父亲抱到那木板下,不曾想那土墙被雨水打湿,那木棒松脱,随之压着重重的棉被的木板往下急速坠落,木板的一角便砸在我的右眼角下的面骨上,我立时疼醒过来,那鲜血如注,顿时血流满面。

    父亲惊呼一声,飞身扑过来,掀开木板,把我抢救出来,用手捂住我的伤口,可血怎能堵得住呀,母亲伤心地大哭又急着吼父亲:“快想办法呀,怎么办呀?”父亲慌忙让母亲堵住伤口,起身拿了一把面按在我的伤口上,血还是堵不住呀,连夜父亲用地排车把我送到公社的医院,医生为我在右脸颊的伤口处缝了三针,那伤口是竖着的几厘米长,那横着缝的三针,到拆线时,因伤口过于长,再加上有点儿感染,伤口与缝的线便落下疤痕,交织恰好成了个“王”字。它一直就伴随着我经历着人生的浮世红尘。

    土屋还经历了一次大的风险,差一点付之一炬。我东北有一个小表叔叫小生,他当年是十六岁,大我几岁,与我同住小隔屋。一天放学回家,我看到屋子里浓烟往外冒,我扔下书包,在水桶里装上一勺子水,拖起我家的门下的木头门槛,把它拿掉,伏身往屋子里钻进,一看呀,我与表叔小生睡的床上的棉被着了火,那红红的火正发着暗红,已经着了巴掌大的一片,心中闪过昨夜小表叔偷偷地在床上吸着纸烟,可能是他不小心把烟火掉落在棉被上才收起这么大的火,我急忙用水往火处浇去,可火不灭,我又往外钻出来,提了一桶水,猛然地往火上浇,火熄灭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突突地跳,看着那被子黑呼呼的死灰,好久才定过神来。

  父亲回家来,看到我惊慌的样子,拉过来朝我屁股上打了一把,又搂我入怀,哭着说:“小子,这多险呀,要是烟把你呛晕,火把你烧着了,可让我怎么活。”我这才后怕起来。

    土屋装满了我的过去的生活的记忆,屋子里到处烙满我们生活的酸甜苦辣的烙印。老屋现在已不存,可儿时与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活剧永远在脑中的舞台上往复放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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